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道开着开着到了头,前面横着的路得上坡。我和张老师、韩老师走上去一看,原来是条河堤。路人说通到海边,满是泥浆的路面已经被车轮子压出了一道道深沟。眼看着拖拉机轰轰轰地开过,张老师摇摇头,他的小赛欧没法再往前走了,我们只好退回去。
七转八转,终于到了一个小村子,路况看上去还行。韩老师操着苏北话问路边的老乡:“这条路通到中山河的入海口吗?”老乡说“通,通,一直走!”有了这句话,我们就放心开过去。谁知那最后的几里路处处是水坑,小的不计,大的有两三尺宽,还不知深浅。我和张老师对看着,都知道开过去有点冒险。万一轮子陷到水坑里,别说误事儿,车坏了上哪儿去修?张老师下车仔细查看了水坑,镇静地说“试试看”。他慢慢地开车,我盯着路面,“右边有坑!”“再向左!”“好,向前。”还算幸运,车子左扭右扭绕过了N个大水坑,我们仨都舒了一口气。远远地看到了入海口的公园广场,这就是了!不过路却是不通的,中间隔着一道沟,人可以走过去,车不行。看到荒地上已经停了两辆车,显然我们不是第一个这样来看入海口的。顾不了许多,我们带上相机,三步并作两步过了沟,过了大路,来到路对面的“月亮湾”广场。
叫“月亮湾”,是因为这里造了大堤,围成半月形的海湾,当地人说要建一个休闲中心。沿着海堤有很宽的大道,刚竣工,路边的树看得出来是新栽的。广场极大,从南到北得走好几分钟,有刻着“月亮湾”的巨石做招牌。广场面临黄海,岸边是个渔市,据说上午有渔船出海归来,在这里卖各种海鲜。这会儿傍晚歇市,只见到简易的棚子和浮动的码头。
由广场向北,就是中山河的入海口。中山河在父亲的回忆录中被多次提到,因为它从劳改农场的场部大有镇流过。它的河道是在古黄河废道的基础上人工改建的。“百度互动”说这个巨大的运河工程始于民国时期,目的是疏导淮河之涝。它1934年在淮阴开挖,先后征用了12个县的二十多万民工,1937年由国民党要员陈果夫命名为中山河。1949年以后的后续工程终于让它通到了黄海,可算是鲜有的“国共合作”的成果。如今的中山河又叫新淮河,不但排涝,而且引洪泽湖之水灌溉。我后来得知农场的盐碱地就是被中山河的水洗得能种稻了,是名副其实的“洗地”没错。而父亲和难友们当年挖的那些排河、沟渠,就是这浩大的洗地工程的一部分。
站在黄昏的入海口,看着无边的黄海和暮云笼罩的芦苇滩,我迷惘。月亮湾的海堤由无数石块垒成,想来那是用机器采石、用载重车运料、用起重机挖土机堆出来的。假如像父亲和他的难友们那样徒手劳作,恐怕几代人也完不成。当年囚徒们干一天的活儿,如今用机器五分钟就做完了。虽说科学技术的进步完全可以让苦役成为过往,但是对于囚徒来说,让他们痛不欲生的办法是不会穷尽的。尤其是思想犯,除了肉体的痛苦,还有被剥夺大脑的思考权的痛苦。而一个无权思考的人,还是人吗?
月亮湾广场 |
中山河入海前的桥 |
海边渔市 |
天说黑就黑了,我们得找个过夜的地方。这会儿回头走水坑路绝对是下下策,没有路灯,根本看不清水坑在哪儿。韩老师说他问了老乡,穿过旁边的村子可以上大马路,不妨试试。待我们转进小村,却见七拐八岔,不知该走哪条路。幸好一辆大卡车开过来,司机是个中年男人,我问他能不能把我们带上大路,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几分钟以后,我们已经到了月亮湾前面平平整整的大路上。我谢了司机,硬塞给他十块钱。
在大路上向西开了约莫十几分钟,远远看到一片灯火。张老师说找地方加油吧,韩老师说顺便看看有没有餐馆旅店。原来这是个小镇,加油站就在镇口。张老师一边加油一边说,下午开水坑路的时候汽油就不多了,他一直担着心,怕我们被撂在路上。不过我可没看出来
—— 张老师是那种细心谨慎镇静不露声色的人,正如他绘画,胸中丘壑,画完了才示人。
油加好,韩老师也从街对面的小旅店回来了。他说不错,80块钱一间,订了三间。餐馆就在前面100米。我们进旅馆登了记,然后走去餐馆。午饭还是在高速休息站吃的,每人一碗面。下午一直兴奋没觉得,这会儿真是饥肠辘辘了。
餐馆不大,约莫十张小桌,可坐二、三十人吧。没有别的客人,大概已经过了晚饭的“高峰”时间。年轻的老板娘过来招呼,我问她是不是快打烊了?她说没呢,还早,欢迎你们来,快坐下喝水点菜吧。菜单的丰富超出了我的预期,既然到了海边,我们就点了几样海鲜。老板娘说“我去买菜”。我很惊讶,要现买啊?这会儿天都黑了,上哪儿买菜?她笑着说:就在隔壁几步路,很快的,他们有鱼有青菜。
送水的是个小男孩,不到十岁的模样,白开水用软得不能捏的塑料杯装着。一杯水还没喝完,菜就来了。韩老师从包包里变出一瓶包装雅致的梅兰酒,张老师和我只少喝几口陪他。张韩二位是初次见面,话题自然就转到了他们各自所认识的我父亲。至于反右的悲剧会不会重演,相信这个问题都在我们心里,只是敏感到不合适在第一次见面的人之间讨论。韩老师把我父亲在1979年给他的一张照片还给了我,照片上是我和父亲,背面是他手写的我虚十岁生日的日期。同样的照片我家也有,但被剪去了父亲的那一半,只剩下快乐的我(见《没有PS的年代》)。遭到同样命运的还有我父母的合照,都是在他俩最后一次复婚后我才见到。我曾经问父亲这些完整版的照片是怎么保存下来的,他说是他在无锡乡下的外婆替他收着的,厚道的乡人没有去抄她的家。
回到旅馆,我和张老师抱着一线希望研究地图,商量明天怎么走。他用手机我用电脑,百度、谷歌一起上,仍然找不到“东直农场”。我们开始扩大搜索:滨海农场,东海农场,黄海农场,淮海农场,滨淮农场,四大队… 忽然,百度地图上出现了“东海农场东直分场”的小字,就在大有镇的东北方向大约三十华里!虽然它没标地址,更没标经度纬度,只看得出是在县道X304的附近,但这意味着它可能还存在,意味着我们有希望找到它!因为这个信息GPS上没有,张老师赶紧截图备用。
睡前洗淋浴,进去才发现没有热水。被凉水一激棱,我睡意全无,索性再读父亲的回忆录,从字里行间寻找线索。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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