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父亲的足迹



  父亲节。往年这时候,我和爸爸通话是少不了的。虽然“父亲节”不是中国人的发明,爸爸在这一天的的喜悦一点也不亚于美国的父亲们。在电话上他听我问一声“父亲节快乐”,我听他叫一声我的小名;他说说近来读了什么书,听了什么戏;我说说孩子们暑假里做了什么工,长了什么见识;我俩可以聊上好一阵。

  而今,父亲过世已经七个月了。对他的思念,常会在我最没设防的时刻袭来,让我忍不住泪水盈眶。该是打电话的时候了,那一声“父亲节快乐”哽在喉咙里,变成了无声的呼唤。

  今年年初我回国探亲,父亲的忘年交张老师提议去看看父亲被监督改造的宝堰中学。1963年,父亲第二次被迫和母亲离婚后,戴着“极右分子”的帽子在那里度过了十六个寒暑,忍受了非人的待遇。而我小小年纪被洗脑,要和他“划清界限”;别说从来没去看过他,一听人提到“宝堰”我就会闭了耳朵,心里非常不情愿:“我和他没有关系!”

  ——爸爸,我那时多么不懂事!

  尽管父亲从来都是原谅我的,我心里总觉得欠了一笔债。宝堰是他的受难之地,我要去看一看他走过的路、住过的屋,听他在那里结交的朋友讲讲故事。或许,我能借此对他当年的境遇多一分体验和理解,聊以弥补那十六年间本来应有的父女相知…

  就这样,在一个不算太冷的冬日,我和母亲、大儿子跟着张老师夫妇,去了宝堰镇。


  宝堰地属丹徒县,如今是丹徒区。“丹徒”,意思是穿着红色囚衣的罪犯。据说是秦始皇不喜欢那里的“天子之气”,发配三千囚徒去凿山、破风水,且更名为“丹徒”的。父亲去丹徒之前,已经在苏北劳改农场苦熬了四年。因为他“拒不认罪”,被同样拒不认错的“组织”发配到宝堰中学当工友;直到1979年胡耀邦给右派平反,才在那里摘掉了压迫他二十多年的“帽子”。

  在他病重的日子里,父亲给我讲了许多往事,其中有宝堰中学的某人在文革中如何要将他置于死地,他又如何忍无可忍地自卫。那是他被“改造”时仅有的一次反抗。每次我劝他多想些快乐的事,他就会提起这段,脸上是苦涩的满足。

  但是父亲在宝堰也有患难之交:他们敬佩他,因为他的人格和学识;他们同情他,因为他被剥夺了常人的生活,失去了事业、家庭、和健康,承受着政治上的压迫和经济上的赤贫;他们给他温暖,成为他漫长的流放中的慰籍和支撑。我不知道,假如没有那些挚友,父亲能不能坚持到平反?

  挚友中的一位是当年宝中的高材生陈,如今在镇上开私人诊所。陈医生的父亲是当地有名的老中医,曾经在我爸病得奄奄一息的时候用针灸和草药将他治好,是他的救命恩人。陈医生继承了祖传的中医,又学了西医,改革开放的时候就自己开了诊所。

  我们见到他时,小小的诊所挤满了看病的人。他将诊所的事安排好,和妻子陪我们去了宝中、宝堰老街,请我们吃了午饭,又去他家里聊天。我爸在世时常说起陈医生。他是一个奇人,能下盲棋;读的书很多,知识很广。和我聊天时古今中外无所不谈,从医学生物学到国际政治博弈。我诧异他身居小镇,怎么能如此博学多闻?而且他的反应极灵敏,说话快得我都来不及消化。他说读书的兴趣和我爸类似,都喜欢文史,难怪他俩成了忘年交,喜欢在一起聊天呢!

  相比之下,张老师完全是另一种类型。他是南京人,插队下放后又学了美术,到宝中教书时和我爸认识。我爸爱说一段张老师的故事:学校因为缺地理老师,派小张老师教地理。小张老师找我爸商量:我是画画的,地理不是我的专业,这怎么教呢?
  我爸笑说:你会画画,会不会画地图?
  张老师说会。
  我爸说:那就行!你肚里只要有两张地图,一张中国的,一张世界的,然后就可以画上地形,江河,山脉,城市,边画边讲,就行啦!
  现如今地图太多了,一上网就能找到。但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农村中学,有一位会画地图的地理老师是多么难得!父亲说小张老师听了他的建议,把课上得生动难忘。

  张老师的地图我没见到,但他画中的宝堰对我来说很珍贵。细心的张老师那天特地用平板电脑装了翻拍的油画,都是他当年在宝中教书时的写生。每到一处,他就找出相应的画,告诉我们这里四十年前是什么样子。

  “这是从前宝中的大门,一条土路,现在是后门了。”

  “这块空地,一下雨就成了水洼,你爸爸每天都要从这儿走过,他就在这间房里做事,排课表、刻讲义。”

  “当年的操场,和现在不能比了。那时候夏天的晚上大家都在这里乘凉。陈医生和人下盲棋,他每走出一着,你爸爸就大声报给围观的棋迷。”

  “你爸平反前住的小屋,那时形势快见亮了,所以我特意画出冬天的太阳。这房子现在已经没有了。”

  “从前的教工宿舍,你爸平反以后,学校让他搬到这里,在当时是学校最好的宿舍了。”

  “这座桥很有历史,上面的石板我和你爸走过无数次。每个周末我们都从桥上过,到镇上的澡堂洗澡。桥头旁边是邮局,我们常来寄信。”如今河流已经改道,桥下一片狼藉。

  “老派出所,你爸常来。最后一次是他平反以后来迁户口、转粮油关系。”父亲说这里有过一位同情他的派出所长。

  为了和父亲的友谊,张老师也受到牵连,被学校领导警告。但他不理会,一直是我爸的好朋友。张老师当知青时,在村里跳进水塘救了一个溺水的小男孩,被人称赞,也被后来的丈母娘和妻子相中,成就一段佳话。看上去文弱书生的张老师,却有一副侠义心肠,难怪他对我爸不改初衷,领导警告也不怕。也难怪我爸病中最想见的朋友就是张老师。

平反之日,张老师(右)和严老师(左)去父亲的小屋祝贺。


  宝堰镇如今迁到新址,老街已经破败,基本没人住了。周末的早晨,街上空荡无人。陈医生和张老师领着我们走过那条石板街,“你爸文革时被游街,就是走的这条路。”“这是当年斗争‘黑五类’的会场。”“你爸有次被游街,有个人就从这家店铺里冲出来。一拳打在你爸脸上,他当场就流了血。旁边也有人说不要打不要打。”父亲说过,文革初的两年间,他被游街、斗争了一百多次。想象这寂静无人的空巷里,曾经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喧嚣着声嘶力竭的口号,“打倒xxx!”“xxx罪该万死!”“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巩固无产阶级专政!”清瘦的父亲,脖子上挂着“右派分子xxx”的牌子,双臂反绑,被人押着,踉踉跄跄地走过这狭窄的老街。一百多次,父亲在这石板路上走了多少步?步步屈辱,步步心上滴血,但是直到晚年,他的脊背都是挺直的,没有什么能让他的人格低头。那得有多么强大的内心!

  父亲平反之后,曾几次回宝堰。一次是宝中校庆,校友们被请去聚会,父亲还在会上发了言。再后来是朋友请他去,吃他喜欢的“狮子头”、“干拌面”,都是宝堰的特产。故地重游如隔世,父亲有过什么样的感慨?或许我永远也没法“感同身受”了…
父亲在宝中校庆会上发言

  在宝堰老街,居然有两个人认出我是我爸的女儿,可见我和父亲长得像极了,基因的传承比我想象的更强大。但除了长相,我多么希望能继承父亲的精神遗产,传给我的孩子,再传给他们的孩子。



写于2015年父亲节



“从前宝中的大门,一条土路,现在是后门了。”



“这块空地,一下雨就成了水洼,你爸爸每天都要从这里走过,他就在这间房里做事,排课表、刻讲义。”




“从前的操场,和现在不能比了。那时候夏天的晚上大家都在这里乘凉。陈医生和人下盲棋,他每走出一着棋,你爸爸就大声报给围观的棋迷。”


“你爸平反前住的小屋,那时形势快见亮了,所以我特意画出冬天的太阳。这房子现在已经没有了。”




“这是从前的教工宿舍,你爸平反以后,学校让他搬到这里,在当时是学校最好的宿舍了。”

“这座桥很有历史,上面的石板我和你爸走过无数次。每个周末我们都从桥上过,到镇上的澡堂洗澡。桥头旁边是邮局,我们常来寄信。”



“老派出所,你爸常来。最后一次是他平反以后来迁户口、转粮油关系。” 父亲说这里有过一位同情他的派出所长。

“你爸爸文革时被游街,就是走的这条路。”



“这是当年斗争‘黑五类’的会场。”

 “你爸有次游街到这儿,有个人就从这家店铺里冲出来。一拳打在你爸脸上,他当场流血。”

这两位宝中的毕业生,居然在街上认出我是我爸的女儿。

(感谢张老师提供的画稿!)


看房记



两个星期没更新博客了,时间都去哪儿了?

一半儿去了院子。春天在浪漫人的眼里是百花争艳,在咱眼里还有做不完的活儿。先得清理残冬留在灌木丛中和花圃里的枯枝烂叶,再去拔那长得比拔得还快的杂草,接下来还要整枝。别人是挑着花看,只见花不见草;主妇的职业病是只见草,不见花。一阵春雨过后,花枝长了一寸,觉着那杂草倒像长了一尺,不赶着拔了就要成“荒园”了。面对这种“春风吹又生”的顽强,咱非常理解掌权者的心态,得赶紧把那些个杂草扼杀在萌芽状态,不让它们坐大!这不,时间就耗那儿去了。

还有一半儿,是去看房了。咱家俩小子,老大已经去了加州,老二明年大学毕业也打算去西海岸,眼看着咱就要空巢;其实现在已经空巢了。巢一空就显得太大,得考虑挪个窝。在美国,买房卖房最热闹的就是春夏两季。因为一搬家,学区可能就变了,家里如有18岁以下的孩子,搬家都选择在暑假;这样秋季就转入新学校,容易衔接。

要说买卖房屋,咱这儿是美国2008年金融危机的重灾区,房地产市场已经萧条了好几年。不得已卖房的,往往是忍痛减价。底特律老城“一块钱房”的新闻在国内人尽皆知;咱这儿离底特律开车半小时,虽然没到“一块钱买房”的地步,那几年房价跌个两三成也不稀罕呢。精明有胆气的人趁低价买进,如今都赚了。那会儿咱家两个挣钱的随时都可能失业,两个不挣钱的都要交学费上大学,借个胆子给我也不敢买房啊!所以看到那些倒房的人笑到最后,咱也只有佩服,没有嫉妒,更没有恨,哈哈!

话说一个月前,咱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看卖房广告,全当消遣。偶见一栋“四联排”顶边的公寓式住房,从照片上看很对咱的口味,大小也正好。广告上标明了它曾经是“法拍房”,被银行收购,现在是美国“两房”之一的“房利美”(Fannie Mae)在卖,要价三十万美元出头。

咱家迄今买过两次房子,一次是从前面的房主手里买的二手房,还有一次是从建筑商那儿买的新建房,都和政府木有一毛钱的关系。而“房利美”是美国联邦政府赞助的企业,次贷危机的时候电视台恨不得天天都有它的新闻;它和我所在的汽车公司一样,是2009年政府“救助”的对象,靠着纳税人撑腰存活下来的。网上的介绍说:

    房利美(旧名联邦国民按揭贷款协会),是最大的一家美国政府赞助企业(Government Sponsored Enterprise)。其主要业务是在美国房屋按揭贷款二级市场中收购贷款,并通过向投资者发行机构债券或证券化的按揭债券,以较低成本集资,赚取利差。在次贷危机持续,房贷市场低迷、法拍屋大幅增加的情况下,美国政府于200897日宣布以高达2000亿美元的可能代价,接管了濒临破产的房利美及另一家政府赞助企业房地美。

这下引起了咱的好奇心,按广告上的电话找到了房产经纪人马克,向他打听这房子的情况。对于“法拍房”,买主最大的担心就是那些房子可能有损坏。你想吧,那房主才几个月没付月供,家就没了,他气不打一处来,临走前把房子糟蹋一顿出出气,那还不是常有的事?还有的房子法拍后没人管理,被大偷小偷闯进去,拆掉值钱的东西拿去卖钱。咱家街头就有一栋房子遭此厄运。那主人在次贷危机前就搬走了,房子却一直卖不出去,挂那儿有两年;两年后被什么人低价买下来。谁知买主没安好心,把屋里的内墙扒了,把值钱的东西都拆走了,电线、铜管、锅炉、橱柜,连车库门也关不上,整个开膛破肚,然后号称还不起月供,溜之大吉。我想邻居们每天从那儿经过,都要诅咒他们。入冬以前,看到那家车库门用大木板给封上了。来年开春,又看到垃圾拖斗在那家门外,有人来修房子。入夏以后,一家印度人搬进去,这才开始种花割草,整旧如新。这事儿发生在咱的眼皮儿底下,就像上了一课:买“法拍房”得小心,你不知道那屋里有没有陷阱。那些敢买“法拍房”的人,不是财大气粗,就是敢冒险的主。

出乎意料,马克说这家的房子状况相当好;不但没啥需要修理的,还有不少新换的设备,这就更少有了。我和老公决定去看一看。

马克六十多岁,看上去很壮实,但一条腿有点瘸。次贷危机前,他是建房子的;因为近年来本地的新房需求量很小,他就兼做房屋买卖。美国房地产经纪人的收入一般不错;帮客户买卖一座房,他们的佣金是房价的3%-6%。马克还是个“倒爷”,他和他弟弟买下旧房,修好了再卖出去或者出租。他俩曾经是建筑商,带工程队装修房屋还不是小菜一碟?

我们在那“四联排”的前面碰头。马克用密码打开一个装钥匙的小盒子,再用钥匙打开大门。房子的状况果然不错,除了有几处要补补漆,一处水龙头有点关不紧以外,掸掸尘就能住人了。房子有四个“半层”,第二个半层是开放式的客厅、厨房和吃饭的地方,最底层是地下室,前房主把它装修成吧台兼影视间。房子虽然不大,但结构敞亮,风格活泼,且每层都有自己的特色,合适咱对“杂拌”的爱好;上楼下楼也正好活动腿脚。不过楼层多了容易迷路,可不能得老年痴呆症,否则在家里找不着厕所,后果会很严重,呵呵。

看到我们有兴趣,马克又说这房子合适买下来出租,随后还替咱算了一笔账,说投资收益应该还不错,比存在银行拿百分之一都不到的利息强多了。当然,假如和国内飞涨的房价、股价相比,那是不可同日而语滴。

因为喜欢那房子,咱就去细看它的资料,结果看到了一段故事:

这房子是2001年建成的,当时卖了38万美元。2008年卖给了第二个房主,30万成交。2013年房主出价28万,没卖出去。2014年房主按揭“断供”,欠了银行22万,银行把房子收回。今年四月银行再卖,要价302千。

回想2001年,美国房地产还在上升;那第一个房主大概觉得还会再涨才出了38万。人就是这样,看到啥东西涨了价,就认为还会涨,生怕没赶上趟;泡沫就这么越吹越大,跟风心理很容易就替人作了主。不过,泡沫太大了,破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到了2008年,次贷危机爆发,泡泡终于破了。大大小小的公司都在裁员,不知那房主是不是失业了?当时本地有不少汽车工程师在外州找到工作,比如去西雅图的波音公司,因为汽车业和航空业都需要机械工程师,这点是相通的。那第一任房主去了哪儿?他的房子血本拍卖损失8万,想来实在是手头紧,没办法。他的亏损最大,估计到现在也忘不了。

第二位买主看到38万的房子降到了30万,一定以为是桩好买卖,动了抄底的心。假如房价回升,那他就大赚了。回想那时,咱看到这次经济危机的厉害,琢磨着至少也要十年房价才能回去;如今八年过去了,这儿的房市才刚刚升温。

按“事后诸葛亮”的眼光来看,第二位房主买得早了点,没抄到“底”;而且他家前年一定发生了什么变故,收入忽然减少。也许是他失了业,亏了生意,或是家里有人生了大病。他比较精明,付不起月供,就干脆让贷款的银行收回房子;他的损失在于八年中付的月供就像付房租,自己的产权都没了。但这位房主让咱敬重,因为他把房子保养得很好,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而不是拆个烂污走人。这就让后来的买主看到他的人品;人品就是这样,代表那人的底线,在关键的时候就显出来了。

这中间最赚的要数“房利美”。22万买回,如今想卖30万,尽管今年同一小区其它单元只卖出275千。当然,“房利美”代表的是美国纳税人,为公众赚钱也没错,咱不能怪它太贪;不过市场不是它想要什么价就能卖出的,没人愿意买,它也没辙。

我问马克可有人对这房子感兴趣?马克说,有个印度人打电话问他“我出21万行不行?”马克不是卖方经纪人,不代表“房利美”,但他说“21万太低了,那边不会答应的。”那老印也不轻言放弃,每天打电话问他,从21万升到22万、225千,马克还没拿他当真。根据马克的经验,过阵子假如30万没人要,“房利美”会愿意降价,275千比较靠谱,因为那接近市场价。

果然,30天以后,广告上的价格变成了27.49万,进入咱的射程...



2015525日于密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