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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转自黄海农场新浪博客 |
车到大有镇。和昨晚住宿的大闸口相比,这里的规模大得多,据说有三万人口。一眼看过去有大街也有小巷,店铺林林总总,街上的闲人也不少。问过两个人以后,我们来到黄海农场场部。带铁栅栏的大门两边挂着几个牌子,没有门卫,张老师就把车直接开进去,停在院里。
院子很大,正面的楼房很气派,估计是领导们办公的地方。一进门是个大厅,大理石的地面上放着古色古香的雕花桌椅,却不见一个人影。我迅速地跑完四层楼,没有一间办公室是开着门的。张老师韩老师去隔壁的楼看了回来,说那里也是空无一人。咋回事儿?是不是大家都已经下班,回家吃午饭、午休了?我们要不要先去街上填肚子,下午再来?可那样的话,时间就更紧了。我不甘心,心想总不至于走得那么空吧,又上楼去找。这次看到一个大妈拿着拖把在打扫走廊,赶紧向她打听。大妈说“都去吃饭了。” 我想起张会计说的,场部有地方吃饭。大妈指了指对面的楼:“就在院里,宾馆食堂。”
宾馆是农场办的,想来是为了方便招待客人。进了正门,大堂没开灯,也是空荡荡。一个女服务员听到声音走出来,说饭厅从边门走,于是我们找到边上的小门,推门进去。客人用餐的大餐厅依旧无人,倒是楼梯口传来人声。循声上楼,这才看到两间房里放着大圆桌,坐满了年轻人,正热热闹闹地吃饭说笑。一位姑娘站起身,问我们找谁?我拿出张会计给的通讯录,找到“档案馆”栏下。排在第一的是裴书记,这时候就不要打扰书记了吧。接下去是一位姓顾的,没标头衔。我说“请问顾先生在不在?第八生产区的张会计介绍我们来查一点资料。”那姑娘回头问大家:“小顾在哪儿?”有人说“小顾回家吃饭了。”韩老师又说了一遍我们的来历,姑娘想了想,说“他住得不远,我打电话叫他吧。你们等一等。”说着陪我们回到主楼的大厅。
这姑娘看上去二十多岁,眉眼清丽,穿着朴素却很有型。把人家吃了一半的午饭给打断了,我们都很不过意,感谢之余,催她回去接着吃,她却说,“不急,等小顾来了我再走。”说话间又有几位姑娘过来聊天,都和她年纪相仿。“回来啦?”“下午还要去。”“地里的水大不大?”“还好啦!”我这才注意到她们都穿了到膝的长筒黑雨靴,和张会计的那双差不多。我好奇,“你们在场部工作的也要下田吗?”姑娘解释说,“刚下了雨,要去大田里排水,人手不够。”是了,父亲在回忆中说下雨时要赶紧排水。上午把我们指到第八生产区办公室的那位“救星”,肩上扛了铁锹,大概也是去放水的。
小顾很快就骑着摩托来了。他看上去也只二十多岁,圆脸上仍有稚气。听我们说明来意,他面带难色:“这个我也不熟悉,要请示裴书记。这样吧,我给他打个电话问问。”我原不想打扰书记,尤其是这会儿午休时间。但也没有别的办法,看来这事儿只有裴书记能帮我们。
小顾和裴书记说了一会儿,就把电话递给我。寒暄过后,裴书记说:
“你父亲是哪年离开的?”
“1962年初。”
“抱歉啊,你想找的档案我们没有。1965年,所有的劳改犯都被集中到洪泽湖农场,原来的工作人员调到洪泽湖去,把犯人的档案也带走了。只有和生产有关的资料留在我们这里。”
我一时语塞。张会计是说过,1965年老蒋要反攻大陆,台海局势紧张,因为这里离黄海太近,怕犯人们暴动,就把他们都迁到西南几百里外的洪泽湖农场了。那里三面环水,犯人逃跑难,便于监管。但我没想到连已经离开的右派们的资料也带走了。
“你父亲的档案,他离开农场的时候应该转走了吧?”
“我想是。”那年头,一个人的档案就是他的影子,他的“政治生命”,走哪儿都跟着。里面的那些纸,决定着那人的升迁贬降甚至生与死。父亲的正式档案肯定是跟着他回到镇江,又跟着他去了被监督改造的宝堰。我想象那个厚厚的牛皮纸袋里装着他的罪状和历次审查的结论。我也看过自己的档案袋,远不如他的厚重:那是1979年父亲平反后,我拿着他寄来的“改正书”的复印件,到我正在念书的南京工学院八系的办公室二楼,找到系党总支书记。陈书记从我的袋子里抽出一张薄薄的纸,薄得令我难以相信就是它给我加上了二十多年的重负。陈书记让我看过,点上火,几秒钟后那张纸就成了灰烬。我不记得纸上写的是什么,只记得他温和的声音:“好了,没有记录了。”
不知道平反时父亲的档案是怎么处理的,烧了,还是再添一张新的结论?不过,我想找的并不是那个正式的档案,我知道它冰冷的内容。我想看的是劳改农场的记录,更详细、更活生生的记录。不但是有关父亲的,还有关于其他右派的。看来这是奢望了。
裴书记又说,“你是不是还想找找老人?”
“是啊。能找到吗?”
“老人倒是有两三个,都年纪太大,脑子不清楚了,可能说不出什么。倒是有一位王老,在东直农场工作了二十多年,离休了。他身体还不错,现在住在苏州,我每年春节都去看他。”
正好,我两天后要去苏州探望一位失联多年的高中老师,如果能联系上王老,应该有机会拜访他。
“我让小顾找一下王老的电话号码。”
我谢了裴书记,他又关照小顾去食堂给我们安排午饭,还说有一本书,让小顾找一下给我。书名叫《苏北利亚》,作者也是四大队的劳教右派,或许认识我父亲。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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