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3)

      人类被“偶然”捉弄了千年万年,本能地想要征服它。中国有《易经》,外国有星相学,吉普赛人会看手相,算命先生会占卜解梦,…,这些想来都是人类征服偶然的尝试。当然除了出于好奇,也还有功利的原因;比如新娘子想知道哪天过门将来可以婚姻美满,出行的人相信挑对了日子才能躲过路上的劫难。不过这些对偶然事件的预测,只能隔三岔五地成功,不能当作真理来依靠。难得有一个算得准的,一定被大家口口相传,有着神人的名声。


      我有一对朋友,上海人,1977年一起去考大学。考完了心里不踏实,听说有一个瞎子算命算得准,俩人就去找他算命。算出来不但会双双中榜,而且将来会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后来果真到了“很远很远”的美国,和我做了邻居。只是离那个神人太远,不能时时咨询了。


      我念研究生的时候,系里有个北京来的女孩子,喜欢拿扑克牌给人算命。很简单,被算的人抽一张牌,她就琢磨琢磨,讲出一段预言来。不过事先说好,要是运道好,她就说;运道不好,她就不说了,全当没算。轮到我的时候,她说了一半,留了一半。说的是我以后“会在北方工作”—— 原以为是北京,没想到是底特律。因为这一半应验了,我对她没说的那一半总觉得像是头上悬着的一把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砍下来。


      有一年去长沙,我照例在街上望呆,忽然被人喊住了,说“太太,你真不是凡人!”我吓了一跳,才看到是地摊上一个算命的。他见我停住了,又接着说我额头高,有福气。我从小就嫌自己额头太光太高,不像一个女孩子,还不知道原来是有福的兆头。再听他说下去,我会有一些灾难,他可以给我算一算,避一避。我这才明白了他的本意,生怕再待下去会误了他的生意,赶紧换地方望呆去了。


      “偶然”,在数学上叫“随机”,研究随机现象的学问包括“概率论”。记得上大学时不喜欢这门课,什么红球黑球放在一个兜里,闭着眼拿一个出来,最可能是红的还是黑的?弯弯绕的题目。还有一些题用概率论解出来,又跟直觉相差太远。比如20个人在一起开派对,其中至少有两个人生日相同的几率竟然超过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简直难以置信。


      没想到,如今每个月的薪水中,少说也有一半是因为“偶然”而得的。原来大规模制造的产品,总不能做得“千篇一律”,总有小小的不一样。一辆汽车有成千上万的零部件,这个偏一点,那个偏一点,装到一起就有了误差,有了小小的概率会出质量问题。于是就有人专门去和这“偶然”作斗争,把它的危害控制到最小。这事做得也还有趣,因为“偶然”是个不愿被控制的家伙,它总是东躲西藏,或者声东击西,让人防不胜防,就像打游戏机,打得乐此不疲。


      前阵子因为好奇,到图书馆去找了某教授讲博弈论的录像来看。他先讲简单的问题:博弈的双方如果知己知彼,该怎么个斗法。讲到第四课的时候,就只知己而不知彼了。尽管对方有他自己做决定的根据,可是因为我方不知道,所以在博弈论里也把对方的决定当成随机变量来处理。一旦作了这个假设,概率论就派上了用场,可以帮助我方决策了。


      教授举了一个足球守门员对付罚点球的例子。因为球来得快,守门员必须在知道来球的方向之前,就决定自己是向左扑还是向右扑。教授假设点球的方向是随机的决定,有一定的概率向左踢,剩下的时候向右踢;然后算出来守门员应该相应地以一定的概率向左扑,剩下的时候向右扑,而且这些概率都有最佳值。算完以后,再把过去十年里职业足球队罚点球的记录找出来,看他们左踢右踢左扑右扑的百分比。还真准,跟博弈论推荐的概率非常接近。不过,博弈论并不能把人教成诸葛亮,还是离不开假设和建模,挺费事;而且就是用了最佳决策也不能百战百胜,比孔明的神机妙算差远了,让我不免失望。


      上学期恶补热力学,学到一个entropy 的概念,辞典里翻成“熵”—— 因为不知道熵是什么,所以翻不翻成中文其实也无所谓。这个词代表万物的无序性、随机性。热力学里有一条定律,说在没有外来能量的干预时,一个封闭系统里的entropy不会减少,只会增加。比如水从杯子里蒸发的过程中,水分子的随机运动量增大,entropy 就多出来了;在没有外来能量干预的情况下,已经蒸发的水汽不会自己跑回杯子里待着。这一条定律如果推广到宇宙,后果是很恐怖的。宇宙正在扩张,像水分子被蒸发,它的entropy 也在不断增加,总有一天会达到极限;那时宇宙会忽然缩回“黑洞”去也未可知。不过那一天还很遥远,我不需要“替后人担忧”,还是“活在当下”要紧。


      人小的时候,对于“偶然”可以说是毫无知觉,想像将来就像看镜子一样地清楚。而年纪越大,经历越多,越意识到“偶然”的强大,不知道这是不是孔老夫子所谓“知天命”的意思?


2010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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