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海拾贝(4)五七干校

      我十二岁那年,妈妈去“五七干校”。那时弟弟半岁不到,还在吃奶;继父在外地受审查。外婆放不下心,跟着妈妈去干校照顾弟弟,把我和表弟留在家里。


      表弟小我两岁,老实憨厚,啥事都跟着我。上幼儿园的时候,有一次看到我穿裙子,他也一定要穿;外婆拗不过他,就让他穿了我的花裙子去幼儿园。结果被小朋友笑话了一顿,以后再也不要穿了。 这回家里没了大人,我就成了“当家的”。可我这个家当得不咋样,每天煮一锅饭,做一罐萝卜汤,就算完成任务了。天气已经入冬,就是半夜去菜场排长队,也只能买到冻得硬硬的青菜萝卜,所以我们就凑乎着吃吧。


      一个多月以后,外婆在干校安好了“家”,回来看我们。表弟实话实说,告诉外婆“姐姐每天煮萝卜汤”。外婆听着心疼,想了想,决定带我们一起去干校。这么着,我们俩就跟着外婆,抬着一大筐煤球上了火车。


      干校在沪宁线上。从镇江南站乘慢车向南京方向开几十里,过了高资站,到桥头镇下车。下了车走好几里路,再上一个山坡,就是干校了。我和表弟抬着煤球,老远地就看到山坡上高高的水塔和墨绿色的树林。


     “家”安在水塔旁边的男澡堂里。宽宽长长的一大间,铺满了瓷砖,中间有一个大半人深的池子,里面没有水,却铺了稻草。稻草上再铺上床单、放着被子,住着两家人。另一家也有一个吃奶的小孩,加上小孩的妈妈和奶奶。从池子里踩着几级台阶上去,周围的一圈放着杂物零碎,锅碗瓢勺,饭屉子热水瓶。煤炉旁边晾着两家毛娃的尿布,散发着已经有一阵没闻到的味儿。我和表弟不觉得这个“家”的奇怪,反而感到很新鲜。反正外婆在哪,哪儿就是家。我们没几天就习惯了睡稻草铺。


      每天清晨,高水塔上的扩音器开始放广播,从《东方红》开始,然后播简明新闻,然后是广播操的音乐,所有的人都得出去做操。我喜欢做操,做操的时候能看到刚刚升起的太阳。干校原来是农校,地方很大,占着几个山坡。江南一带没有高山,只有丘陵,绵延起伏。起伏的山接着远处的云和天,在朝霞的映照下朦朦胧胧,让我充满了幻想。山下是一片片种着冬小麦的农田,穿插着弯弯的小河,直直的水渠;杨树柳树用交错的枝条护卫着堤岸,伸向远方。


      白天,干部们有的去劳动,有的搞运动。我并不知道,那时妈妈在受审查。因为她有一个中学同学参加过三青团,而她的名字出现在那同学家的一个名单上。那名单其实是个同学录,可当时把名单上的人统统怀疑成特务,让他们交代问题。妈妈和外婆从不在我们面前谈这事,我和表弟在这个“广阔天地”感到的是空旷、新鲜和自由。


      虽然住在澡堂里,我们其实已经是受“优待”了。比如我们可以自己开伙,只是煤球要从镇江运过去,很金贵。因为这个缘故,外婆就不烧开水,让我和表弟每天一趟去伙房打开水。伙房在另一个山坡上,我提三个热水瓶,表弟提两个,每天下山再上山,来回总有十里路。冬天冷,就是戴着手套,手指也冻得麻木了,下雨下雪就更得小心。有一天,同住在澡堂的邻居让我们给她家带一瓶水,却被表弟半路上摔了一跤,把热水瓶给摔破了。那时候热水瓶也是稀罕东西,摔了水瓶邻居阿姨很不高兴。外婆好不容易托人从南京买了一个新的作赔,她的脸色才好点。后来外婆总说她“太尖”,不厚道。


      除了打开水,我们还常常去奶牛场买牛奶。奶牛场也属于农校,冬天牛都关在牛棚里,老远的就能闻到奶香和粪臭混合在一起的味儿。挤出来的牛奶放在大铝罐里,就在奶牛场消毒。我和表弟每次去那里,都要看人家挤奶,看够了才拿着牛奶回家。


      表弟从小就比我听话,比我会做家务。一清早他就帮着外婆洗弟弟的尿布 —— 我最恨洗尿布了,宁愿做别的事;或者不做事,满山地玩。那会儿我们除了缺煤球,还缺生煤炉的干木材。农校的山坡上郁郁葱葱,长的都是杉树。树枝是不能砍的,不过树上结的杉果却是引火的好材料,也没人说不能採。杉树林很密,在林子里几乎照不到太阳,粗粗细细的主干直指天空。杉树的针叶比松树的大很多,树干上也满是刺丛,爬树是不成的。我们就在长竹竿的头上绑一根弯铁丝,做成一个钩子;到了树林里,看好了杉果,用钩子勾住使劲一拉,杉果就掉下来了。我和几个孩子们很快就成了採杉果的好手,一天能採到半麻袋,够生几天煤炉的。


      时不时的,我们得到镇上赶集。从干校沿着一条蜿蜒的小路下山,就到了桥头镇。镇上只有一条半里长的石板街,街的两边是店铺。最大的是供销社,里面卖的多是农具和日用品。集日的清晨,沿街挤满了卖家和买家 —— 篮子里码着带霜露的蔬菜,盆子里游着活鱼活虾,篓子里装着鸡、鸭、鹅、蛋,罐子里泡着豆腐豆干…。虽然文革中不许“走资本主义道路”,江南的农民们还是有自留田,产着丰盛的物品。自己舍不得吃的,拿到集市上换点现钱,然后到供销社扯点布,买点必需品。


      快过年的时候,肉铺子是最热闹的地方,那也是我的“伤心地”。那天我兜里揣着外婆给的五块钱,到镇上买豆腐、买肉。天下着小雨,我挤了半天挤到了肉案前,却怎么也找不到我的五块钱。那会儿的五块钱对我们家可不是小数,我急得哭了,啥也没买着,空着篮子回去见外婆。外婆看我哭得伤心,没怪我,只是让我下次小心。而我一直想着那五块钱能买几斤肉,够我们吃一个星期的了。


      春天来了,我去山下上小学。小学很简陋,几间旧房子围着一个院子,外面是农田。上课没有课本,老师教的都是我已经学过的,只有音乐课学的是新歌:阿尔巴尼亚电影《宁死不屈》的插曲《游击队员之歌》。其实这电影我去干校前就看过,歌也会唱;但是这个老师教的是不一样的唱法。他把歌词的节奏改得很不像中国话:
“赶、快、上 —— 山吧勇、士、们 ——,
我、们、在春天加、入 —— 游击、队 ——,
敌、人的、末 —— 日——将要来 ——临,
我们的祖、国将要获、得自由解、放 ——…… ”


      这么一唱,仿佛就成了阿尔巴尼亚歌了。


      上了没两个月的“学”,干校的生活就结束了,我们全家又搬回了镇江,只是不久我又跟着母亲插队下放到桥头。


      写这一篇的时候,我去网上查了当年干校的历史,才知道它的前身是1923年由美国人开办的教会职业学校。如今的农校已经扩建成江苏农林职业技术学院,桥头和高资两镇也早已合并为一。从网上的照片看,学校相当大,建筑很有气派,校园风景也很漂亮,只是看不出丝毫当年干校的踪迹,记忆中的一切都已无从追寻了。


      我那一起长大的憨厚可爱的表弟,后来却得了精神分裂症,已经住了多年的精神病疗养院。我每每想去看望他,可看到了又很伤感。四十多年的变迁,像江河一样不能倒流;然而,“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过去;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回忆”,在心的一角永远地珍藏着。


2010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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