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海拾贝(7)裁缝

      

     入冬前,外婆带上我去请裁缝。裁缝住得离我们家不远,在大马路边上。一间铺子,当街的一面是门板,只有中间的两扇开着。


      裁缝是个女的,看上去比外婆年轻,外婆让我叫她许太太。她不梳发髻,头发剪得比耳朵长一点,穿着中装大襟的罩衫,领口有个好看的盘扣。我喜欢看许太太,因为她总是穿得整整齐齐,袖子不长不短,腰身凹进去的地方别着一条手绢,走路轻手轻脚,不像外婆总是急匆匆的。


      我们家人多,每年请许太太来一次,把四季的衣服都做好。许太太是中装裁缝。外婆、外公都穿中装,妈妈和我们的上衣是中式,裤子是西式。外婆告诉许太太要做什么,讲好日子和价钱,我就开始盼着许太太来。


      开工的日子,外婆在堂屋里拼两张方桌,再用一块床单盖上当案板。煤炉放在旁边,上面烧着烙铁和熨斗。浆糊调得不稀也不稠,做衣服上浆用。许太太带来她的针线包裹,加上外婆的针线匾子,都放在案板上。外婆拿出各人的衣服让许太太量尺寸,交代着哪儿该放,哪儿该缩;我们小孩子的衣服,都是放好几寸,等着我们长大;可是刚做好的新衣服就总得把袖子卷好几道。


      许太太做活,外婆和我就给她做帮手。外婆事多,坐不下来,帮一会儿就得走;只有我一直跟着许太太。布都下水缩过,在案板上铺好,我羡慕地看她含一大口水在嘴里,然后喷出细细的雾洒在布面上,用手一抹,布折子就都平了。她用尺子和粉线三下两下把衣服画出样子,再用那把大剪刀剪成一片一片,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案头。剪好了一件,许太太就开始缝。等她把衣服缝得差不多,我就可以绞边,要尽量绞得正面看不出针脚。最后是盘扣子。许太太剪出一根根斜纹的布条,让我在里面包上棉纱线,缝成做盘扣的袢条,然后跟着她学盘扣子。一开始就是普通的直盘扣,后来又学着盘琵琶扣。这一切对我来说都很新奇,许太太也说我有耐心,坐得住。当然最让我高兴的是给自己做衣服了,巴不得赶紧做好穿着试试。


      许太太每次来,做的衣服都不一样:春、秋天穿的单衣,外婆夏天的栲纱短袖褂子,妈妈冬天的丝棉袄,我们的棉袄罩衫、棉裤,外公和我们小孩子的衣服是对襟,妈妈和外婆的是大襟,… 我小的时候喜欢穿红衣服;有一年外婆给我买了大红灯芯绒,上面有很多小小的白点,许太太给我缝了两件棉袄罩衫,可以换着穿。那两件衣服我从嫌长穿到嫌短,打了好几个补丁,最后实在不能穿了也不让扔。


      许太太最后一次到我们家来做活,是文革开始的那年。她铺子的门紧紧地关着,我和外婆是绕到后门才进去的。许太太头上包着围巾,眼睛红肿着。外婆告诉我,许太太解放前是国民党军官的姨太太,她丈夫去了台湾,没带她去,所以她一直是一个人过日子。运动一来,她被红卫兵抄了家,剪成了“花头”,很可怜。


      这一次许太太在我们家只做了两三天,她不像从前那样说笑,埋头做着针线;我也不知道和她说什么好。


      以后我们都不再穿中装了,但是我至今还记得怎么做盘扣,和教我做盘扣的许太太。


2010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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