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海拾贝(12)“男朋友”

      上幼儿园的时候,有几个男孩子最喜欢跟我们女孩子玩。其中的一个,是地区公安厅厅长的儿子,叫柳家。柳家是个憨厚的男孩,说不过我们这些伶牙俐齿的女孩,可诚心诚意地对我们好。让我们女孩占了便宜,他也从不计较,是个很好的玩伴。几乎每天早上我到了学校,他都已经等在那里,看到我们就弓下腰,伸手作着“欢迎”的姿态,惹得我们矜持起来,好像自己真的是小公主。


      幼儿园“毕业”以后,我考上了师范附小。那年的新生有四个班。按照“阶级路线”,家庭出身好,考试成绩也好的分到第一班;出身、成绩不错,但挤不进第一班的,到第二班;第三班是成绩好但出身不好,或者出身好但成绩不好的;剩下的分到第四班。我和柳家都在第三班,理由当然不言而喻。教第一班的是学校最好的老师们,我只有下课时扒着窗户羡慕地看一眼的份儿。


      柳家的父母是从山东南下的“老革命”。他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都是单名,“爱”、“人”、“民”、“国”、“家”。他的爸爸权力很大,妈妈很威严;他们兄弟姐妹凭着响亮的名字就绝对是革命后代了。不过柳家并没有流露出优越感,至少我没觉得他有优越感,这让我对他另眼相看。


      柳家学习有点吃力。他并不是顽皮不用功,而是还没“开窍”吧。放了学,他常常去我家做作业,复习功课。我们有个“课外学习小组”,我是组长,他是我重点帮助的对象。做完功课,他还在我家玩一会。他家离我家要走半小时,走的时候,我会送他到一半的地方。杨伯伯看到了,开玩笑说我有了“男朋友”。


      四年级开学,刚写过一篇作文,文革就开始了。然后有一天,我走进教室,就看到满屋都挂着大字报,批判我的班主任“包庇右派子女”。接下来,班上的调皮男生们又把大字报贴到了班主任的家里,和我外婆家的门外。跟我最要好的一个女同学突然对着我的脸吐唾沫,骂着最脏的粗话,我怎么也不能相信那么文静的她会骂得出来;我走在校内校外,时不时就会有石子扔过来,弹弓打过来。 幸好我还小,被人打哭了回家,一见到外婆就不再害怕。外婆说,“这学还有什么上头?不上了,在家学吧。”


      柳家也在那一帮调皮的男生之列,不过他不是领头的。尽管如此,我还是很伤心,不懂他为什么对我那样。谁知没过多久,他也“蔫”了,不再跟着那帮人起哄。妈妈告诉我,柳家的爸爸妈妈也被剪了花头,游街批斗。看来他的境遇并不比我好;我心里说着“活该”,又自相矛盾地对他有着一分同情。 过了一阵,他一家被遣送回山东老家的农村,离开了镇江。


      六年以后,我在上高中。有一天,班上来了一个新同学,叫柳非。我觉得他似曾相识,但却想不出在哪里见过。柳非很随和,不久就跟我们班的男生们熟了起来。我听着他的声音,观察着他的动作,渐渐地,他的身影和柳家的合成了一个。那时我们男女同学之间是不讲话的,除非有“工作需要”。我憋了好久,终于忍不住问我母亲,柳家是不是回镇江了?母亲到单位一打听,说是的,柳家的父亲死在山东老家,她母亲带着孩子们回来了。可他为什么改了名字呢?


      几年的时间,柳家已经长成了一个沉稳的少年,和我小时候的玩伴很不一样了。没有变的是他的性格:低调,憨厚,不是那种亮眼的人物,却让我感到可以信赖。他那时还不是团员,而我,经过“长期考验”,才被工宣队作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批准入团,看来他那些年的际遇比我的还差。一个学期过后,团支部讨论柳非的入团申请,我自然投了赞成票。不过我们俩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我不能确定他有没有认出我来,也许我的变化大得让他认不出了?可我并没有改名字啊,也许柳非并不是柳家?


      临毕业时,部队来征兵。柳非参了军,从此音讯全无,给我留下了一个谜。每次想到他,心里有着一丝惆怅和失落;随着时过境迁,这惆怅越来越淡,成了一抹逝去的风,一缕流散的水。


      1999年,在阔别了十四年以后,我回家探亲。想到我小学的班主任,计划约几个同学一起去看望他。我找到小学同窗贺律师,却意外地听他说柳非已经转业回了镇江,在公安局工作,他们俩一直来往,问是不是要约上一起去?从他那里,我得到了证实,柳非就是柳家,再无疑问。


      约好了日子,我为两位男生的妻子们准备了一点小礼物,开始想象着见面的情景。虽然我闭上眼睛就能构造出柳非的模样,但是我们还会谈得来吗?距离小学分手已经三十二年,高中毕业也是二十六年前了。这其间我们走了完全不同的道路,有着完全不同的境遇,比两条平行线还要没有交点。这段友谊,有可能延续吗?


      然而,我的忐忑是多余的。见了面,我们没有半秒钟的迟疑就认出了对方,很自然地问了好,很自然地回到了三十二年前的状况,仿佛岁月为我们划了一个省略号,将中间的那个时段忽略不计了。


      我们三人一路聊天,去了班主任家。贺律师警告我,老师这些年来境况很不好,现在不但贫困,而且赌博上瘾,让我不要太理想化,免得失望。到了那里,我才知道他的情况有多糟。他的住宅可算贫民窟,连厕所都是街上公用的。他文革中自杀几次没成,身体却搞坏了。老师看到我们三个,当然很高兴,他也是很多年没有见到柳非了。我们一起聊到当年的事和后来的经历,我诚心诚意地感谢他对我的“包庇”,劝他戒赌,鼓励他出去找份自己能做的工。


      回到家,才发现我把相机拉在老师家了。柳非又立马骑了摩托,回去帮我找到相机。这一天的畅谈,把我们三人的距离拉得更近。


      那以后,又是十年过去了。逢年过节,柳非总要给我母亲寄张卡片,打个电话,问她有什么事需要帮忙。近年来他在公安局管“涉外关系”,这么做大概既属公务又合私心吧。我很感激,但同时也不想去麻烦他;因为我在内心深处,不愿用那“公务”混淆了“私心”。


      从幼儿园到高中,“有头有尾”(中间不计)和我同学的有好几个,可到如今仍然保持着友谊的就只有柳非了。算起来,我和他相识正好五十年。五十年的曲折人生中,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有交集,也是一种缘份。人一辈子最值得眷恋的,不就是亲情和友情吗?


      想到这里,我为自己的富有感到满足。


2010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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