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海拾贝(13):父亲的忘年交

早晨打开电脑,一眼看到画家张老师寄来的邮件。张老师是我父亲的“忘年交”,我每次回家都会见到他;加上父亲常常把“小张”挂在嘴上,不知不觉地,我和他也成了朋友。自从去年拿到张老师的电邮地址,我们又开始通信,聊天,交换感想,谈他新买的车

可是今天的邮件不寻常,像是装在沉甸甸的信封里:

“最近整理书橱和资料,翻到一些宝堰中学时期的小油画写生,勾起很多回忆。有几张跟你爸爸有关系,发给你看看。

“一张有太阳的,画的是你爸爸住的房子,旁边是通往后亭村的门。我常在这里听他长谈,思想被他激发,视野被他打开。画这张画时是早晨,阳光破雾而出,让我激动不已。当时,多希望历史的阳光早日照进这小屋呵。一张雪景,画的是小屋旁边的门,门外阳光耀眼,门内仍是沉重的阴影,我想表现这种对比。还有一张画的是宝堰老街晓市,我们常走过这里,有时一起去洗澡,有时他带我去结识新朋友。这些画技法上虽不足道,但于我却十分珍贵。”

几幅油画,被张老师拍成照片,随信寄来。我看着照片,心里充满了感动。

宝堰中学,是父亲当了右派劳改以后,被“监督改造”的地方。他在那里做了二十年的勤杂工,看门扫地,挨斗挨骂,寒暑伤病,孤独寂寞。二十年,父亲从黑发到白发,牙齿被打没了,本来就不健壮的身体更加病弱。二十年,国家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运动,一左一右的折腾,对父亲来说,阳光在哪里?希望在哪里?

张老师那时候是下放知青,上了师范去当老师,却同情我父亲这个“极右分子”,和他交成了好朋友。父亲是个很健谈的人,可以想象这个年轻人的友谊给了他多少快乐和做人的尊严。父亲在宝堰有不少朋友;见不到阳光的日子,幸好有朋友们给他温暖;看不到希望的时候,幸好有朋友们陪伴他等待。 相濡以沫,是他和朋友们互相扶持的真实写照。

父亲的朋友们,因为爱屋及乌,也喜欢和我交谈。去年回家,他的一个老朋友对我说,“那年你爸去看你,被你报告给组织,我们都说你怎么对爸爸那么狠。”这让我愕然。想起来他说的是我上初一时的一件事。那天父亲路过镇江,去外婆家看我。我一见到他,文革初期作为“黑五类子女”所受的一肚子委屈都涌了出来。我从很小的年纪就被教育爸爸是“坏人”,要和爸爸“划清界限”;那会儿十几岁,更是觉得自己有权拒绝和他来往。我一边不争气地的流着眼泪,一边叫父亲回去,“我不要你来看!”结果是外婆把我支到学校去,她和爸爸聊了一会。到了学校,我找到“连长”老师,问他我该怎么办?怎么样才算划清界限?“连长”说, “路线决定一切。路线正确了,就划清了界限。路线不正确,就是不见面也划不清界限。”— 直到今天我也没弄明白他的意思。

当年的我,单纯、固执、理想化,绝对不会怀疑党的“一贯正确”;这种“信仰”要到很多年以后才会被打得粉碎。圣经里耶稣说,天父啊,原谅他们吧,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也希望自己会得到原谅,因为我那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尤其是对我的父亲。

父亲在宝堰的小屋,我从来没去过。我只知道文革中他被红卫兵打伤,扔回小屋,连门都被卸掉,以便监督。他在那没有门的小屋里病了许多天,九死一生,幸亏一个好心的老中医救了他。我无从想象当年他的处境,他的痛苦,和那与他共患难的小屋。而张老师的画,填补了我想象的空白,让那痛苦变得生动而鲜活。这几张画,成了父亲的见证,也成了连接我和父亲的心桥。

在父亲和张老师长谈的年月,我也常听自己所崇拜的老师长谈,思想被他激发,视野被他打开。父亲不能给我的教诲,给了张老师;我不能从父亲那里得到的教诲,从我的老师那里得到。我是幸运的,张老师是幸运的,父亲也是幸运的

感谢张老师:我这个女儿没能给父亲的,你替我弥补了。




2011年1月18日

读李渔《闲情偶记》

西洋歌剧的四百年的发展,是词与音乐有机结合的过程。词来自诗歌、话剧,曲来自宗教和民间音乐。一代代的天才作曲家们,用他们的心血使歌剧臻于完美。作曲家是西洋歌剧的重要创作者。

相比之下,中国古代的戏剧创作就很不一样。大家都知道元代是戏曲的开创时期,“元曲”和“唐诗”“宋词”同列为中国文学的精品。和西洋歌剧不一样,中国古代戏剧对“填词”的重视远胜于对“作曲”的重视;一曲既成,往往沿用数年,写剧的人只能选择现成的曲牌,功夫全在填词上。

前一阵读了中国明末清初戏剧家李渔的文集《闲情偶记》中讲戏剧的部分,包括“词曲部”和“演习部”,很有意思,而且文采极佳。这里略作介绍:

词曲部
结构第一
小序: “填词一道,文人之末技也”,但是如果潜心去做,远胜于在声色犬马中浪费时间。李渔举戏剧家汤显祖等人的例子,得出结论“填词非末技也”。李渔自述写这本书的目的在于总结元剧的经验教训,结合他自己的心得,供后人参考。

戒讽刺: “武人之刀,文士之笔,皆杀人之具也。刀能杀人,人尽知之;笔能杀人,人则未尽知也。然笔能杀人,犹有或知之者;至笔之杀人,较刀之杀人,其快其凶更加百倍,则未有能知之而明言以戒世者。”李渔深知文字能杀人,不主张用戏文讽刺伤人。

立主脑:“一本戏中,有无数人名,究竟俱属陪宾,原其初心,止只一人而设。即此一人之身,自始至终,离合悲欢,中具无限情由、无穷关目,究竟俱属衍文,原其初心,又只为一事而设。引一人一事,即作传奇之主脑也。然必此一人一事果然奇特,实在可传而后传之,则不愧传奇之目,而其人其事与作者姓名皆千古也。”所以一出戏,应该有中心,写一个人的一件事,但是必须是确实奇特而值得代代相传的事。这个标准是很高的。

密针线:“编戏有如缝衣,其初则以完全者剪碎,其后又以剪碎者凑成。剪碎易,凑成难。凑成之工,全在针线紧密,一节偶疏,全篇之破绽出矣。每编一折,必须前顾数折,后顾数折。顾前者,欲其照映;顾后者,便于埋伏。照映、埋伏,不止照映一人,埋伏一事,凡是此剧中有名之人,关涉之事,与前此后彼所说之话,节节俱要想到;宁使想到而不用,勿使有用而忽之。”编戏如编小说,细节很重要。

减头绪: “作传奇者,能以‘头绪忌繁’四字刻刻关心,则思路不分,文情专一。”头绪太多了难看懂。就像我看电影“Matrix”。

脱巢臼:“吾谓填词之难,莫难于洗涤巢臼;而填词之陋,亦莫陋于盗袭巢穴。”李渔认为当时多数的戏剧传奇都了无新意,劝人求新。

戒荒唐: 李渔认为用荒唐的故事吸引观众是文人藏拙的表现,世上有很多不荒唐的事可以拿来做题材。“世间奇事无多,常事为多;物理易尽,人情难尽。有一日之君臣父子,即有一日之忠孝节义。性之所发,愈出愈奇,尽有前人未作之事,留之以待后人。”这和意大利的真实主义歌剧有相通之处。

审虚实:剧作家必须选择“写虚”或是“写实”。如果是虚构的故事,只要说得圆就好;如果写的是古人真事,那细节就要符合当时的实际,不能假不成假,真不像真。不知道中国现代众多“历史传奇片”的作者作何感想。

词采第二
小序:写戏文不同于写诗。诗短戏长,极具挑战性。一出戏有几十折,每折又有好几只曲,没有真正的才华,是不能从头到尾都写好的。而且戏文不像诗那样可以选编,所以没有《唐诗三百首》那样的戏文精选本。李渔评价元曲如《琵琶记》、《西厢记》:“吾于古曲之中,取其全本不懈、多瑜鲜暇者,惟《西厢》能之;《琵琶》则如汉高用兵,胜败不一,其得一胜而王者,命也,非战之力也。”他说《西厢》的戏文通篇优秀,而《琵琶记》则参差不齐,像是刘邦打仗,有胜有负,靠运气成功。

贵浅显: 戏文贵在通俗。“曲文之词采与诗文之词采非但不同,且要判然相反。何也?诗文之词采贵典雅而贱粗俗,宜蕴藉而忌分明。词曲不然,话则本之街谈巷议,事则取其直说明言。”关键在于诗文的读者和戏文的观众不是一样的人群。这和意大利的喜歌剧走的是一条路。

李渔举例:汤显祖的《还魂记》(即《牡丹亭》),世人都说其中“惊梦”和“寻梦”两折最好。李渔却认为其中有很多唱词不够通俗。即使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也不够简洁明了。虽是妙句,只能当文章看,不能当剧本读。而“忆女”一折的曲词如“地老天荒,没处把老娘安顿。”“你怎撇得下万里无儿白发亲”,就很出色。

重机趣: 戏文不能死板,要有趣,西方人叫幽默。李渔举例说,王阳明登坛讲学,反复解说“良知”二字。有人听不懂,问他“良知这件东西,是白的,还是黑的?”王阳明说:“也不白,也不黑,只是一点带赤的,便是良知了。”戏文要像这样,无论是悲欢离合、嬉笑怒骂,句句有机趣,那就是上乘了。

戒浮泛: 虽然戏文要通俗,但是也不能流于浮泛。“极粗极俗之语,未尝不入填词,但宜从脚色起见。”有的人物应该文雅,有的角色应该粗俗,因人而异。

忌填塞:这个不说自明。李渔推崇《水浒》、《西厢》,认为它们不堆砌典故,“能于淺处见才,方是文章高手。”

音律第三
小序: 写文章最快乐的是填词,最苦的也是填词。乐的是可以随意想象,上天入地,作佛成仙;苦的是各种规矩禁锢,不易写好。李渔在这里细数填词的不易,包括每个曲牌的字数、音韵、平仄阴阳。每出戏只能用一个韵。 作者能于此种艰难文字显出奇能,字字在声音律法之内,言言无资格挛之苦,如莲花生在火上,仙叟弈于桔中,使为盘根错节之才,八面玲珑之笔,寿名千古,衾影何惭!这样看来,给西洋歌剧写剧本实在是自由得多!

恪守词韵:一出戏要一韵到底,李渔认为这个规矩不能破。我想也许这是中国古代戏剧不能发展得更好的原因之一。这么难,太禁锢了!西洋歌剧没有这些限制,因而得以创新发展。

凛尊曲谱:李渔不是作曲家,他写戏文沿用现成的曲牌,而且认为曲子一点都不能改。“曲谱者,填词之粉本,犹妇人刺绣之花样也,描一朵,刺一朵,画一叶,绣一叶,拙者不可稍减,巧者亦不能稍增。然花样无定式,尽可日异月新,曲谱则愈旧俞佳,稍稍趋新,则以毫厘之差成千里之谬。”这和西洋歌剧每出戏有自己的音乐真是天壤之别。西洋歌剧中,写词的和写曲的往往互相合作;词不合适的时候,写曲的人会要求剧作家改一下,以达到更好的整体效果。而李渔是想也没想过的这样的奢侈。

鱼模当分、廉监宜避、拗句难好、合韵易重、慎用上声、少填入韵、别解务头:这几节都是讲填词的窍门;比如音韵的南北之分,避开险韵,不要去选那些拗口难用字的曲牌,等等。

宾白第四
 “宾白”就是道白。李渔对道白相当重视。这一章里有“声务铿锵、语求肖似、词别繁简、字分南北、文贵洁净、意取尖新、少用方言、时防漏孔”几节,非常详尽。

科诨第五
插科打诨是中外戏剧都有的。李渔不赞成低级趣味的插科打诨,有“介淫亵、忌俗恶、重关系、贵自然”几节。

格局第六
这一篇讲戏剧的常规格局,人物的出场时间,情节的安排,等等。比如“开手宜静不宜喧,终场忌冷不忌热”。李渔不赞成改变常规,他主张在常规以内把戏文做好。

“词曲部”讲的是写戏文,而“演习部”讲的是表演。李渔家里的姬妾不少,他亲自调教成家庭剧团,可说是经验之谈。

李渔的年代(1610-1680)和意大利歌剧兴盛的时代相仿。继李渔之后,中国的戏剧有了很多发展,但是在音乐方面的成就远远不如西洋歌剧。李渔的文章,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注脚,从中可以看到中国戏剧传统的“重文轻乐”和固步自封。

当然,这只是我的一己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