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外公外婆和我(1956年) |
……那天,是一九五八年二月十五日。当天凌晨三时,我按镇江地委讲师团整风反右运动中的健将孙xx、地专机关党委副书记张xx的指令,到地区机关大院集中。在凌厉的朔风中,定为“极右分子”的我,挑着七、八十斤重的行李,耳中回荡着妻子和岳父母的哭声,幽幽荡荡地走进机关大门。“护送”我们去劳动教养的两位民警问明姓名,点齐人数,就领着我们往外走。我不禁问了一下往哪里走,说是往三号码头。又问了一句:“将送我们到哪里去?”说是,“现在不必问,到了目的地你就知道了。”我记得,我们是到了东直农场总部,办理过接交手续后,才由农场干部宣布,我的目的地是在这个农场的四大队。
——摘自父亲的回忆录
父亲所说的“东直农场总部”,就在大有镇,当年叫“大有舍”。据说这原是围垦造田时一个公司的名字,意思是预期这里会变成年年大有、五谷丰登的粮仓。
告别了张会计,我们回到304县道,一路向南去大有。路面相当新,三十华里估计半小时就能到。但是六十年前,这条路是什么样的呢?在一片荒原之中,它是场部和四大队之间唯一的途径,但不通汽车,来往多靠两条腿。不但囚犯们被押送到四大队必经此路,我后来得知,受不了虐待的囚徒逃跑时只有两个可能:逃向黄海边,或是逃向大有镇。他们不是被当场击毙,就是被抓回去打得满身是血,严惩示众。没有官方的统计,我不知道曾有多少逃犯在这条路上被打死或者抓住。但无论多少,都只是人口的“极少数”,死了也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
父亲说他们当时每一、两个月被押到大有去洗澡,借此机会洗自己的内衣。我想象着排成长队的劳改犯们,蓬头垢面,衣衫破烂,在尘土中前行,期盼着用水洗净身上的污垢,恢复人的模样。据说如今的监狱有高级牢房,其奢华的程度令人难以置信,想来对那些“高级犯人”来说,洗澡换衣根本不是问题了。不知这算是进步还是退步?
必走这条路的,不但有四大队的囚犯,还有来探望他们的亲友。
韩老师说,“采访你父亲时,他提到当年你外婆瞒着所有的人,到劳改农场去看过他,给他带了吃的东西,他一直感念老人家的情义。”那时我父母已经离婚,母亲尚在地委机关工作,我的外婆心疼前女婿,又怕连累女儿,瞒着家人自己去苏北看我父亲,来回三天旅程,包括在这条路上走过六个小时。可以想象父亲见到她时是什么心情。我从出生到上大学,一直住在外婆家,这事儿外婆却从来没告诉过我,母亲也没有。那年头,告诉一个孩子是很危险的。
父亲的父亲,我的爷爷也走过这条路。不是他独自走,而是和一个挑夫一道。那是“大饥荒”的年代,到处缺粮。住在上海的爷爷奶奶用家里值钱的东西换了几十只罐头,爷爷带着罐头去劳改农场看儿子,指望能救他一命。坐完火车,坐船过长江,再坐汽车到大有舍。他下了车却背不动那些罐头走三十里,只好雇了一个当地人,答应他用罐头当工钱,挑一里路给一个罐头。从大有舍挑到二大队,罐头所剩无几。原指望父子能相见,场管却说直系亲属不许见面,罐头也要回到大有镇邮寄到四大队,交给干部管理,慢慢发给我父亲。爷爷解放前在上海一个工厂当经理,本打算让父亲接他的班,没想到父亲上大学时参加了共产党,大学没念完就去茅山打游击,如今却落到这步田地。我难以想象老人家当时是何等地伤心和失望。父亲说那些剩下的罐头后来每次一个地发了些给他,都和身边的难友们分吃了。他能活着走出劳改农场,是不是也有那些罐头的功劳?爷爷在文革前过世,除了我满月时见过,就只有1962-1963年父母短暂复婚期间,父亲带我去上海见爷爷奶奶的模糊印象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直系亲属不能见劳教犯。难道这也是“改造”的一部分?让你得不到同情?没人诉苦?没人给你活下去的理由?这种彻底非人道的惩罚,如今改变了吗?
除了我的外婆,父亲在那里还见到过邻居徐伯伯。外婆家的老房子一共两进,一进自住,另一进住着两家邻居(那时不收房租,所以不算出租)。徐伯伯很敬重我父母。我父亲被打成右派,送去劳教,我父母被迫离婚,这些他都看在眼里,心里很同情。他有个亲戚也被打成右派,在滨海农场劳教,他要去看望亲戚。徐伯伯说自己是普通老百姓,去看看,想必政府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外婆因此托他代为探望我父亲,捎点衣食过去。徐伯伯是个大个子,身强体壮的男子汉,走这条路不像我爷爷那么艰难;外婆托他的事,他都一一办到。我少年时,徐伯伯偶尔对我说:“你爸爸是个好人啊,可惜了。”那时极少有人对我说这话,就连我母亲也不能说,即使有人说我也不信。我如果信了,到外面申辩我爸是好人,那不是想翻案吗?孩子说什么,必定追究到家长身上。而且,假如相信父亲是好人,我在那个社会中还能有什么前途?所以家人只能把我蒙在真相之外,以至于我第一次听父亲说他“没错”的时候,回他一句“我相信组织上的结论!”
在我开始写这篇文的时候,徐伯伯的小女儿告诉我,她爸当年去看望的亲戚是她的小姑父,原任淮安市党校校长,在劳教时“因忍受不住非人的摧残和不想连累子女家人而自缢身亡”,没能活着走出滨海农场。
父亲曾说,很多劳教时的难友,比他身体强壮的,都没能熬过去。究竟有多少人从这条路走进去,却没能走出来?有没有统计数字?如果有,如今能找到吗?大有镇的场部档案馆有这些资料吗?我们在那里能看到什么?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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