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故事】(2) 无色的光




我紧紧抱住一根桅杆,头上是厚厚的云,脚下是迷茫的雾。桅杆高得看不到地面,没有风,却在慢慢地摇晃着,发出嘎吱的声音。桅杆上有参差的脚踏伸出来,像断了的枯树枝桠,我就站在其中的一个上。我本能地感到恐惧不安,想快快下到地面。伸出一只脚,探到下面一级的脚踏;咔嚓——,那脚踏断了,落到了雾里。我死抱住桅杆,咬着牙再试下一个脚踏。嘎吱——,这次没断,可我不敢把全部重量压上去,仍然抱着桅杆,胆战心惊地找下一级脚踏

在醒来之前,我终于站到了地上。

类似的梦,我已经做了三次。第一次在船上遇到大风浪,差点覆灭;第二次遇到三个头的巨兽,吓得魂不附体,却不知怎么又死里逃生。醒来以后一面庆幸,一面揣摩着那梦的涵义。

这是父亲的病房。隔墙传来一个女人的呻吟,一声又一声,近乎哀嚎;间或有一个男人的吼声,但我听不清他吼了什么。护士说那病人的癌症转移到大脑,已经神志不清,止痛药也对她无效了。她此刻的痛,只能用最原始的、近于哀嚎的呻吟来表达,在黑夜的寂静中凄惨地传到墙的这一面。那男人我白天见过,想必是她的丈夫。看着亲人经受这样的折磨,他吼出来的也是深深的、束手无策的痛苦。

父亲住进医院已经二十多天了。十月间,他开始背痛、咳血。CT片显示肺部有一个鸡蛋大小的肿瘤,而且已经侵蚀到邻近的肋骨,疼痛就是从肋骨发出的。父亲吸了大半辈子烟,近年来一直和老慢支、慢阻肺为伍;现在母亲和我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他的身体,已经不能做手术,也经不住化疗,唯一可行的就是做放疗了,在我们那里叫照光。这“光”是无色的放射线,从体外照射肿瘤,希望能抑制它的生长,也只是一种保守疗法。

在美国一个医学院工作的好朋友是放疗专家。他告诉我:肺部的肿瘤会随着呼吸移动,放疗时得考虑到那移动后的位置,再加上肿瘤周围的血管,射线的“靶子”要比肿瘤本身大得多。这就意味着有很多正常的细胞也会同时遭殃,就像飞机轰炸,在靶区里的人,无论好坏都会被炸到。父亲的肺功能本来就只有常人的几分之一,这样的放疗,他吃得消吗?

两难啊!不治吧,父亲疼痛难忍,而且极可能继续转移;治吧,引起肺炎就很危险。医学进步到现在,对于癌症仍然没有安全的治疗方法。就像我梦中的险境,一步踏空,就不可挽回。
 
她父亲得了食道癌,开刀以后食道太窄,不能下咽。医生说需要做食道扩张手术,用一根金属管硬把它撑大。这个手术不但非常疼,而且万一撑破了,后果将不可设想。性命攸关,做与不做都有风险;怎么办?签字做手术,还是不签?
 
她父亲在病床上,插着输液管。她心疼父亲,恨不能替他去受那痛苦。她躲到厕所,关了门哭泣,这么难的决定,她该怎么作?
 
听到女儿的哭声,她的父亲把针管拔掉,推开了厕所的门说:好姑娘,你不要为难。无论你决定怎么治,爸爸都听你的。


无论你决定怎么治,爸爸都听你的 —— 这是我儿时伙伴的父亲十几年前说的话;他和我父亲同龄,如今还健在。我的父亲没有这么说。相反,他不愿意治疗,只说吃点止痛片就好了。他不相信自己的肿瘤是恶性的,因为两次穿刺都没找到癌细胞。可是从片子上显示的骨转移来看,医生们都说没有疑问,因为良性肿瘤是不会转移的。

-    医生,我爸的放疗能有什么预期呢?
-    能够止住咳血和疼痛,抑制肿瘤的生长速度,甚至可能缩小肿瘤。还能防止向身体其它部位扩散。老年病人的肿瘤一般长得比较慢,也许能“带癌生存”一段时间。
-    那放疗有什么副作用呢?
-    免疫系统会变弱,这个需要随时监测,同时用药物增强免疫力。最大的风险是放射性肺炎。但我们这里几十年中只有很少的病人得了放射性肺炎。看情况吧,你父亲如果吃不消我们就停止放疗。
-    放疗要做多久?
-    一共三十次。星期一到星期五每天做,周末休息。
-    我爸年纪大了,身体又弱,可不可以减一些剂量?
-    可以考虑。我们可以按正常剂量的百分之九十来给你父亲做。
-    我朋友介绍说可以从多个角度做放射,是不是这样的?
-    是的,那叫照野数。我们可以给他从五个角度来照光,尽可能减少对正常细胞的损害。
-    医生,您知道我爸的穿刺没有找到癌细胞。做穿刺的医生说他们医院不能做放疗,因为没有确诊。他要我爸再做穿刺,用粗针头,可我爸不肯做了。我们也怕穿刺造成气胸,所以没给他再做。
-    是的,肺部肿瘤穿刺常常需要做多次的。
-    如果是良性的,但是做了放疗,会有什么后果呢?
-    其实这种情况并不少见。比如脑瘤,不能做穿刺,一般就只能凭高质量的CT片子来做诊断。误诊是可能的。
-    没有穿刺确诊,你们给做放疗吗?
-    可以的,但是需要本人或者家属签字同意。

     权衡再三,征得亲友的共识和父亲的同意,我在治疗书上签了字。

三十次,此时已经完成了一半。父亲的咳血在几次放疗以后就止住了;背部的疼痛也减轻了:原来每天四颗止痛片还喊疼,如今一颗就可以。我和母亲都抱着希望,想象着那奇形怪状的肿瘤在一点点退缩,从父亲的肺部消失。

放疗室在病房的楼下。我从护士站推来轮椅,和母亲一起帮父亲脱去毛衣,穿上厚实的羽绒衣,戴上帽子围巾,坐到轮椅上。放疗室外面是候诊室,长凳、椅子上坐着病人和家属。从他们的口音和穿着看,大多数是从周边农村来的。他们中,有的像我爸一样住院治疗,还有的每天来做完放疗就走。

“老人家多大岁数了?有人问。
八十五了。我说。你家老伴呢?
六十二啊。

出乎我的意料,病人以中年居多,特别是五六十岁的。一个男人,看上去不过五十岁;第一次见到他时,是他的妻子推着轮椅;现在却是躺在一张带轮子的病床上,由两个护工推来了。他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显着疲惫。一个年轻姑娘,打扮得很时尚,看上去是上大学的年龄,不停地在用她的智能手机。她是陪母亲来的。她母亲高高瘦瘦,看上去是职业妇女。她的癌症一定是早期,除了脸上的倦容,并没有其它的征兆。

常常见到的病人家属中,有一个最让我注意:她个子不高,一脸健康色,身体结实却很有型,看上去只有四十不到吧,尽管她自己说已经五十多了。她丈夫的癌在脊椎,不能行动。她每次都是用自己壮实的手臂将他抱上放疗台,完了再抱他下来坐进轮椅。她脸上总带着一丝微笑,回应着别人善意的关注。我能感到她的坚强和乐观,在那气氛压抑的侯诊室,她就像一缕阳光。

侯诊室和放疗室用厚厚的金属拉门隔开。门很高,从地面直到天花板,宽度足有六尺。前面的病人做完放疗,技师走过来按了电钮,金属门缓缓拉开,露出长廊。我推着爸爸的轮椅,跟着两位技师走进去。房间很大,中间是可以旋转的放疗机,对着一个可以升降的台子,病人就要睡在那张台子上。靠墙是高高的、货架似的木架,一层层地放着每一个病人的定位模子。我把轮椅推到放疗台前,给父亲脱了上衣,只留一件贴身的棉毛衫,再扶着他坐上台子,把棉毛衫卷上去,露出胸腹,躺到定位模里。

房间的两边射出激光,在父亲的身上交叉成红色的“十字。他的胸部也有一个红色的“十”字,作为定位的记号,帮助放疗的射线找到“靶子”。技师们挪动着定位模,挪动着父亲的身体,直到满意。我们快步出去,留下父亲一个人躺在放疗台上,双手抱在脑后,深度近视的眼镜片紧盯着他头上那台巨大的机器。

他叫罗伯特.鄱普(Robert Pope),加拿大画家。二十五岁时,他得了癌症,年后去世。在治疗的过程中,他感受到癌症病人的特殊体验,思考着生与死,给世人留下了不同寻常的画。

这是画家的《放疗》。他把放疗台想象成祭坛,把自己比喻为献给上帝(亦或医学?)的牺牲。那定位的激光十字,把这个比喻诠释得鲜明如血。

 
Robert Pope 《Radiation》

这场景母亲不敢看,她留在候诊室等我。我们看着那金属门上的灯,交替显示着治疗中治疗完毕。正如医生所设计的,父亲的“照光”有五个角度,每个照几秒钟,让机器转一个角度再照。技师们操作的房间有视频监控,我曾经在那里看过全过程。

最后一个角度照完,技师来开了门,我再进去帮父亲坐起下床进轮椅穿衣服推出来回病房。这一天最大的事完成了,父亲向三十次的目标又走近了一步

夜色里的一条河,流着牛奶般的液体,在静谧的月下闪着银色和蓝色的光。美丽奇妙的银色和蓝色!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河,好看得无法用语言描述。

河很宽,或者说更像一个无边的湖,缓缓地漫过我的肢体。柔和的波浪,无声地、轻轻地抚摸着我。我在里面沉浮,没有忧愁,只有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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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后,我在罗伯特.鄱普的画中看到了这一张,竟然和我的梦境极其相似,只是我梦到的蓝色比他画的更美妙、更神秘。我不知道他的解读是什么;也许,他的蓝色和我的一样,是对那无色之光所寄托的希望?


罗伯特.鄱普《变形(Metamorphos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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