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苏北利亚”(17)


江老的家在橙县居民区一条整洁安静的路上,米色的墙衬着红色的陶瓦,屋后伸出高高的椰子树。大门前是几级砖砌的台阶,台阶旁的花坛里长着茂盛的热带灌木。停了车,我们一家四口拾级而上,按下了门铃。
开门的是江夫人,圆圆的脸上满是笑意,看上去和我的年岁相仿。她把我们让进屋,和江老相见。江老穿一件紫红色的衬衫,卡其布裤,个头和我差不多,戴着眼镜,宽阔的前额上皱纹并不多,看上去很精神,不像八十岁的人。孩子们都听我讲过他的故事,此时恭恭敬敬地说:江爷爷好!江老问了他俩的情况,笑着说他的小女儿也在硅谷当软件开发工程师。江老有三个女儿,小女儿在美国出生,聪明过人,十三岁就上了大学,毕业后又读了硕士学位。除了天分和勤奋,一定也和江老的教诲分不开。
寒暄过后,孩子们自去找健身房练攀岩,江夫人去准备午餐,我和先生与江老在餐厅坐下喝茶说话。
话题当然离不开苏北利亚。文字的承载量毕竟是有限的,和作者想说的相比,书里写出来的只是露出海面的冰山一角。像江宇这样的经历,肚子里的故事一定还有很多,更别说深层的、不便发表的思想了。听他侃侃而谈,我不禁想象着父亲如果和他见面会是怎样的场景。他俩都在上海长大,又有一段共同的右派劳教经历,对社会问题都有深刻的反思,到一起怕是三天三夜也谈不完哪!遗憾的是,父亲没能和江老相识。他爱书,一天也离不开书,听说了好书更是想尽办法找来读,包括禁书、盗版书,还要和我分享读书的感受。但是从2012年《苏北利亚》出版,到2014年父亲去世,这两年中我们竟然不知道这本书,错失了让两位难友相逢的机会。
说话间,江夫人已经整出了一桌丰盛的菜肴。她是上海人,做的菜以上海口味为主。红烧肉、烤鸭、油烹大虾……, 样样可口。我们聊天时,江夫人并不插话,只是微笑着听我们说,不时给我们添茶。我问江老他是怎么认识温和甜美的江夫人的?江宇说是亲戚介绍的。那时他已经在美国站住了脚,从身无分文、住在别人家车库一角的打工仔变成有了合法身份的工程师。回上海探望母亲时,亲戚们就为他物色了现在的夫人。人家还是共产党员呢!嫁给我这个右派,哈哈!江老和夫人相视而笑。
《苏北利亚》中有一章写劳改犯相亲的故事,充满了黑色幽默,可说是悲喜剧。那些曾经的囚犯,爱情、婚姻自然也和常人不同。江老的前妻是苏北劳改农场的场员,上海姑娘。文革中因为不愿上山下乡,到亲戚家躲避,结果被抓起来送到劳改农场。用江宇的话来说,那年头押一个人进劳改围子比赶一头羊去集市还要容易。解除劳教后,他俩结了婚,有两个女儿。1979年全国多数右派都被改正了,江宇的问题却迟迟得不到解决。因为那次改正并不是彻底的平反,只是作为扩大化重新处理。既然是扩大化,总得有少数右派是名副其实的吧,所以据说全国有96个右派没有被改正,包括《往事并不如烟》的作者章诒和之父章伯钧。按说,这96个右派标本即使没有打错,也不到55万右派的万分之二;如果按非官方统计的三百多万右派加上一百多万“中右”,那连十万分之一都不到。但扩大化就是这样定义的。江老的前妻听人说他的案子难以改正,有可能会当一辈子的右派,再无翻身之日。在失望中她和江宇离了婚。两个多月后,江宇终于拿到了改正书,但打破的镜子再也拼不圆了。不过,这也成全了他和现夫人的姻缘。就像人们常说的,上帝关了一扇门,必会打开一扇窗。江老如今有体贴的夫人照料生活,大女儿女婿被公司派到中国工作,小女儿在旧金山也不远,二女儿就住在附近,时常去看望父亲。他笑说有女儿真好啊!老人家平时除了读书写文章,还做点家务,扫院子、清理后院的游泳池,每天出门遛两次狗。得知我正在为母亲申请来美国同住,江老说欢迎你们带母亲来玩,我家楼上可以住的。

以加州的标准,江老四卧室的房子是相当大了,至少中产阶层的经济实力才住得起。他来美国时四十多岁,一切从零开始,就连飞机票也是向十几个亲友借钱买的。凭着过人的才智和勤奋,江宇在一个美国公司当了工程师,又在工余自费去附近的大学修了建筑设计的课程,拿到房屋建筑商的执照,开了自己的公司。二十多年中创业、养家,才有了今天安定的晚年。我不禁想,假如他出生在美国,一辈子的成就定会更加傲人。
临走前,我拿出张老师帮我买的那本《苏北利亚》,请江老签名。我们又一起在他家后院留了影。那天是20161230号,我的苏北之行的35天之后。

上个月,本文写到一半的时候,我给江老发了电邮,说我接下去想介绍他和他的书,希望得到他的允许。随信还附了本文的前半段请他指教。几天过后还没有收到回信,我就又打电话去问询,可打了几次都没人接。我心里开始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愿老人家没有生病,只是旅游去了;再等几日说不定就会有消息。几日后还是没有回音,我于是向一位江老的朋友打听。她很快回了我的电邮:江宇先生今年九月去世了。他五月份还回了南京,那时看起来好好的。回美后七月间被查出肝癌,已是晚期扩散了,九月初去世。他太太说他走得很平静。
一瞬间,我泪流满面,哭出声来,心里说不出的悲伤。一位劳改营的幸存者、传奇右派,一位睿智的长辈,就这样走了,留下许多他想做而没来得及做的事。而我,连和他最后道别的机会都没有......
最后一次和江老通话是在今年二月间。除了向他拜年,我母亲也用加了增音器的电话和他说了一会儿。我们聊到江老的两篇新文:《文革五十年祭》和《告别暴力》。前者的缘由不说自明,后者是为方方的小说《软埋》写的评论。他在文中用犀利的笔锋呼吁批评的自由,呼吁人道主义。江老说有人看了很不高兴,我就不管他们了。我听了很惊讶,在美国的华人作家中有谁会对这样的论点很不高兴?听他解释才知道不但有,而且是挺知名的作家。说到底,人的思想观点是由他/她的经历决定的。没有亲历过那种痛苦,很难感同身受。这也是为什么这个世界需要江宇这样的幸存者不断提醒的原因吧。
如今这个警世的人走了,去了一个没有劳改农场的地方,没有暴力的地方。也许我的父亲会在那里和江老相见,他们可以一起豪无顾忌地笑谈苏北利亚的荒诞。
Old soldiers never die. They just fade away.”江老在给我的电邮中引用过这句名言。这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英国士兵们传唱的歌词,因为被麦克阿瑟将军在退休致辞中引用而著名。中文翻译成“老兵永远不死,只会慢慢凋零”,我觉得并不确切。Fade away 淡出的意思,就像电影终结时的镜头。它更准确的涵义是:老兵永远不死,尽管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们。
(完)
谨以此文纪念江宇先生和我的父亲。
2018年感恩节前夜

寻找“苏北利亚”(16)

爸爸和我,1979年


回铃音响了几次以后,电话接通了。对方听上去不像老人,但人的声音大概是最不易变老的吧。我说请问江宇先生在不在?他说“我就是”。我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回去。
我先自我介绍,再讲为什么要找他,又是如何找到他的。父亲的劳教经历,我的苏北之行,读他的《苏北利亚》,我一股脑儿告诉了江老。他问我:“你父亲叫什么名字?”听我报了父亲的姓名,江老马上说出是哪几个字,让我大为惊讶。半个多世纪以前的人了,他居然一口说出我父亲的名字是怎么写的!
“我记得你父亲。个子高高的,戴一副深度眼镜,是不是?”
“是,是!”我期盼他讲出更多父亲的事。
“我印象中他不怎么说话,不太和人交谈,身体也不好。他是弱劳力,我是强劳力,不在一起干活。我记得他打扫厕所、工棚什么的。”
那应该是父亲在黄海边上晕倒后得到特殊的照顾,被安排干轻活的一段。父亲在我眼中是个健谈的人,和朋友聊起来,几个小时都不带歇的。原来他也有缄口不语的时候?想必父亲那时刚遭受了反右的重击,妻离子散、流放苏北,在生死线上挣扎,没有心境也没有力气多说话了。况且原本就是祸从口出,此时多说又有何益?
“你父亲离开苏北以后怎么样了?”江老问我。我于是告诉他文革中父亲的遭遇。江老叹道:“你父亲虽然比我早回去十几年,但他在外面的日子可能比我更难堪,因为在劳改队里,彼此都一样,而在社会上,谁都比你强,谁都可以朝你脸上吐唾沫。
我积了一肚子的问题,此时索性倒了出来。江老虽然已经八十岁了,但他思想的敏捷锐利仍不亚于年轻人。他也很健谈,不经意中,我们已经聊了三个小时。我怕他老人家累了,就和他交换了电邮地址,接着笔谈。我把父亲的回忆录和我这次苏北之行拍到的照片寄给江老,他也给我寄了一些他的文稿,包括已经发表的和准备发表的。
《我的一些看法》,江老自述是“一篇导致廿二年劳改的演说1957531日,南京工学院正处在大鸣大放的热潮中。那天他在文昌桥广场的“民主论坛”演讲,事前并没有写讲稿。因为听众的反应热烈,学生会和团委会联合邀请他再作第二次演讲。校领导找到他,要他提供讲稿以便印发,他说没有稿子,只有几条提纲。领导说那我们就根据你演讲的录音替你整理吧。十九岁的江宇一听,心里有点发毛:他没想到自己说的话已经被录音了。于是硬着头皮说:那还是我自己写吧。可他第二天就要到外地毕业实习,只好连夜赶着写出来。江老告诉我,他当时决定自己写的原因是怕别人的文笔不好,不合他的写作标准。我俩谈到这里都大笑:大难临头之际,他居然在担心自己的证词文笔如何!
这篇令他的命运拐弯的演讲共五千多字,概括地说,有这几个论点:
    -    目前鸣放已带有民主运动性质,但也没什么可怕;应该相信大学生们受过七年的共产主义教育,会站稳立场,明辨是非。
    -    肃反中混淆了两种矛盾(指敌我矛盾和人民内部矛盾),又没有及时平反,造成了党群关系的尖锐化。
    -    斯大林错误的产生,和苏联的民主制度有关。
    -    大学电力工程系不应该只用苏联的教材,西方国家的工程教科书也应该採用。
文中对斯大林搞个人崇拜的批评相当有深度,即便60年后也并没有过时。我读了很好奇:以他当时的年龄,如此深刻的见解是从哪里来的呢?江老说,他念大学时,教材都是从苏联的教科书翻译成中文的。因为译文不太好,常有看不懂的地方。他的俄语学得好,就去南工图书馆找俄文原版的教科书来解疑。图书馆除了教科书,还有苏共官媒《真理报》,江宇有空也读。其时斯大林已死,赫鲁晓夫上台后开始否定斯大林,批判他的错误,在《真理报》上都有报道和评论。但是中国并没有公开报道,举国上下还在继续维护斯大林。虽说图书馆有《真理报》,但像江宇那样去读的大概寥寥无几。所以当他在演讲中批评斯大林时,所引起的轰动和争议也就可想而知了。
不但批评斯大林,江宇还说“在中国也有这样的情况,往往某种决定经过一致通过以后,后来发现仍然有许多人不赞成。我认为这是值得研究的问题。我觉得西方的议会制也有它可取的地方,他们对某一问题往往经过长久的辩论才进行投票,这样才能把事情弄清楚,而不至于盲从。当然西方的民主实质上是统治阶级的民主,但是它的民主形式并不是一无可取的。我父亲在小组讨论会上问资产阶级民主的实质是反动的。至于它的某些形式,无产阶级政权是否可以加以利用?”那只是疑问,也只涉及“形式”;而江宇的想法就更近一步了,他赞成充分地辩论达到共识、作出决策,这在当时简直是大逆不道。他和我父亲一样,都是理想主义者没错。
如果说我父亲被打成极右有三个方面的原因:上层斗争、基层的公报私仇和打右派的指标,江宇的案情似乎极少“公报私仇”的因素。“如果有私人原因,那可能是我年轻时太骄傲了,对有些水平不高的老师不太敬。”他的才华在校时就得到一些老师的赞赏,更在他一生的经历中得到验证。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在我们的国度是真理,几千年不变。
《我写<苏北利亚>回顾了写这本书的过程。本世纪初退休之后,江老才有时间为写这本书整理资料,其中包括一本劳改日记。不过这日记是残缺不全的,因为绝大部份被当年的劳改队没收了,其余的都是我用塑料纸包着埋在地里才侥幸保存下来。由于受了潮,纸面上水痕斑驳,字迹依稀难辨。所以我的第一步工作便是用高倍放大镜来校读自己的日记并重新誊写一遍。这当然要费很多的时间。”“我一开始就想把这本书写成以个人经历为根据的纪实作品,即以真实而非虚构的方式反映发生那个时期和那个地方的真人真事。苏北利亚这个词是半个多世纪以前发配到那里劳改的右派們给这片濒临黄海的苏北滩涂取的名字,因为他们认定这是和俄国的西伯利亚一样的苦寒之地。后来在我写作这个纪实作品的时候,苏北利亚就成了一个现成的、不可取代的标题。
2004年,天津作家杨显惠先生的《夹边沟纪事》出版,讲述了甘肃夹边沟劳改农场的2400多名右派的苦难。我相信那是劳改农场中最残忍的一个了。江老写《苏北利亚》时,想从另一个角度让人们了解劳改农场:荒诞。在不多的记忆遗存里,大多数不是个人的苦难,而是历史的荒诞。因此现在读者在《苏北利亚》里看到的往往不是呼天抢地的痛苦,而是荒谬绝伦的故事。这许多荒谬的故事,在过往的时空里,曾经像国王的新衣一样,无人质疑。这并不表示人人都变成了弱智,而是人人头上悬着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这种荒诞一旦被五彩的谎言包装便不觉其丑陋;而一旦被革命的言辞装饰更不显其罪恶,所以我认为支撑这种荒诞,并使之长盛不衰的原因,除了利剑之外还有愚民。”——多么深刻!
江宇解释了为什么书中没有写爱情:其实当年我被阳谋击中而沉重地倒下时,正值双十年华,我必然有过青春、有过爱情、甚至后来有过婚姻。但是所有这些都在历史的风暴中夭折了,余下的是苦涩和无奈。他也解释为什么没有提到理想 :“实际上,在那贱如蚁蝼的劳改生活里,理想只能是明天还活着,只能是吃饱一顿山芋,至于自由民主之类的东西犹如遥远天边的海市蜃楼,既不必想,更不能说,说了要杀头的。坦白说,在长达廿二年的劳改生涯里我基本上不去想这些,想是庸人自扰。
至于书的风格,江老说:“对于1957年的这场运动,我曾经思考的很多,所以我很想把我的故事和我的思想结合在一起。这其实并不容易。年轻时读《战争与和平》,奇怪托尔斯泰为什么老是在每一章的起首写上一段与小说情节无关、然而却饱含哲思的议论。现在我明白了:他是想把他的历史观和他的思想塞进小说里。如今我好像也面临这样的问题,于是写来写去就写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犯二代》写的是江老出书以后联系上的当年难友们的后代。大多数难友已经撒手人寰了。难友就是當年在一起的勞改犯,他們的下一代,引伸官二代、富二代的称呼,自然是犯二代了。这些当年的孩子们,都是江老女儿们的伙伴。犯二代离开劳改队以后,虽是各奔东西,但彼此还是保持了一份特殊的战友情谊,相互间还有联系,尤其是有了互联网之后,经常互通信息。於是乎一传二、二传三,到后來几乎人人手里都有一本《苏北利亞》。”“不像官二代、富二代,犯二代的命运沒有一個大致的模式,他們当中有人做了干部,有人赚了点钱,有人还在劳改单位做苦力,也有像我女儿那样出了国。他们在世界的不同角落里继续演绎自己的人生,演绎不同命运的人生。 其中一位叫小芬的女孩,曾在江宇第一位妻子离他而去后照顾他,周末去帮他做饭洗衣,而他因为两人年龄相差太大而没有接受她的情意。几十年过后,江老才知道小芬后来的悲惨际遇,深感愧疚。
按照这样的划分,我是右二代,但大概算不上改二代,因我自己没在劳改农场待过。不过我对这些在苏北利亚长大的孩子们有着深切的同情,我和他们的命运,都曾连在一根绳索上。   
就这样,我和江老通信、交谈。很快地,我觉得我们成了知音,江老说我们也算忘年交了。他告诉我他现在的家庭情况,给我寄了他的第二本书《活在美国》的部分初稿,从中我了解到他在1982年来美国打拼奋斗、柳暗花明的经历。我赞叹他是一棵移到哪里都能生长的大树。他说和死在苏北利亚的右派们相比,他是非常幸运的。在美国安身立命的辛苦,和劳改相比都不算什么。
江老2016年因为肝脏肿瘤住院开刀,担心自己时日不多,赶着把《苏北利亚》翻译成英文,正在让他的小女儿修改润色,说等出版时要送我一本。我听了非常开心,因为我的孩子们中文都不怎么样,日常会话还能讲几句,要读懂《苏北利亚》就勉为其难了。这本书里讲的事和他们的家史有关,我想让他们了解,他们也有兴趣了解。有了英文版,他们就可以无障碍地穿越到“苏北利亚”,而且地球村会有更多的人了解中国的那段历史,引以为戒。但我深知译书的辛苦。一位八十岁的老人和生命赛跑,在几个月中翻译了一本书,我不能不佩服江老的意志力。与他相比,我可是惰怠了。
转眼快到年底,我们一家准备去拉斯维加斯过圣诞节,然后去玩死亡谷约书亚树两个国家公园。约书亚树离洛杉矶不过两个多小时的车程,我问江老,可不可以去看望他?
“来吧,我和太太请你们吃午饭。她很会做菜的。”
(待续)

寻找“苏北利亚”(15)



几天之后,我回到美国密西根州的家中,着手寻找江宇。
《苏北利亚》是广东省花城出版社在2012年出版的。一般来说,读者可以通过出版商与作者联系。我如果写信或者用电邮和花城联系,他们应该会把我的信转给江宇,再由江宇决定如何回应。但这个过程会有多长?这点我可没底。我想尽快地联系上江宇。
在网上搜索他的笔名于疆,找到了海外华裔作者的文心社网站。他是文心社的成员,会员网页上写着:于疆,资深电气工程师。北美洛城华文作协荣誉会长,散文作家,其散文、随笔和评论作品散见于各报章杂志,曾获联合报文学奖。长篇纪实《苏北利亚的故事》和散文集《闯荡美国》正在修改中。另外还有13篇文字,包括散文和书评。虽然我翻遍了文心社的网页也没找到于疆的联络方式,但至少确认了他住在洛杉矶附近。
想到我念研究生的校友中有几位住在加州,其中一位对华人文艺界还挺熟,心想他们也许知道江宇,就在研究生的校友圈发了微信求援。没想到,几天后倒是住在密西根的学长转来一个链接:《杨学军:也说“苏北利亚”——一个男孩眼中的劳改农场》。
这题目引起我的好奇。文章的作者叫杨学军,1956年出生在东直农场,他的父亲是农场负责人之一,母亲也是农场的干部,两人都是从华东军政大学去苏北的。为适应战备需要,他家在1965年迁到洪泽湖农场。杨学军本人当过兵,从过政,又成为专业作家,当时是江苏省宿迁市政协学习文史委主任,省作协会员,省诗词协会常务理事,市诗词协会主席,还曾参与《洪泽湖监狱志》的审稿。这篇文字是他读了《苏北利亚》以后写的,为了告诉世人一个不同的劳改农场。
算起来,杨君与我同龄,很可能还比我小几个月。我父亲去东直农场时,我刚两岁,啥也不懂,啥也不记得。我对父亲最早的记忆,是在1962年他解除劳教回家的夜晚,我从睡梦中被一屋子的人吵醒,看到那个戴着眼镜在昏黄的灯光下吸烟的陌生人,那时我六岁。多少年中,我对父亲劳教经历的了解,完全来自于他的回忆,直到我读到《苏北利亚》。那么,与我同龄的杨君,从一岁多到五岁多能记得什么,又能理解什么?这是个很有意思的问题。
文章的开始,杨君说他匆匆读罢《苏北利亚》,心灵受到震撼,但脑海一片空白。奇怪的是,我非但未觉着清醒,反而觉得原先熟悉的一切正在变得陌生,甚至恍若隔世。作为从同一块土地上走出来的作家,对于这块苍凉而神奇的土地,于疆的认识与我差别之大,超出我的想象,尽管他的认识比我深入也深刻得多。杨君肯定了书中的诸多故事和细节是真实可信的,说出于对其人格的尊重和信任,我没有理由怀疑他创作的动机和诚意。他的作品固然悲怆凝重,但也不失诙谐幽默,即使是在嘻笑怒骂揶揄责难之间,也很难找到恶意中伤信口雌黄的痕迹。应该说,在这部作品里,我看到了一个蒙冤者的挣扎、抗争和隐忍,领略了一名批判者的尖锐、执着和思辩,也感知了一位作家的学识、中庸和良心。这种理解,也和杨君的老舅因为同情其他右派而被定成名册之外的右派有关。杨君承认他没有能力依靠模糊的印象去追忆描述甚至塑造那些看似熟悉实则陌生的人和事。相比江宇,他那时太小了。
但杨君话锋一转:“当然,理解不等于赞同。
不赞成什么呢?首先,杨君认为苏北利亚名不副实。之前杨君从未听过苏北利亚这个说法,认为这一称谓多半是于疆成为作家后加工提炼出来的。”“假如我们按照作者的意图,试着把苏北利亚西伯利亚之间划上等号或相似号,是否就意味着,新中国的劳改事业等同于沙皇当局的流放制度?换言之,是否因为西伯利亚曾流放过革命领袖列宁,而苏北劳改农场关押过一批右派分子,就可以把两地相提并论?再者,于疆们在接受劳改的过程中,除了备受冤屈之外,是否还饱尝身心摧残和肉体折磨?而在这块土地上付出汗水、热血和青春的管教人员,是否也成了狰狞可怕、无恶不作和臭名昭著的酷吏?回答上述问题,肯定又面临一场争论。
不过,我倒不认为于疆的苏北利亚想要类比的是沙俄时代的流放地,那时候的流放地和后来苏联时代的古拉格群岛是不可比的,除了气候。据说列宁被流放在西伯利亚时有吃有住,还可以在林中散步,相当自由;没人强制他劳动改造,他甚至还能继续搞革命活动。这和我父亲、江宇先生和他的难友们的经历能比吗?江宇在东直农场劳教时,索尔仁尼琴的书还没有出来,古拉格群岛的称谓也无人知道。但是如我在上一节中写到的,作为新中国劳改营体系的一部分,苏北利亚和古拉格群岛的特征确实是类似的。具体叫什么称谓倒在其次。至于管教人员是不是酷吏,我想即使是,他们在家里对待妻儿和他们对待犯人的态度绝不会一样;我宁愿相信犯人的感觉。
为了说明那里不是苏北利亚,杨君回顾了劳改农场的历史,和我在本系列的第二篇中引用的百度所说的一致,但是有更生动具体的描述。建场最初的三年,管教人员的衣食住行都很艰苦,他的父母也不例外。但他们身负着将罪犯改造教育成新人关乎共和国安危的重任 ,以苦为乐,不抱怨也不后悔,“我为监狱献青春,献完青春献子孙”。恕我不在这里重复,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读杨君的原文(链接在本文之末)。总之,杨君认为管教人员也很苦,比江宇那样的右派们更苦;在右派们去的时候,农场已经有了工棚和土圩子可住,有胡萝卜可吃了。
这一点我毫不怀疑。用那个时代的眼光看,杨君的父母和管教人员做的,确是可歌可泣的先进事迹。但是作为“右二代”,我深知管教人员的这种生活上的艰苦和右派们被冤屈、被当作敌人、被强制劳动、被打骂冻饿、被剥夺人身自由的苦,完全是两码事。
《苏北利亚》一书的价值,是用反思的眼光去看待那段历史。那些犯人,如江宇和我父亲,是新中国的敌人吗?他们经过公正有据的审判吗?判决的标准是什么?他们应该被送去劳改劳教吗?应该强制他们干自己力所不能及的活吗?为什么要让他们终年挨饿,同时每天十几个小时劳作?为什么不许他们写日记、留下记录?为什么不让他们中的有些人和探亲的父母相见?为什么解除劳教的人依然是三类人,继续被歧视、被监管?…… 问这些问题,并非追究农场管教人员的责任。如我父亲所说,并不是队长、干事、士兵冤了我呀,所以,还得谅解他们,承认他们是好人,听从和接受他们所加到我头上的一切。”右派们后来被“改正”了,显然他们没错;管教干部是执行党交给的任务,他们也没错。那么谁错了?错在哪里?江宇希望的是这种反思,这种讨论,这种警示。杨君不是不知道, 他说这一问题,牵扯到对我国劳改制度及其实施情况的整体评价,似乎不用我来作答。
打个比方,如果一个坏人出手打了好人,好人喊疼鸣冤,那只打人的手却说:别以为我不疼,我比你还要疼呢!在我看来,手这话应该对指挥它打人的大脑去说,而不应该对那被打的人说。被打的人喊冤的对象是那大脑,不是手,除非那手自作主张地多打了。手如果受了大脑的驱使打了人,自己并不情愿,那么理论上说,它也可以选择和那被打的人一道鸣冤。当然这只是理论上说说,真正发生的概率很小很小很小……
江宇在《苏北利亚》中讲了一个沙威的故事。沙威名叫杜德莱,六十年代初在农场的右派大队当狱政干部,精明强干。他对自己的职守绝对忠诚,对右派们也绝不手软。江宇有关大跃进的日记被搜去后,就是被他审问的,加管制三年也是在他手上办的。谁知文革中杜自己被人陷害,遭到审查,在囚室里上吊自杀了。他是一只打人的手,原来坚信他打的是坏人;等到自己也被当成坏人给打了,最先崩溃的就是信念,是对那个指挥他打人的大脑的信任。他赖以打人的一切理由也就都崩塌了。江宇把他比作雨果小说《悲惨世界》中的警官沙威,不无道理。

读完杨学军的文,我就是带着这样复杂的心情去回了那位学长的微信,说了一通感想。结果学长回说:“杨学军说他和江宇通过电话,你可以去向他打听江的电话号码呀。”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学长不是让我去和杨君辩论的,是让我去读杨文最后的附记的。学长是个细致的人,当年读研的时候,留学生买车买相机买音响都先去找他咨询,因为他的调研做得棒,任何细节都不放过。
被他一句话点醒,我立马搜到杨君工作的作协官方网页,找到有他办公室的电话号码,在我的晚上、他的白天打过去。接电话的人说他不在办公室,而且现在不常来办公了。确实,按他的年龄,在国内应该是快退休了。我说“我读了他的文章,有一些问题想和他讨论。能不能麻烦你找一下他家的电话号码?”那人很爽快,二话没说就给了我。
电话很快接通,那一头是个男士的声音。
“请问您是杨学军先生吗?”
“我是。你哪位?”
“我叫xx, 从美国给您打电话。我父亲曾经在东直农场劳教。我读了您的文章,讲苏北劳改农场的。我也读了江宇先生的书,很想和他联系。您和他通过话,是吧?不知道您能不能告诉我他的电话号码?麻烦您了!”
对方沉吟了一会儿,说:江宇没给我他的电话号码,我是从来电显示上抄了一个,不知道是不是他的。你如果要的话,我找找看。
“那太好了,谢谢您!我过二十分钟再打电话给您,好不好?”
过了二十分钟,我又拨过去,这次杨君给了我一个号码。无论我们的观点有什么不同,我感觉他是个可以信赖、愿意助人的人。
我把杨君给的号码打进谷歌搜索。很快,屏幕上显示了一串结果,其中的一个最像江宇的,英文名Yu Jiang,家住加州洛杉矶郊区。
我拨了号码,忐忑地等待着那一头的声音。
(待续)

寻找“苏北利亚”(14)


拿到张老师送来的《苏北利亚》时,书页中已有他划的杠杠、写的评语。细心的张老师,在字里行间寻找线索,寻找作者的描述和我父亲的回忆、我们寻访中的见闻之间的关联。

我国的海岸通常以温州为界,温州以南为岩岸,以北为沙岸。然而人们鲜少注意到在苏北濒临黄海的地方,还有一段漫长的、既非岩岸又非沙岸的滩涂。这一片滩涂,在一个特殊的年代的一个特殊人群中,流传着一个古怪而又悲凉的名字——‘苏北利亚
苏北利亚基本上是由大有农场、东直农场、新荡农场、民生农场和潮河农场等五大劳改农场结合而成的,涵盖了从废黄河口到灌河口的广袤滩涂。
“最早来苏北利亚开天辟地的是土改和镇反运动中抓进来的一大批人。这些人就像一六二〇年抵达普利茅斯港的‘五月花号’木帆船上的英国清教徒,是在美国新大陆垦荒种地的第一代。这许多犯人在滩涂上挑水筑堤,挡住海水,然后在堤内开挖排水河和条沟,开垦和改良盐碱地。五大劳改农场是在他们手里初具规模的。随着三反五反运动以及由反胡风而掀起的肃反运动的开展,更多的犯人被输送到苏北滩涂上。一个个政治运动造就了一代又一代的劳改犯,但只有在一九五七年的反右运动后,右派分子进入了苏北滩涂,才有了苏北利亚这个名字。”
——《苏北利亚》
这就是苏北利亚的由来。书中没有说是谁想出了这个名字,但无论是谁,那人一定熟知苏俄的劳改流放制度。西伯利亚以酷寒著称,从沙皇时代起就是俄罗斯的流放地,犯人们被判到那里服刑。我的小学课本中就有列宁被流放到西伯利亚的故事。但更大规模的流放却发生在前苏联的斯大林时代。不但犯人多,而且政治犯思想犯多;犯人不但生活艰难,而且要做苦役;劳改营不但折磨犯人的身体,而且要摧残他们的意志;它们也不是单个的劳改营,而是属于一个巨大的体系。就连犯人的劳役,也被列入苏联的国家建设项目,比如西伯利亚铁路,尽管它最终没建成,如今空留埋在荒芜中的生锈的铁轨。索尔仁尼琴的巨作《古拉格群岛》写的就是这样的一个劳改营体系。我不知道新中国的劳改制度是不是照抄了苏联的,但苏北的五大劳改农场确实兼有古拉格群岛的特征。苏北利亚,说白了就是江苏北部的西伯利亚
书的作者笔名于疆,后来我知道他的真名叫江宇。1957年反右时,江宇是我的母校南京工学院(现东南大学)电力工程系四年级的学生,只有20岁。当年118号,在那个著名的有着铜制拱顶和三层座位的前中央大学的礼堂中,集中了全校几千名学生。事前没有感到一点异常的江宇被叫到前台接受江苏省高级法院刑事审判庭的宣判,以反党、反社会主义、反人民的罪名被捕,他的命运在顷刻之间拐了弯。随后,他由囚车押送上火车到镇江,坐渡船过长江,再坐汽车去了东直农场。算起来,江宇比我父亲年轻十岁,却顶着同样的罪名,比他早一百天经过同样的中山河上的渡口去了大有镇,在同一家夜店住了一晚,又踩着同一条路上的尘土进了四大队的土圩子。押送江宇的是个只比他大两个月的士兵。士兵得知他是个大学生后,告诉他到了劳改队以后,不要乱说话,要靠拢政府干部。你读过这么多书,国家还是需要你的。我想一年半载会回去的。但是没有人一年半载回去。我父亲在那里挣扎了四年多;江宇在那里苦熬了22年;更有些难友,永远地回不去了。
二十二年中,江宇在五个劳改农场待过,从劳教到劳改,从右派到摘帽右派,从囚徒到类似于三等公民的“场员”。他挖过河,建过盐滩,养过牛,赶过车,埋过死尸,修过汽车,做过电工,当过“劳改老师”。和我父亲不同,江宇年轻、身体好,是农场的顶级劳力。他的智慧和勤奋帮助他渡过了一个个难关,熬到79年的右派改正。其间他结识了很多人:南京高校和省级机关的右派“一百零八将”,“辛酸双目泪,萧瑟一肩书、写出右派长恨歌的海军文化教员,满怀热情回国参加社会主义建设的美国斯坦福大学终身教授,学识渊博、为人宽厚的南京石鼓路教堂的天主教神父,守着两个山芋舍不得吃而饿死的老胡,因聚在一起吃饭吹牛皮而被定为反革命集团的南京“三六九吹牛皮协会”成员,把中国和世界地理背得滚瓜烂熟、希望将来能出去继续教书的小学地理老师,因为右派罪名太重、有意把自己变成小偷争取宽大处理的“曲线改造”者老苏,因探望正在劳改的父亲而被农场干部强奸以换取对父亲的“优待”的小潘,背粮路上遇到寒流、差点被冻死的前国民党下级军官,在不知女方曾经和解放军军官谈过恋爱的情况下和她发生关系的老黎,在劳改营土坯茅房还忍不住搞同性恋的“腐化分子”,因骑着自制的三轮车带女朋友上街兜风被判刑的小伙子,帮助因“绝育环”不适的农村妇女取环的老实巴交的农民,…… 他们的故事充满了人生的悲惨和时代的荒诞,在江宇的笔下生动地再现。
父亲回忆中的大饥荒,在《苏北利亚》中有更详细的描写。江宇说那几年农场不但没有遇到天灾,而且棉花、胡萝卜都增产了。但是增产的部分被上交了,囚犯们依然处在极度的饥饿之中。他的生存之法是减少消耗开辟食源。为了减少消耗,他练出了站着睡觉的本领,一边听干部训话一边休息。开辟食源是大家都想的,偷偷去找地里剩下的稻粒、玉米,吃有毒的蓖麻子、棉籽饼,有人吃过量而死。有一阵子江宇被派去埋饿死的犯人的尸体,晚上去黄海边埋尸,回来可以得到一勺豆饼当宵夜。但这份工被当成肥缺,不久就被告密者给抢走了。有一天他饿得从晒场的草堆上摔下来,到病号房和许多同样饿得半死的囚犯关在一起。白天大家拥着棉被坐在铺上等饭吃,愈等便愈饿。于是有人提出与其等吃,不如谈吃,各人把自己吃过的最好的饭菜拿出来侃。创造出望梅止渴的人,恐怕再也想不到在将近两千年之后,会有一群饿得前胸贴后背、濒临死亡的囚犯把他的想法发挥到极致。
和我的祖父一样,江宇的母亲也在大饥荒时期带了食品,千辛万苦地去四大队探望儿子。不同的是,她不但见到了儿子,而且收到了他准备好的密码,从此母子俩得以用密码在受审查的信件里传递信息。江宇请母亲寄几本书给他,可她没有寄书 —— 她认为儿子之所以成为右派,就是因为他读了太多的书。但是对于身为囚犯的江宇,没书的日子更加难熬。幸好,从南京去的一百零八将们带了一些书,大家私下传阅、交换,过书瘾。白天读书的机会是很少的,爱书的囚徒们只好在深夜就着“蛤蜊油灯”和纸媒微弱的光,一行行地读。江宇在看牛值夜时读,赶车运货时也带本书在路上读,书陪伴他度过了漫长的寒冬。他曾用两个窝窝头跟人换了一本残缺的英文字典,那人正把字典当大便纸擦屁股。江宇每天撕下几页带出去上工,休息的时候看几眼,背几个单词,就这样学了英语。后来他到了美国,这词典英语帮助他安身立命,那两个窝窝头想来是值的。
不但读书,江宇还写日记。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工棚里有几百双眼睛,丝毫谈不上隐私,写日记随时可能被人告密。告密者可望减刑,而被告密的后果会很严重。江宇的日记数次不翼而飞,其中的一次,只因为他对大跃进写了几句批评的话,被农场加判了三年管制。江宇的日记,1961年前的都被没收了,1962年和1963年的用塑料纸包起来埋到地里,后来却找不到了。最后仅存一本,挖出来时已经字迹模糊,难以辨认。在《苏北利亚》一书中,江宇摘录了其中的几则,为那段经历作证。
如果说司马迁在受了宫刑后忍辱书写《史记》是个壮举,那么一个右派在劳改时冒着被加刑的危险把他的所见所闻记下来、保存下来,其悲壮也不亚于司马迁。司马迁是为了记录历史,而江宇说,他写日记的目的是为了将来便于回忆。我自认还有将来,因为那时我还年轻,而且我坚信历史不会永远如此荒谬。我父亲也有类似的坚信,坚信自己没有错,坚信有一天他的冤情会得到甄别。这是他们心中尚存的一线希望,这希望支撑着他们忍受非人的生活。正如二战时关在希特勒的集中营的犹太人,他们中的幸存者,也是靠着信念和希望熬过了生死关头。
书的第十四章题为右派长恨歌,转录了一首五言古体诗。江宇说,诗的作者是一位苏北利亚的右派,名叫血燃冰,原名宋咏秋。当右派之前,他在解放军海军当文化教员。这首诗写于劳改期间,当然是秘密的,只私下传给几个人,包括江宇。读着这血写的文字,我忍不住潸然泪下。从来没有一首诗像这样让我哀伤动容。转录在这里,只为提醒我们不要回到那个非人道的年代!

右派长恨歌
作者:血燃冰

忆昔徙流日,登船别古吴。
辛酸双目泪,萧瑟一肩书。
城廓望中远,烟云眼底舒。
飞鸥如眷眷,逝水似徐徐。
野店吞芋粥,茅棚偎草蒲。
北辰看渐进,南语觉来疏。
孤苦妒鸿雁,凄凉闻鹧鸪。
废河尘土暗,荒地稼禾芜。
沼泽蟠蛇蟒,芦滩窜鼬狐。
碱蓬高七尺,卤水溢千湖。
五月花何在?三月草未苏。
咸知边地远,讵料异乡殊。
科罪成渣滓,流人变鬼巫。
同眠屠狗辈,共食窃鸡徒。
狼狈欺羊弱,鸡鹅笑鹤孤。
不愁容膝卧,只恨是囚居。
饕虱兵马行,雷蚊列阵图。
时时见殴斗,处处听咋呼。
褴褛衣衫破,嶙峋骨肉癯。
老拳眼前晃,秽语耳中淤。
刮桶搜余粒,伸盘乞剩糊。
可怜贫阅历,尚幸别贤愚。
Q蹲南面,华威卧北隅。
馋涎流口角,乱发满头颅。
上下唆仇恨,弟兄相陷诬。
胸怀空坦荡,血口诼卑污。
下笔生灾祸,开言获罪辜。
口诛千手指,笔伐半年逾。
泼墨乌云乱,浑身浊唾濡。
含沙莫须有,捕影岂踌躇。
掘土五方日,披荒万亩余。
忍心抛笔墨,誓死学犁锄。
麦韭分高矮,黍粱别细粗。
黎明鱼贯出,昏黑雁行趋。
盛夏挥余汗,隆冬脱剩襦。
赤肩荷一担,双脚骋长途。
霜剑寒穿骨,风刀痛切肤。
飞沙迷泪眼,烈日灼肌躯。
食秣宁输马,拉犁差胜驴。
清香甘荠藿,粗粝悦糠麸。
不厌凌晨起,敢辞午夜劬?
号召胎骨换,信誓肝脑涂。
不死诚天幸,贪生岂蚁如?
擂台万斤亩,挑战百胎猪。
密植禾苗萎,深翻颗粒无。
洪流侵泥塌,长卧类僵蜍。
罪贱几人愿,饥寒何处逋?
映池惊水肿,倚杖病干枯。
赖有新交在,肯将旧习除?
低吟胸臆句,偷读古人书。
儋耳苏居士,潇湘屈大夫。
历来赞贞观,后世惜扶苏。
悔未营三窟,怜今守一株。
穷途悲阮籍,歧路泣杨朱。
稚子称狗崽,娇妻成老嫫。
家贫谁慰问?母病孰帮扶?
强笑抒幽愤,长歌当咽呜。
梦魂千里返,风雨廿年驱。
有日阴霾散,何时心腹刳?
狂飙动天地,天地亦欷歔!
在书的“代序”中,江宇写道:“如今苏北利亚已经在我的记忆里远去了。在苏北利亚度过的二十二个春秋,业已幻化为无数既悲情又荒诞的画面在我的脑海里封存着。我从小就聆听过这样的教诲:‘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回顾我们的国家在前三十年经历过的风风雨雨,几乎是吃不上几顿饱饭便要搞一回政治运动,而且每回都要搞到荒腔走板,暗无天日才会罢手。这样的道路能不曲折?而光明的代价又何其惨烈!”

读完全书,我萌生出一个强烈的愿望:找到这位近乎传奇人物的江宇先生。我想知道:他认识我父亲吗?他俩同属东直农场四大队,一个在三中队,一个在二中队,他能告诉我父亲劳改的更多情况吗?我想知道:他为什么当了右派?书中说是因为他的一篇演讲,他讲了什么?我想知道:他是怎么来到美国,又如何在美国生存下来的?现在过得好吗?他能告诉我的,将比我在那些生硬的档案中能看到的更多、更真实、更生动。我也要告诉他,我找到了当年四大队的老房子,告诉他黄海农场的年轻人在争相传阅他的《苏北利亚》,告诉他如果我父亲还在世,一定会喜欢他的书,引他为知音。他是我父亲的难友,也是我的学长,我敬仰他,渴望能和他交谈。

(待续)

寻找“苏北利亚”(13)

外公外婆、爷爷、父母亲和我,镇江金山,1957年春
大难临头之前的1957年,父亲刚被调到镇江地委讲师团,踌躇满志,一心要提高自己的理论水平,做一个合格的马列主义宣传者。他的想法,也是当时中国知识分子的普遍心态:

一九五七年是难忘的。中共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的决议和文件,正在各阶层传达贯彻。中国共产党向全世界宣布,我国第一个发展国民经济五年计划,只用四年时间已经完成,奠定了国家工业化的基础。同时基本上完成了生产资料所有制的社会主义改造,几亿农民和手工业者走上合作化的道路,对民族资产阶级的和平改造也取得完全成功。我们党宣称,象这样经历着空前广泛和深刻的社会变革,同时又大大发展了社会生产力的巨大成功,是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上的创举。党的八大指出了今后党和人民的主要精力应当转移到发展生产方面来,全力建成繁荣昌盛的社会主义社会。更加令人鼓舞的是,党的领袖毛泽东同志在八大所作的开幕词,以及之后所作的在最高国务会议上的讲话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讲话,文章中指出要大大发扬社会主义民主,化消极因素为积极因素,以期更快更好地建设社会主义。为此,在学术界和文艺界,要提倡百家争鸣百花齐放。他还代表中国共产党,欢迎党外的有识之士向党提意见,帮助我们党克服官僚主义的弊端。我们党要通过整风,洗涤这几年滋长起来的官僚主义的积污,全心全意为提高全国人民的物质文化生活水平而奋斗。

  “我到地委讲师团还不满一年,组织上决定我去上海的中共中央第三中级党校党史专业班当学员,预定十个月至一年时间。当时规定,机关干部的政治理论学习主要采取在职学习,花几年时间修毕哲学、政治经济学和中共党史与国际共运史三门课程。组织分配我担任中级组教员、党史组组长。为了提高讲课质量,教员分批去省党校、华东党校(即中央第三中级党校)学习。拟议中的还有,我从华东学习回来后,由于还没到讲授党史课的进程,将再送我去中央党校进修一、二年。
 
中央第三中级党校的校址,原来是教会办的震旦女子文理学院,坐落在以法国式建筑风格著称的淮海路(原霞飞路)中段附近。寂静雅致的庭院、草坪,道旁宅边,遍种着法国梧桐和夹竹桃。集体宿舍里,每人配备一床、一桌、一椅,环境整洁。学员以毛泽东选集四卷为主要读物,另外就是学校编印的党史讲义。马列有关著作和德国古典哲学著作,单篇印发的反面教材等,都作为学习参考。

教员授课有章法,学习方法以自学为主,按课题进行讨论,做笔记、写心得。中央党史这门课实际讲的中国现代史,讲的从五四运动到全国解放的三十年间,中国共产党领导全国人民反帝、反封建、反对官僚资本主义的斗争史。着重领会以毛泽东同志为代表的、以马列主义普遍真理同中国革命实践相结合为特征的毛泽东思想,是如何形成、发展和取得成功的。它让我们懂得党的历史上,正确路线是怎样不断地同错误路线与倾向作斗争的,全党又是怎样在正确路线指引下,领导人民战胜国内外敌人的。懂得如何经过艰苦卓绝的奋斗,中国终于从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转化成为新民主主义社会,又很快地进入社会主义社会的。……十多年来,我参加过党领导的学生运动、工人运动和农村敌后武装坚持,有了些零碎的革命实践,也零碎地学过一些马克思主义理论和毛泽东同志的著作,但一直没能系统地学习理论、认真地总结直接和间接的实践经验。这次学习是个极好的机会,它可以促使我增强理论上的坚定性,减少实践中的盲目性。

亲爱的党啊,离开你的培养,我是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科学社会主义者的,是无法成为一个自觉革命的共产主义者的。学习着党的历史和党的基本理论,好象有一股暖流扑向心头。党啊,我该如何感激你对我的抚育和培养!我只该加倍认真地听讲、思考,加倍认真地联系实际联系思想,提高自己的认识能力,增强自己的党性,使自己从世界观到思想作风,真正成为自觉的共产主义战士,奋发工作,为中国和全世界的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身。

谁知几个月以后,风云突变:

从报纸到党的领袖毛泽东同志的文章都告诫我们:五七年的夏季,在中国晴朗的天空上出现了乌云。中国的政治形势,突然由‘吹皱一池春水’变为‘黑云压城城欲摧’,‘资产阶级右派分子趁我整风之隙,向中国共产党发动了猖狂的进攻。

“于是,对党的‘八大’精神,教员一讲而过。学习内容改变为讨论罗隆基、章伯均、葛佩奇、储安平等极右派人士的反党言论,在小组会里进行声讨和批驳。

毛泽东同志的文章《一九五七年夏季形势》和《文汇报的资产阶级方向》的论断,党报上大肆挞伐的统一宣传口径表明,形势竟然到了这等严重的地步:资产阶级右派不但不服共产党领导,否定我党执政八年来的辉煌成就,还攻其一点,不及其余,指斥中国共产党同国民党反动派一样,搞的是一党专政,否则,为什么要称现在是党天下呢?说共产党员作了恶,犯了法,该杀的就得杀,多么杀气腾腾,不是明明白白要杀共产党吗?说什么要建议中央成立一个政治设计院,实际上这是叫嚣要共产党与他们轮流执政。此外,还有策划于密室,点火于基层,对他们不适用‘言者无罪’的方针。他们是地地道道的反党、反社会主义、反人民的资产阶级反动派,只是因为对这些‘先生们客气些,仍称之为‘资产阶级右派’。

“在小组里声讨和批驳右派谬论及其罪行时,我们显得义愤填膺。只有当静下来思考的时候,才想到:这不是我们党动员他们鸣放、帮助党整风,而在座谈会上发的言吗?报上公布的这些言论既无前提,又无后语,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说共产党员如果犯了死罪,就该判处死刑,这能说就是叫嚣要杀共产党吗?新中国由我党一党执政,这是事实。共产党执政八年来取得辉煌成就,是有目共睹的。缺点错误只是次要的。对这样的一党执政,贬作党天下,态度十分不友好。然而,就此一句,就断定是资右派要求轮流执政,这种论断似乎还缺乏说服力……。然而,领袖的文章,党报的论述,都是不容怀疑的。我在思想深处怀疑了一下,是不是右倾了呢?我只应该相信领导和党报,他们一定是根据大量确凿的事实才作出科学的、实事求是的判断的。这些右派先生是怎样策划于密室,点火于基层,企图推翻共产党的领导地位的,我虽不了解情况,但是应当相信,领袖和党报是不会无根据地陷人于罪的。

“对右派谬论和罪行的批驳、声讨,进行得如火如荼。大家都准备回到原单位去,参加伟大的反右整风运动。校部及时宣布提前结束学习,我在八月的骄阳下回到了镇江。”

谁知等着他的,却是引蛇出洞、按住反右”不提、先搞大鸣大放的计谋:

地专机关进行的整风运动,是和市、县(丹徒)同时进行的。这时,全国的反右已进入高潮,但地委领导绝口不提在机关、单位进行反右。宣布开门整风要求每个党员、每个干部向党的领导提意见。针对有人怕提意见如说了错话会当作资产阶级右派批斗等顾虑,地委副书记迟xx作了有力的动员报告。他要求每人至少提十项意见,采用大鸣大放大字报的形式。他当众保证,地委领导是为的听取大家的批评建议,来克服自身的官僚主义和错误思想作风而开门整风的,这决不是钓鱼,打右派。他说:你们谁要求同党中央轮流执政没有?谁反对社会主义道路没有?……你们并不是主席文章里说的鲨鱼,不是鱼又何必怕被钓呢?迟副书记的动员很有说服力,态度非常诚恳,他用眼神频频扫视整个大礼堂,微笑着结束了动员报告。除了几位事前通过气的地委领导人之外,凡是听了迟副书记动员报告的,谁也没有料到这不是什么引火烧身,而是引蛇出洞;不是要听取什么批评,而确实是在钓鱼。还早埋了一笔伏笔,即:正因为你是鱼,才被钓出来的。必要时,可以指着一个个正直的共产党员、革命干部宣称:你是大鲨鱼,所以上钩了。我们不钓你,你也是鲨鱼啊。谁是不是右派分子,这是客观存在,是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存在。意思是说,只要你被指称是右派,就非承认不可,不能声辩一下;只要你被指称是兴风作浪向党进攻的鲨鱼,如果你还说自己不是鱼,而是人,那就更加证明鲨鱼之为鲨鱼,哪有鲨鱼会承认自己是鱼的呢?这又是一个客观存在!……当然,这套诡辩术、诬陷法,我只是在对我进行八个日夜的批斗过程中领教到的。

“在地委领导们进行制造出来的‘鸣放’阶段中,除了那些晓得要‘钓鱼’的人和认定对领导是不能提意见的人,还有个别心领神会存心想在打右派运动中捞好处的人之外,大家都被动员起来,提出十条、八条批评意见。大字报,一版一版地上墙了;鸣放会,一个一个召开了,领导更是反复动员大家发言。不久,心里憋了好久的话说出来了,尖锐的、动感情的大字报也贴出来了。终于,地委领导认为‘鱼’被钓出来了,运动一转,从‘整风’转成‘反右’,好一个诱敌深入,再聚而歼之!大大小小的批斗会在领导和运动健将组织下召开了,小报上天天揭露着‘右派分子xxx’的反党言论,还有‘xxx,你反对共产党,我们不答应’,‘大右派xxx,你必须向人民低头认罪’等冠有通栏标题的声讨文章。

“其实,我要被打成右派,是早有端倪的。整风学习之初,我虽是整风办公室的工作人员,但是三两名健将与领导之间召开的秘密会议,从来是瞒着我召开的。只是,当时多数同志处境与我相同,并不显得突出。待到‘鸣放’阶段一结束,我和被目为右派、右倾的六七个同志就划为一个小组,被指定要认真准备检查思想。这时我才正式认定,这下子弄得好算个‘严重右倾’、‘中右’,弄得不好就只好当‘右派分子’了。不过,我只能等待,看他们编派我些什么罪名,总不见得无中生有、进行歪曲和陷害吧。再者,心想运动初期即使过火些,做结论还总会实事求是的。不管如何,我要相信党,相信党是马克思主义的党,是光荣、伟大、正确的党。我不应该在运动烈火般的考验中,动摇对党的信念。

“(想到这里,我真该检讨自己的幼稚无知,书生气十足,没有在相信党的问题上做出具体的分析。党是具体的,党的领导又是具体的。我为什么不分析分析,是谁以党的名义在发号施令?他们到底是在干什么?是想整掉自己身上的积污的吗?他们爱护正直和追求真理的同志吗?当然,更没有想到,毛泽东主席会在顷刻之际撕碎八大决议和自己说的话、写的文章,发动和部署这场对党内外‘不听话的’和可能不听话的干部和知识分子的大清洗、大镇压。)

“地委理论讲师团,从团长、副团长到中级组教员、初级组辅导员、文秘人员,总共二十多人。反右运动中,打出极右分子两名,右派分子一名,反动分子一名。(另外还有中右、严重右倾两名,一般右倾若干名,不计在内。)戴上政治帽子,定成敌我矛盾的人员比例超过17%。整个地专机关和直属单位,打出三名极右分子,其中有两名在讲师团。真是战果辉煌,先进之至。

运动一开始,汤副团长首先靠边检查,之后,由于他是抗战派的干部,十六、七岁就参加新四军的,没有戴右派帽子,但逃不了中右处置。老汤靠边的真相是:地委隋副书记在运动开始前几天。召汤问道:你们讲师团有几个右派?汤答:我看讲师团没有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隋副书记责令老汤再考虑考虑,到明天回话。第二天,隋问:考虑了一天了,你说吧,有几个右派。汤说:真的没有。隋副书记大吼一声:你靠边去吧,好好检查思想!接着,宣教口的另外两位领导同志也靠边了,文教部长张x、副部长冯xx,他们也成了中右,原因是不该反对提高打右派的百分比,甚至说根本不应该套百分比,应该实事求是。

这位隋副书记在文革初期被斗,我还记得街上到处贴着打倒他的标语。挂着牌子站在台上被斗的时候,他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冤?他有没有想过自己冤枉了多少人,包括那些被他打成的右派?

“宣教口搬掉了三块‘绊脚石’,反右运动就蓬勃开展起来了,右派百分比直线上升。7%左右,当然就只能‘左’一点,不可‘右’一点,一下子就超过10%。之后,又因几位左派健将提出这儿是‘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右派百分比就还应该提高。浮面的、有明显言论的已经打出来了,这下子就得‘深挖’。我就是被‘深挖’出来的一条‘大鲨鱼’。打一个就添一个‘极右’,而且做成‘铁案如山’,左派们这才满意。

“……讲师团的批判会不停地开着,斗的全是混进党内的右派。先斗右派分子xx。他的罪名主要是发动签名的顺口溜大字报, ‘讽刺革命领导同志地委宣传部于副部长是四脚朝天,叫于部长下乡记,还有对别的领导讽刺打击,最后是一贯骄傲自满……。接着,斗姚xx。他的罪名比刘重,是阴谋篡夺讲师团的领导,因为他去年就说过讲师团是学术机关,各组组长可以由大家推选,不必由领导委任。此外,当然还有若干条罪状。批斗会上的横幅是内部定了性的,上书极右分子姚xx批判会。第三个挨斗的,是在党校顽固抗拒交代的极右分子张富农,据说是在党校火力不猛,斗他不下,故合起来到讲师团来批斗。他的罪行是有反动日记,里面记着他如何拥护百家争鸣、百花齐放。还有一首诗,其中有一句是披星戴月勤耕耘。现在,要求他交代:你为什么这么强烈地要求资产阶级的民主自由?你戴月耕耘了些什么毒草出来?最后,还有名字,为什么叫富农?这不是正好说明你早就要走富农路线即资产阶级路线的吗?……这场批斗会上,老张当然无法满足群众要求,也回答不出这类问题。于是丑化人格的漫画出场了,口号喊得震天价响,还不免有左派对他动手动脚。可是,他仍然不肯交代。大约做结论时,他勉强交代了些什么,依旧戴上极右分子帽子。不过,免除了开除公职和劳动教养,处置和态度较好的姚xx一样,拿个起码工资,下农村监督劳动。至于于xx的打成反动分子,很是干净利索。因为她父亲是地主,土改前在她处住过。为了这事,于早已检查受过党内处分。现在,则是重新定性,‘双开了事。

父亲目睹了这一切,预感到不祥,却没有想到加到他头上的罪名更加冤枉:

最后批斗的是我,罪名最重的是我,处置最严厉的也是我。派们指称:整个地委机关最有纲领、最顽固的右派分子就是我。

对我的批斗会,是当作一场压轴戏,经过精心编导的。

一开场,责令我对照检查。我对比前几场斗批会,自知编导者定要给我套上一顶政治帽子。那末,就只好自己捡一顶先戴上再说。我检查了自己的政治思想立场:对全国知名的右派人士,曾以为批判批判他们的错误言论就行,没有认识到他们是不共戴天的敌人。还有,在机关整风中提的意见,有两处言辞尖锐。这些说明我的政治思想立场已经滑到右派边缘,够个中右分子……

“‘胡说!你只是中右吗?你是地地道道的极右分子!头一个开炮给我定性的是什么讲稿也组织不起来,无法开课的中级组教员孙xx。从他开始,所有发言者提到我,都得加上极右分子的冠词,否则,孙xx的眼神就会怒视,部长们的脸色就会阴沉。虽然,事后有几位同志因为对我批判时不发言,或者发言而不称我极右分子,或者只是轻微地说几句我有些不对之处,没有能对事先编定的‘要害问题’挞伐,就被定为思想严重右倾。

“我是怎末定性为‘极右分子’的呢?原来,给我编制的右派言论和罪行,真可称得上又有纲领、又全面、又顽固。我的罪行有六条:

“第一条最吓人,是‘宣传资产阶级民主有四大好处,攻击无产阶级专政有四大坏处’。真‘比罗隆基还罗隆基,比章伯均还章伯均’。

“编制者说,他们不是没有根据地瞎派我这个罪名的。根据就是九月份省里召开的马列主义教员理论研讨会上,我在小组里提过一个问题:‘资产阶级民主的实质是反动的。至于它的某些形式,无产阶级政权是否可以加以利用?’

“记得当时在小组里曾详细说明我提出这一问题的想法:我引用了列宁关于要批判地继承资产阶级有用的东西,来建设社会主义社会的论述;引用了毛泽东主席关于‘从孔夫子到孙中山,我们都要批判地继承’的论述。还说到我国和社会主义国家在政权形式或名称上,事实已经利用了某些资产阶级民主形式。如政府、法院、检察院的名称、作用,虽然实质不同,但在形式上是被无产阶级政权加以利用了的。北洋军阀时期,有个国务院是资产阶级民主形式,我们现在的中央人民政府,名称上也叫‘国务院’。刘少奇同志在一次讲话中说过,人大、政协并存,在某种意义上也有两院互相补充,兼听则明的作用。至于别的社会主义国家,在苏联有联盟会与民族院。在波兰,国家之首沿称总统。人民代表大会性质的组织,既不叫苏维埃,也不称‘人大’,而沿称‘议会’。在朝鲜,金日成同志不称主席,而沿用‘首相’。这种种资产阶级民主形式的‘利用’,丝毫也不改变无产阶级政权和社会主义民主的实质。

“当时,在小组里只有同意我提出问题的论据的,没有人驳斥过,因为我的理论根据和现实根据都是无可争议的,都是事实。可是,隔了二、三个月,我在学术讨论的小组会上提出的这一学术性的问题,竟被说成是我趁党整风之际,向党猖狂进攻的主要罪状。

“理由怎末成立呢?第一,‘你所说的资产阶级民主实质反动,是虚。你所说资产阶级某些民主形式可以利用,是实。说前半句,是为的掩护后半句。第二,现在要你交代,你所指的资产阶级民主形式到底是哪些?第三,民主形式都是具体的。你对多党轮流执政、资产阶级议会民主、资产阶级两院制、自由办报,抱什么看法?必须老实交代!’

“我把当初提问题时说的话又重说了一遍。但是,据说这只是糊弄人的,还歪曲革命导师和我党领袖的理论,十分反动。勒令我只准老实交代,不许狡辩蒙混。接着,有人领头举臂喊口号。有人‘护送’我单独退场,到指定的办公室去写交代材料。以后,则是上午批判会,下午写交代,晚上再开批判会,直至深夜二、三点钟。批斗者分成两班人马。我知道,这个战法叫做‘轮番轰炸’,又称‘疲劳战术’,拿你弄得又气又昏,打熬不住了,就逼得你缴械,承认一切罪名。这一过程,延续了八天八夜。最后一次批斗前,孙xx、张xx两位,把编写定当的极右分子反动言论书面材料要我签字。罪状又加上五条,当然,这五条也都是有人在第六、第七个晚间会上提出过的。这五条是:反对党的统购统销政策,反对农业合作化,反对党的领导,欣赏修正主义,最后是进行翻案并煽动别人翻案。”

父亲详述了那六条罪状,每一条不是莫须有,就是无限上纲。“统购统销”是农村计划经济的开始,按照预先估计的粮食产量决定交多少“余粮”给国家。可是各级领导过高估计粮食产量,实际上没有生产那么多粮食,这时公粮还要按原来定的指标征购,农民自家的粮食就根本不够吃了。那时农村自留地都取消了,也不许农民养鸡养猪,没有口粮,他们怎么活?这种事,在今天看来绝对不合常理。退一万步说,即使原先定的指标是合理的,实际征购也应该按照事实上产了多少粮食来定。至于“反对党的领导”这一条罪名,是因为父亲写了一张大字报,批评地委陈书记动用公家的小轿车为家属服务,认为地委领导有责任制止这种事。这是他在大鸣大放中写的唯一一张大字报,触怒了书记。

反对党的领导这一罪名,现在想来是最容易加的。因为你向党员领导干部提过批评意见。党是具体的,党员领导人就是党的化身,因此,只要你批评了党员领导人,就是反对党,反对党的领导。不管你的批评是否符合事实,批评了正确的东西或是错误的东西,统统适用这一条。
欣赏修正主义的罪名,加得我至今仍然莫名其妙。由来是一九五六年匈牙利事件中,铁托在普托演说反对苏联出兵干涉。当时,人民日报说铁托很反动。可是,到一九五七年秋季,人民日报有篇社论题目叫《南斯拉夫是社会主义国家》。我一面看报,一面自言自语:去年说铁托那末反动,今年又说南斯拉夫是社会主义国家,还称铁托为同志。真不简单。有人听到过我心中迷惑不解发出的自语,就将此歪曲为我欣赏修正主义。天晓得,关于匈牙利事件是怎么一回事,南斯拉夫如何修正主义,我什么也不了解,叫我如何欣赏啊!再说,南斯拉夫是社会主义国家,这是党中央的机关报社论上说的;称铁托为同志,还是党中央的机关报社论上说的。要说欣赏,那也只是党中央的机关报欣赏过,与我何干?

最想不到的罪名是翻案并煽动别人翻案。批斗会上,由人编派了那末重的罪状,一定要我承认所有的诬陷都是我脑子里的真实思想,否则就绝不收兵。斗了八天八夜,已经把我气昏了。我想,过去的三反五反运动、审干肃反运动,不都是运动初期过火,打了多少老虎反革命吗?可是,到做结论阶段,总还是允许人申述、进行实事求是的核对的。再熬下去,连眼都睁不开了,不如先含糊其辞地承认一下吧。于是,我说:你们分析的我都承认下来就是了。于是,孙xx们大喜,总算先包下来了,就做成书面要我签字。我想,这可是要根据它去做结论的,所以不但没肯签字,本着做结论总该实事求是的认识,写了所有罪状的由来与真相的申述。

xx气势汹汹地指斥我这是进行翻案。被安排在我同一个办公室写检讨的右派分子xx,出于主动赎罪,企图争得个不戴右派帽子的前途,此时就咬我一口,说我不但自己翻案,而且煽动他翻案。经过情形是:我在写申述,刘走过来问我写些什么,我说:要做结论了,总会实事求是的。我在写事实真相。还有一封短信,写给地委宣传部长兼讲师团长姜xx,请他将申述阅后,给我一次谈话的机会。也许是刘奉命监视我而前来查问,我何曾煽动他翻案呢?

“姜部长没有找我谈话,孙又受命来作答复了。他说:‘我们不能劈开你的脑袋,看看哪些话是真,哪些话是假。所以,你的申诉我们不能接受。’我说:‘事实上,你们是在没有劈开我脑袋的情况下,否定了那些话的本来面目,否定了我的再次申述。又肯定了你们自己脑袋里的分析,要根据它来下我的结论。’这下子,把这位组织代表弄火了:‘不许你再狡辩。总之,你既已承认过,就不但是想过,而且形成了反动言论。这个案你休想翻掉!姜部长没有空来听你这一套,哼!这个字,我看你签不签。’说着,将‘极右分子xxx反动言论’的本子往桌上一摔,狠狠而去。”

父亲的不甘认罪,更加激怒了整他的人,他们的权威不容挑战:

“‘翻案’不准,不签字画押也有办法对付我,那就是用枪杆子逼我签字。当天晚上,孙xx,还有那个党委副书记张xx,带着两名武装警察,来到幽禁我的办公室。张满脸奸笑,孙杀气腾腾,向我宣布:‘在你的罪状上给我签名,再不签,就将你关进监狱。你不签,照样能定你的罪,而且要加重处分。我是代表组织,对你最后警告!’我当时只觉得脑门里轰地一声,犹如五雷轰顶。这还有理可讲吗?坚持实事求是就抓去坐牢,可能还有‘宣判大会’吧?唉!不要麻烦武装战士了,也不必蒙受更加难忍的耻辱了,就签给你…… 我站起身,抬起手,孙、张两人迅速地捉住我的右膀,将我的大拇指向印泥盒里一揿,又在罪行录的结尾处一捺,按上了指纹,再喝令我:快签字!但我已耷然落座,双眼发黑,拿不起笔了。孙、张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说:有指纹就行。

我过去看《白毛女》歌剧,见到杨白劳毫无反抗地在女儿的卖身文契被人强按指印,责怪过这位善良农民糊涂。想不到,今天我自己却做了杨白劳。不同的是,杨白劳是地主恶霸狗腿子逼他的,他的传统的服从统治者意志的温驯性格,使他不敢反抗。而我呢?逼我签字画押葬送自己一生的,竟是党组织,还有人民武装战士!我欲哭无泪,也不愿意让要置我于死地者笑我孬种,我决不哭给他们看。总算认得这些自称是党的化身的人是些什么东西了。我抬起了眼,直愣愣的望着他们在黑暗中消失。此时,我的眼光大概是怕人的。

隔了几天,召开全机关工作人员大会。大礼堂里黑压压地坐满了人。台上坐着书记们、地委常委们。台沿上方挂着的大幅红布横幅,标明是‘xxx……批判大会。有专人陪同我入场,坐在前排。我约摸知道是要在大会上批判我,或者还有什么人会一起批。程序是先由一、二个人宣读被批判者的罪状,接着由挨批者表态。大概批过二、三名罪犯,最后轮到了我。上台宣读我六大罪状的,是章xx。我直望着他的脸,章双目注视着讲稿,一字不漏地念完,始终没有望我一眼。章是解放前由我带队一齐到茅山地区留守处的,解放后在丹阳县委和讲师团两度共事,应当说是老战友了。选择他来宣读我的罪状,客观效果上比由孙xx或张xx更能混淆视听,可见领导在安排人事上的匠心独具。说真的,章xx的批判稿读得乏力、枯燥,全无激情。不必责怪他,他要不批我几句,不同意到大会上来宣读我被编定的罪状,能过关吗?章xx宣读过我的罪状,拒绝给我一个申述机会的姜部长走到我座位前,细声细气、不动声色地叫我,对我说:‘你有什么话要说,上台去表个态。’我知道,这是要我在大会上当众承认以上宣读的全是事实,痛哭流涕地说自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人,表示痛改前非,接受严厉处分,今后到劳动中去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同时,决不准我在上千人面前翻案,如其不悟,就要吃大苦头。

“我在众目睽睽下,一片寂静中走上台,向领袖像和主席座行礼,又向全场‘观众’鞠躬。然后,睁大眼说了一句话:‘我服从以上对我的客观分析。’又鞠了一躬,就下位。姜部长以严肃的语气问我:‘你没有别的话要说了吗?’我摇摇头迳自走下了台。主席座上的常委们小语了一阵,会议主持人宣布散会。常委们走下台来了,我迎上前去,向着陈书记说:‘陈书记,我有话要向您谈,请给一个机会……’。陈书记挥了一挥手,由常委们簇拥着离去。随即隐隐听见陈书记与他的同行者说:‘这个人只有长期到劳动中去脱胎换骨,吃吃苦头才行……。’

显然,对我的表态,领导不满意。然而,总算没有当众翻供,故而也用不着大动干戈,免得吃相过分难看。至于要我长期到劳动中去脱胎换骨,要我吃吃苦头,这是早就由健将们指说过几回了,是意料中事。对姜、陈两次拒绝我在做正式结论前向他们口头申述,也是可以理解的,谁叫我攻击了他们呢?……想到这里,我对地委领导残留的一丝也许最后会公正行事的希望,算是熄灭了。我多么不愿意将地委领导人设想得十分险恶,但是,又不得不面对现实。

“从地委领导方面看来,对我的‘表态’不满意,也有道理。这算什么认罪服教啊?‘以上客观分析’可以说成并不符合被批判者的主观思想,况且,可以申述成这一‘客观存在’完全是他们指使人编捏出来的,是加了引号的。‘服从’,只不过是‘思想不通,组织服从’,而且,‘你不服也得服!’然而,又不能简单地指称你‘翻案’,不是说‘服从客观分析’了吗?这个极右分子坏透了,还没有死心,还会翻案。怎么办?有办法,往死里打,往死里整呗!这是你自作自受自遭殃!……

这些话,没有一个地委领导人对我说过,他们那样道貌岸然,显得胸襟宽宏,笑脸常开。但是,在他们眼神的最后一闪中,在他们语态和手势的最后一个停顿中,我真切地感知到的,确是险恶行事者的心声。后来的事态,证明了我的感知是正确的。

父亲所说的姜部长,我少时应该也见过一两面,现在已经想不起他的模样。父亲在长达二十年的右派生涯中多次提出申诉,要求甄别;他所在的劳教农场和后来监督改造的中学都曾经提出为他摘帽,每次都被原单位否决了,其中姜部长的作用不言而喻。1979年中央对全国右派改正,姜部长仍然不同意为父亲平反,坚持说他是真正的右派,有错误,没冤枉他。直到我父亲说要向省里的领导揭发他们当年逼供的情形,才争得彻底平反的结论。

大约六年前,我母亲生病,意外地遇到住在高干病房的前姜部长。他几次到我母亲的病房看望,又推荐了一份材料给她看,材料写的是改革开放的内幕。他说以前是执行上级的指示,上面错了也跟着错,现在才知道。还说反右的事,他对不起我父亲。但这并没有改变父亲对这位前上级的看法,他又没有当面对我说,我理他做啥?

母亲说,父亲当右派之前,有一次在上班时间找姜部长请示工作。姜部长正在和人下棋下得难解难分,父亲等了半个时辰,忍不住打断了部长的棋局。后来又给姜部长提过意见。父亲个性耿直,看不惯的就要说。他在一个县里管文教工作时,曾经驳回县领导要求调看女教师档案、物色女伴的要求,说文教局又不是开妓院的。这样的个性,得罪有些领导是自然的。我不知道,他的被打右派,其中有多少因素是类似的个人报复?
近年来常见到对文革中打死人谁该负责的争论。甲方说打人者是受了蒙蔽,他们没有罪责。乙方说打人者下得了那种狠手,说明他们心性残忍,良知泯灭。而我认为这两种因素都有。古今中外,人性之恶是所有恶行的根源。贪婪、嫉妒、权力欲、报复,这些都是最古老也最顽固的人性,莎士比亚早就写过,中国的历代史书上也有记载。就连京剧的脚本,也满是忠良遭到陷害的故事。心魔人人有,但重要的是社会倡导什么。好的社会抑恶扬善,而坏的社会能把人性之恶放大千百倍,酿成比莎士比亚悲剧大千百倍的、史无前例的灾难。
冤案几十年后,连姜部长这样的人也说出了对不起,那么普通人对右派们的同情也就不难理解了。苏州王老的一句你父亲后来平反了吗,我从中听到的也是这样的一种同情。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