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思维的诞生】(6)政治哲学的奠基人霍布斯


“避痛找乐”,这是人类行为的自然规律。如果不惩罚损人利己的行为,那么大家都会只顾自己找乐,不惜损害他人,从而陷入“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         ——霍布斯



托马斯.霍布斯

这是我第一次了解到托马斯.霍布斯(Thomas Hobbes, 15881679)的思想。他是个英国人,不但研究哲学,而且研究几何、数学、历史和伦理学,但他以创立“政治哲学”而知名。“社会契约”的概念就是他提出来的,为之后西方所有的政治哲学的发展奠定了基础。霍布斯的观点对后来的洛克、孟德斯鸠和卢梭都有着深刻的影响。

前不久在中国上映的电影《极乐空间(Elysium)》,描绘了一个富人上天住在“极乐空间”、穷人留在地球上过苦日子的世界;影评说那就是霍布斯警告的“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的例子。

本文是我对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教授Alan Kors的讲座【现代思维的诞生】的译述。文中插图均转自互联网,鸣谢!                  

——风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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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托马斯.霍布斯是“幽灵”,是因为他在思想界的命运颇有戏剧性:他是个哲人,但他的学说并没有追随者;也就是说,在他的时代,没有人说自己赞成他的观点。但在17世纪下半叶、18世纪上半叶的一百年中,他的哲学思想却像幽灵般挥之不去,一次又一次地在欧洲的思想论战中被拿出来争辩。这是怎么回事呢?

17世纪的知识分子们所受的教育,让他们自认是争辩者、是讲逻辑的人,不害怕别人的争论和反对意见。当时的教育观点是:要想证明你的观点正确,你必须先想好可能有的反对意见,并且有论据来驳倒它。你驳倒的对手越强,就越能证明你的正确。他们从来不会放弃论战的阵地,只要还有反对的意见,他们就要继续论战下去。(所谓“理越辩越明”,呵呵。——风铃)而且他们都乐于用霍布斯的观点当靶子,来证明自己的理论是正确的,能够解决霍布斯提出的一系列问题。而且那些论战者喜欢给自己的对手贴上“霍布斯主义”的标签:经院哲学家喜欢说笛卡尔和霍布斯之间有联盟,借此给笛卡尔哲学抹黑,尽管事实上笛卡尔和霍布斯之间的争论是17世纪思想界最激烈的论战之一。

那么,霍布斯到底主张了什么,弄得大家都拿他当反面人物呢?

今人研究霍比斯,是因为他的“政治哲学”体系。他是“社会契约”的创始者,这在他的代表作《The Leviathan (利维坦)》中有表述。但在霍比斯的年代,引起人们争论的主要是他在认知、语言、存在、和道德伦理方面的观点。而要想了解霍比斯的政治哲学,了解他提出的“根据对人性的理解来组织国家政权”的思想,就必须先知道他的更深层、更基本的哲学观点。

《利维坦》封面

对霍布斯来说,哲学是帮助人类生存、减少人类苦难、改善人类生活环境的一种途径。(这点和弗朗西斯.培根类似;霍布斯做过培根的秘书。当时的哲学泛指科学,包括后来的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风铃)所以霍布斯认为,国家政权之所以合理,是它有助于维持人类必要的文明、和平的生存环境。他的哲学思想综合了三个基本论点:(1)经验论,相信我们所有的知识都来自对外部世界的体验。(2)唯物论,相信我们所认知的一切都是物质和物质的行为,不存在“灵魂”、“精神”的世界。(3)决定论,相信世上所有的事物都有确定的成因,一件事决定了另一件事,没有什么“自由意志”。这和笛卡尔的观点是对立的。

笛卡尔《沉思录》的出版商是个僧侣。在出版之前,他先请当时思想界的名人们读笛卡尔的手稿,征求他们的反对意见;再把那些反对意见转给笛卡尔,让他反驳。这些反对意见和笛卡尔的反驳都加进书中一道出版。所以当你读到《沉思录》时,也读到了这些争议。如今像这样出书的是凤毛麟角了。

霍布斯对笛卡尔理论的核心持反对意见:“笛卡尔‘我思故我在’的结论是错的。应该是‘我思,故物质能思’”;因为霍布斯认为人的思想不能独立于身体感官对外界的体验而存在。在他看来,外界物质及其的行为被我们感知以后,才能形成我们的概念、语言、世界观。没有物质的真实存在,就不会有人的思想。他的论据是这样的:

人的所有的想法都是通过感官引入的。(亚里士多德也说过同样的话。)而人的五个感官如视觉听觉触觉等又都是物质的。能对物质的感官起作用的事物也必须是物质的,比如我只能看到那些让我的视觉神经有反应的物体,只能想到我的感官让我感觉到的事。要不然我们的语言就成了无意义的胡说八道了。

一个词汇是什么?霍布斯认为,一个词代表外界事物及其行为给我们的感官留下的一个印象,没有别的意思。那个词能让我们想起某一个物体,或是物体的某个行为。假如我们记忆中没有那个物体或行为,那么我们就不懂这个词,它就是无意义的,就只是一个“噪声”。假如从孩提时候开始,每次我做了好事,父母就说“xxx喜欢你!xxx爱你!”我做了错事,父母就说“xxx生气了!”我问“xxx是谁?”他们说“你看不到、摸不到也闻不到xxx。”那么哪怕我长到20岁、40岁、60岁、80岁,每次听到“xxx”,我都会产生强烈的情感上的反应;但是“xxx”本身甚至不是一个词,它本身是没有意思的。

所以,关于精神、灵魂、鬼神、非物质世界的一切语言本身是无意义的。它们也许被用来比喻某个物体,但它们本身不存在。

于是所有的哲人们都指责霍布斯是“无神论者”。霍布斯回答说:首先,我们没法知道非物质的东西是不是存在;你们说上帝是非物质的,没有肉体,等于是说上帝不可能存在;你们才是无神论者。其次,没人了解上帝是什么;你们说上帝是精神的、无肉体的,你们太自以为是了,不懂装懂。对于不可了解的事物的敬重,本是合乎宗教的反应。对于“上帝到底是什么?”这样的问题,正确的回答应该是“我所崇拜的一个不可知的存在。”任何其它的回答都是无意义的胡说。霍布斯还解释说,人们出于好奇求知的本能,会去寻找事物发生的原因;找到了原因,又会去找那原因的原因,从而想象会有个“最初的原因”;那个“最初的原因”,就是人们所说的“上帝”的真意。 (这个说法对我有吸引力,呵呵!——风铃)

霍布斯认为“任何的成因都只能是物质的”,所以“最初的原因”也是物质的,他给这“最初的成因”贴了一个“上帝”的标签;这个上帝是可知的,宇宙的最初成因是物质的。霍布斯的“上帝”和别人的上帝很不一样,所以他的对手们说他是无神论者、反宗教者,“没有灵魂,就没有上帝!”不信灵魂的存在,就是不信上帝。

除了经验论(相信所有的知识都是通过感官获取的)、唯物论(我们所知道的一切都是物质及其行为),霍布斯还相信决定论(所有事物的发生都有成因,没有偶然)。和笛卡尔、伽利略类似,霍布斯认为物体是有可以测量的尺寸、形状、重量、运动;它们受定量关系的自然规律约束,这种规律是固定不变的,没有任意性。比如三角形的两条边画好以后,第三条边就确定了,你不能任意地画,那种几何关系、数学关系都是确定不变的。霍布斯的结论是:“自然是物质组成的,受机械的、确定的自然规律所支配。所有的事件都有原因,世界没有随意性,没有自由。” (今天的科学可不像霍布斯所说的这么简单。比如我们如今知道微观世界是由随机性、不定性、概率主导的。它也有规律可循,只是那规律允许“抓阄”,呵呵!——风铃)

对霍布斯的同时代人最具戏剧性的是:他毫不害羞地把这理论延伸到人类哲学上,提出了关于人类生存的唯物主义和道德相对主义。人体是物质的存在,大脑是物质的,受自然规律支配。我们的运动也像其它物体一样,受机械规律的约束,所以没有什么“自由意志”。我们觉得是“自由意志”的决定,其实只是大脑权衡利弊的结果。我们以为自己有选择的余地,实际上我们总是选择痛苦少、快乐多的方向。这种计算也许很难。比如“我该和她共度一生吗?”“我该这样治病吗?”我们以为自己可以选择,但是我们只是按照某种规律去权衡。而那种“规律”,在霍布斯看来,就是“避痛找乐”。这就是人类行为的原因。

但是这并不等于我们真的知道什么会导致痛苦,什么会导致快乐;霍布斯说,我们只是去做自己认为能带来快乐的事,避开自己认为会带来痛苦的事。“所以,观点主宰了世界。” (这个理论是多么深刻!虽然两千多年前的司马迁就说过“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但那基本上是对商业活动的分析。霍布斯这里是指人类的一切行为,不但考虑金钱的“利”,而且考虑精神上的“快乐”和“痛苦”。又由于霍布斯懂得认知的局限性,他把“观点”和“实际”区分开来,直指人性的弱点。——风铃)

“寻找自己相信能通向快乐的途径,避开自己相信会导致痛苦的道路”,这是人类行为的自然规律。这个观点,早已被宗教所用。宗教让人放弃尘世的一些快乐,许诺死后在天堂永远的幸福;如果在尘世不履行自己的责任,只顾享乐,那么死后将经受永远的惩罚和痛苦。假如人们相信这些逻辑,那就会按照它去行事做人。

如果没有对损人利己的行为的惩罚,那么大家都会只顾自己找乐,不惜损害他人的利益。用霍布斯的话来说,那叫“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the war of all against all),是“孤独、贫困、污秽、野蛮又短暂的”的生存状态。换言之,假如不对损人利己的行为作出惩罚,那么人类就会陷入最不幸福的状况;人们得时刻警惕,防范他的邻居,随时可能被变成奴隶,随时可能被杀害。在这样的状态下,生命将不能承受;所以人类必须建立某种社会关系,减少危害生存的危险,更安全更健康地活着,防止“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 (“社会契约”的概念由此而来——风铃)

霍布斯认为:哲学(即科学)的目的是获取知识,懂得什么是导致人类幸福的真正原因,防止“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这也是建立“国家”的目的。(霍布斯认为这是国家的起源;国家政权就是为了在社会成员之间建立一种契约关系,一种秩序,来防止“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所造成的极端破坏。——风铃)

从“人类行为的规律是避痛找乐”出发,霍布斯作出了关于道德的普遍性结论:“善”意味着我们相信那件事能给我们带来幸福;“恶”意味着我们相信那件事能导致我们的痛苦和灾难。“善”和“恶”本身并没有意义,必须根据它对人类造成的影响来确定其善恶。说上帝是善的,意思是上帝善待我们;没有别的标准。霍布斯认为,假如没有正确的知识,不知道事物发生的真正成因,缺乏对人性和人的生存环境做不加粉饰的了解,我们将不可避免地陷入争战、痛苦、不安全的状态,庄稼在内战中被糟蹋,家庭被毁灭,毕生辛劳的成果被洗劫一空,没有什么是持久、安全的。

而哲学(即科学)的好处是:它能让我们获得真正的知识,了解自然,了解事物的成因,了解人性。只有这种知识能够让我们洞察自己赖以生存的条件,引导我们在政治和人类活动的所有领域运用真知,从而改善人类的生活。

霍布斯的理论,让他所处的时代不寒而栗。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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供参考:网易公开课(耶鲁大学)“近代社会理论的基础 - 霍布斯:权力,人权与社会秩序”:http://v.163.com/movie/2009/9/4/F/M71SK71SK_M71SKL14F.html

(艾伦.考尔斯教授是牛津出版社出版的四卷《启蒙运动大百科全书》的总编辑。如果您有意听考尔斯教授原汁原味的讲座,可以通过美国的公共图书馆借到CD书《The Birth of the Modern Mind: The Intellectual History of the 17th and 18th Centuries》。更多资料见:http://www.thegreatcourses.com/tgc/courses/course_detail.aspx?cid=447

另类雕塑园


密西根州大激流市(Grand Rapids)附近的一个植物园加雕塑园,在2009年被评为“世界上三十个你该看的博物馆”之一,和著名的纽约现代美术博物馆、梵高博物馆等为伍。对于一个1995年才建成的博物馆来说,这是很高的评价了。它的特色是把植物和雕塑艺术结合在一起:您可以在观看各种花草树木的同时,欣赏雕塑艺术品。

博物馆由密西根州一家大型连锁超市的老板弗莱德.梅耶(Fred Meijer)捐助,所以是用他的名字命名的(Fred Meijer Gardens and Sculpture Park)。它由两大部分组成:室内和室外。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户外的雕塑园。这里每年有一次雕塑作品的比赛,其中的优秀作品得以在园中展出。雕塑园很大,天然粗旷无雕饰,有些地方几乎是荒野,仔细看大概要半天。我们到那里时,离关门还剩一个多小时,所以只匆匆浏览了一部分,挑几张贴在这里意思意思吧。

临近万圣节,大门外的长廊里少不了南瓜和菊花:




是鹿还是羚羊?夸张的造型,不知道是表现什么样的场景:

一地铁环:

 
背后是暖房:

园中小径:


爬满藤叶的露天舞台,有两千多个座位:

我叫它“西风瘦马”,其简洁堪比中国画的写意:


树根(不锈钢):
 
像不像“脑残”?

  
如此“内向”,看着纠结:


树的精灵?和它旁边的松枝很默契!



 
“倾听历史”:(这样“听史”,也许更容易穿越,呵呵!)


这也算“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了:

满园秋叶:



 
兰花: 






博物馆网站: http://www.meijergardens.org/


【现代思维的诞生】(5)笛卡尔的梦想:完美的知识


“我思,故我在。”    ——笛卡尔

纪念笛卡尔的法国邮票

如今,初中生就开始接触“坐标系”了;而我是上高中时才学到的。那时候我的课本和老师都叫它“直角坐标系”,而西方却叫它“笛卡尔坐标系”,因为它是法国人笛卡尔发明的。这个坐标系被用来标明物体的位置,描述运动的轨迹,是数学、物理学以及所有工程学科不可缺少的工具,堪称科学史上划时代的发明。即使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也有它的影子;“定位”就是从那里来的。

笛卡尔是人类历史上少有的杰出人物。他研究哲学、数学、物理学、天文学、生理学。他是解析几何的创始人,又被黑格尔称为“现代哲学之父”。这一集主要讲笛卡尔对于现代思维的贡献。

本文是我对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教授Alan Kors的讲座【现代思维的诞生】的译述。本文图片均转自互联网,鸣谢! ——风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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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奈·笛卡尔(Rene Descartes 1596-1650)是怎样一个非凡的人物!他的“卡迪尔哲学”和经院哲学的对阵,堪称17世纪的欧洲大陆思想界最重要的一场论战(卡迪尔是笛卡尔的拉丁文名字)。笛卡尔的目的是重构人类所有的知识,建立一个完美的知识系统,涵盖所有可知的事物。他所做的工作,向17世纪的经院哲学提出了最强有力的挑战。

西方哲学有一个终极的理想:人类能够真实地认知周围的一切。这理想代表了最终的、完美的科学。

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在他的《共和国》一书中,这样描述人类对外部世界的认知:

人类就像坐在一个洞穴里,阳光在外面照着,外部事物从洞口把影像投射到洞中;人们看到那些影像,却不知道它们的真实模样。而哲人们就像走到了洞外,看到了真真实实的外界事物,那就是知识。但是当哲人们回到洞里,对人们讲述他们看到了什么,却往往会被大家当成疯子。

笛卡尔的梦想是:我们人类能够离开那“洞穴”、到外面去获得完美的知识;包括对事物本身和它们的成因的知识。笛卡尔的这一诉求是针对当时欧洲所有的学识领域的,不单是对基督教各教派,而且是对从事机械学、医学、神学各方面工作的知识分子提出的。

100法郎纸币:笛卡尔像

一般而言,当一个思想家定义了他所在时代的选项时,那个时代的知识界所面临的各种重大的疑难问题都会反映在他的研究之中。这就是卡迪尔哲学的戏剧性所在。许多人被笛卡尔的学说所吸引,他们被17世纪各种深刻的课题所困扰,终于在笛卡尔的学说中找到了满意的答案,激发出非同寻常的热情。那是些什么样的“深刻课题”呢?

首先,是文艺复兴时代欧洲宗教改革(指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所引起的认知逻辑方面的危机。在宗教改革之前,教会是知识界的最高权威;由基督教教义所赋予的权威和正统性,让教会有权裁决所有的争议。

而宗教改革却对这个权威加以质疑:这下有两个教会了,不再是一个;各自都说自己正确地诠释了上帝的真知。那么到底应该听从谁的裁决呢?随之而来的问题是:用什么标准来判断真理?如果有两个不相容的理论,怎么来确定哪一个对,哪一个错?

另一方面,又有十六世纪复活的古希腊“怀疑主义”;这种怀疑主义认为人类不可能确定地认知世界,无论是通过经验还是通过推理,都搞不清外界的规律;这世界上没啥东西是我们可以确定认知的。它的核心如下:

假如我问你:你怎么知道一个说法是真理?
你于是把检验真理的标准告诉我。
那我再问你:你根据什么说那标准本身是真理?
你又告诉我什么是“检验真理的标准”的标准。
那么我还可以问你:你如何检验那“检验真理的标准的标准”是否正确?
你只好再给我“检验真理的标准的标准”的标准。
如此反复无尽头,所以你根本没法判断一个说法是不是真理。

可以想象,这种怀疑主义对欧洲的年轻人很有吸引力。大学生们很喜欢拿这样的经典论据去为难他们的学识渊博的教授;结果弄得那些教授、神学家们对于年轻人这种怀疑一切的态度很不安,怕他们会因此而摒弃一切权威。这种思潮被称为“自由主义”的,或者“皮浪怀疑主义(Pyrrhonism,皮浪是它的代表人物)”。皮浪怀疑主义是非常极端的怀疑主义,按它的观点,就连“世界是不可知的”这个说法的本身是不是正确,也是不可知的。

在这种认知危机之下,就迫切地需要回答:这世上到底有没有真理?检验真理的标准又是什么?(可见这是一个古老的问题。—— 风铃)

笛卡尔对这些问题作出了他的回答。他的两本著作《方法论》和《第一哲学沉思集》像电光一样激活了一代读者的思维。他认为,为了证实真知的存在,必须用比怀疑主义更加极端的论据去克服怀疑主义。下面是他的论证思路:

人类的感官是有缺陷的。比如我们其实分不清自己是清醒着还是在梦中。你在做梦时,却以为自己是清醒的,每个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吧。我们连自己是清醒还是在做梦都不能确定,那又怎么能依靠我们的感官来检验真理呢?所以真理不能靠我们的感受来检验。

那么能不能用逻辑来检验真知呢?笛卡尔说:“想象有一个最邪恶的天才,他骗人的本领是一等。哪怕你在做2+2那样简单的题目,他也能给你搅乎,分散你的注意力,让你算错。我们在这样简单的逻辑上也可能出错。假如你怀疑这一点,你必须找到一个没法怀疑的说法;假如你能找得到那样一个不容置疑的说法,那么我们就可以看一看为什么那个说法没法被质疑,从而找到检验真知的标准。”用这个合乎逻辑的推理,笛卡尔从“极端怀疑一切”引出了“存在真理”的结论,从反面论证了怀疑主义的荒谬。

笛卡尔说:好吧,按怀疑主义的说法,我可以怀疑2+2=4,也可以怀疑我是在走路还是在睡觉,怀疑我是不是身在此地,怀疑我是不是真的存在,也许我的存在只是我的一个梦。但是且慢:如果我犯了错,我先得存在才能犯错;如果我是对的,我先得存在才可能做对事;如果我怀疑,那先得有我这个人的存在我才能怀疑。简言之,假如我能思考,那我就一定存在!如果我根本不存在,那我又如何能够思考?“我思,故我在。” (这句话的英语是:I think, therefore I am. 我以前读到过这句话,却没有理解它的真意。它其实是反驳怀疑主义的,是论证真理真知的存在的;而不是说“我没想到的就不存在”。——风铃)

“我思,故我在。”这点不容置疑,即便是那个邪恶的天才也没法让我搞错。尽管我不清楚这以外还有没有其它的真理,但最起码这一点是真的。我也许没有肉体,我的肉体也许只是我的幻觉;外部世界也许并不存在,只是个幻觉。但我是存在的。

为什么这点不容怀疑?笛卡尔分析出两个原因:一个是它的显而易见,不说自明(self-evident),没法反驳;另一个是它的自成一体(distinct),它不依赖于其它任何前提的成立。笛卡尔由此导出了检验真知的标准: “不说自明”和“自成一体”。根据这两个标准,笛卡尔验证了一系列的命题。

首先,笛卡尔惊世骇俗地提出:“我甚至可以怀疑上帝的存在。”接着他用这两个标准,去检验到底有没有上帝,得到的结论是上帝确实存在,不容置疑。他相信自己的证明是“不说自明”和“自成一体”的。他证明的思路是什么呢?

笛卡尔问:无论一件东西是不是存在,它有什么样的属性?比如说,有山就一定有山谷。我们也许看不到那山,但“只要有山就会有山谷”这件事是已知的,是山的属性。

好,假定我们不知道上帝是不是存在,但如果有上帝,那他一定是完美的(这点不说自明)。完美的上帝会有什么样的属性呢?他拥有无限的智慧(不然就不完美了),无限的善良。他是否存在呢?当然存在,不然就不完美了。所以上帝是一定存在的,就好象正方形一定有四条边,三角形一定有三个角一样不容置疑。 (笛卡尔这整个的证明始于“假如有上帝,那么他一定是完美的”;这在17世纪的欧洲人心中确实是“不言自明”,但今天看来就远远不是了。——风铃)

笛卡尔对于上帝存在的这个证明,成了17世纪争论的大问题。反对经院哲学的人们很喜欢他的证明,因为这个证明和经院哲学证明上帝存在的方法完全不同。 (经院哲学如何证明上帝的存在?看基督教圣经就知道了。——风铃)

从这两个“真知”——我存在且完美的上帝存在,笛卡尔又推断出其它事物的存在:我不是孤独的存在,我还看到摸到桌子、其他人、纸、树,从中知道除我之外还有真实的世界存在。这不可能是假的,因为上帝是完美的,不会骗我。 (读到这里,您可能会觉得可笑,但是在当时,这已经是比经院哲学更理性的“证明”了。——风铃)

简言之,笛卡尔的哲学观点有三个基本的支柱:完美的上帝,和上帝创造的两个世界:一个是非物质的世界,包含思想、灵魂,另一个是物质的世界,有尺寸,占空间。对这个物质的世界,我们人类能认知什么呢?笛卡尔同意伽利略的结论,实体世界占据着空间,有运动,物体之间有接触、有力的互动。只有物质才能影响其它的物质。 (比如说思想不能让物体移动。——风铃)

笛卡尔进一步推断说:“上帝启动了物体的运动,上帝又有不变的意志。这些就决定了自然界会按照固定的机械学的规律运动。”从这里,笛卡尔没做一个实验,就推断出了“惯性定律”:“静者恒静,动者恒动”;假如没有外力的作用,静止的东西会一直静止,运动的东西会一直运动。新兴科学的任务,在于发现那些物体运动的规律。 (惯性定律是物理学中最重要、最基本的定律之一。今天,科学家们对惯性定律也许有不同的解释,但笛卡尔那时没用一个实验就正确地提出了惯性的概念,不得不令今人佩服;尽管他的解释是以上帝的存在为基础的。——风铃)

笛卡尔的这一套思想体系,包括物理学、哲学以及生理学,不但在17世纪是非常特别、非常异类的,也对后人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其中很多基本元素成为现代思维的重要组成部分。比如说:

1. 双重性。笛卡尔相信我们所在的世界是由两部分组成的:精神的和物质的,灵与肉。

2.  一切物质都有它自身的运动规律;科学(神学、哲学除外)的任务就是了解那些规律。

3. “灵与肉”的关系问题被留给了西方哲学界。笛卡尔认为,精神世界和物质世界本该是不相干的。但在人类这里,精神和肉体却又整合在一起。作为有“自由意志”的人,我们可以指挥自己的身体,想举手,手就举起来了;想放下,手就放下了。这种“灵与肉”的关系,在笛卡尔死后一直困扰着西方哲学界。 (东方哲学相信灵与肉的关联,和西方思维的传统不一样。但是近年来西方对心理和生理关联性的研究,也开始逐步揭示意识和肉体的联系;比如“乐观心态对身体健康有益”等等。——风铃)

4. 卡迪尔哲学否定了迷信,这是对17世纪经院哲学的凶猛攻击。笛卡尔认为,物质世界的变化只有用物质的方法才能促成,不能用意念。人的意识属于精神范围,而外界事物的变化属于物质范围,两者不搭界。所以诅咒一个人并不能让他生病遭灾,为一个人祈祷也不能使他健康;庄稼长得不好并非人的巫术造成,天上有“扫帚星”也不是不祥之兆。 (这和经院哲学是直接对立的。那时的教会常常会烧死“巫婆”,就是认定了那些“巫婆”施了咒语,造成了灾难。——风铃)
 
笛卡尔用图解释:彩虹是怎么形成的?
笛卡尔的理论给权威们带来了戏剧性的麻烦。他在追随自己的人们心中推翻了经院哲学,引导他们质疑所有的理论,重新检验那些理论是不是真知,确定了再相信。他呼唤重新构建人类对物质世界的所有知识,使其建立在物质运动的规律上,包括植物生理学、动物生理学、人体生理学、和自然界的纯物理学(不和神学混在一起)。他否认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有关联,除了人类灵与肉的结合。他留给后人的是一个“完美知识”的伟大理想,完备而且显而易见、不说自明。他留给后人一种对于真理存在的确定性,启迪后人去构造一个物质的、基于机械运动理论的、定量的科学体系。

17世纪,笛卡尔是反经院哲学的惊世之声。

(待续)


笛卡尔的书:《几何学》1637

(艾伦.考尔斯教授是牛津出版社出版的四卷《启蒙运动大百科全书》的总编辑。如果您有意听考尔斯教授原汁原味的讲座,可以通过美国的公共图书馆借到CD书《The Birth of the Modern Mind: The Intellectual History of the 17th and 18th Centuries》。更多资料见:http://www.thegreatcourses.com/tgc/courses/course_detail.aspx?cid=4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