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海拾贝(5)皮匠家

      皮匠家住在靠大街朝西的巷子口。没人知道他姓什么,大家都叫他“皮匠”。他的“奶奶”(我们那儿管人家老婆叫“奶奶”,管老太太才叫“太太”),就叫成“皮匠奶奶”,“皮匠家的”,或者是“大发子妈妈”。大发子是他们的大儿子,还有“二发子”“三发子”和“小发子”。


      皮匠的店铺在马路对面,靠在一面朝北的墙上搭了一个棚子,很小;里面是一层层的木架子,上面放着没鞝好和鞝好、用縼子撑得紧紧的鞋。皮匠的个子很矮,棚子也只比他高一点点。他坐在一个小凳上,对着棚子的门面,手上拿着锥子,脚旁边放着他的家伙:榔头,各种各样的鞋钉。


      我们家的布鞋都是外婆做,当然我们穿的都是布鞋。我们几个孩子的脚长得飞快,鞋子坏得更快;特别是我,大脚趾长出一截,鞋子别的地方还能穿的时候,大脚趾已经伸到洞外面了。外婆给我做鞋帮的时候,要在脚趾头那儿多加几层布,“你的鞋要拿铁皮做!”外婆总这么说我。


      纳鞋底是一年到头的活,做鞋帮却总是在天暖和的时候 。做鞋帮用的“骨子”是拿家里的零碎布糊出来的:外婆烧一锅水,加进明矾和面粉,打成浆糊;然后卸一扇门板,架在两条长板凳上放平,一层布,一层浆糊地做骨子。糊完了得晒几天,等干了,依着鞋样剪下来,夹在面料和里子的中间。鞋帮剪好以后,把后跟那儿缝好,再用买来的黑色滚条把鞋口滚上,白布条把鞋的外口滚上,就让我送到皮匠那儿去。


      皮匠看到我拿去的鞋,总要先仔细地验一下,看看鞋底和鞋帮的尺寸合不合。验完了,放到架子上,告诉我过几天来拿,就又忙着干活。我也不回家,就在那儿看他鞝鞋。他拿锥子在鞋底鞋帮上钻了洞,把两根打了蜡的白线对穿过洞,使劲拉紧;再钻下一个洞。我看得入迷,一直看到他把鞋鞝好。有时候看得忘了回家,外婆找到皮匠铺子,说“尖子看一眼,呆子看到晚,你是个呆丫头吗?”


      皮匠是个不多话的人,他家奶奶却是个大嗓门,说起话来半条街都能听到。她比皮匠高出一截,也比他胖得多,好像他家的饭都让她一个人吃了。皮匠奶奶是个“带街的”,就是帮人家做零碎家务,比如倒马桶,挑水,洗被子什么的,像现时的“钟点工”。不过那会儿好像不按钟点算,是按月包给她做。我们家一般不需要她带街,但是偶尔也会找她帮忙。


      皮匠奶奶知道的事很多,街头巷尾谁家夫妻俩吵了架,谁家的姑娘有了对象,她一准头一个报信。碰到小孩子跟她捣蛋,她骂起人来祖宗八代都不饶过。不过小孩子们并不怕她,因为她骂一会也就算了。谁家有了难事,皮匠奶奶也总张罗着让大伙帮忙。


      我们家每年春天都孵一窝小鸡;除了母鸡留着生蛋,其它的逢年过节就杀了吃。原先家里杀鸡杀鸭都是外婆动手,不记得是哪一年,外婆说不再杀生了,这任务就落到了我的肩上。杀鸡还算容易,就是没全杀死,赶紧扔到热水里一烫也就完了。有一次杀鹅,鹅的力气大,我挣不过它,脖子割了一半就被它挣开。那鹅站定了,歪着脖子“刚”地大叫一声,把我吓得再也不敢碰它。结果是外婆到街上找了大发子妈妈来。她听说我杀了半只鹅,怪外婆不早点找她,利利索索地补了一刀完事。


      皮匠奶奶的嘴巴厉害,可是我知道她的心很好。有一次她帮我们家洗床单,一边做事一边和我外婆拉家常。看到我在旁边,她跟我说:“你爸爸可是个好人,脾气好,你想不想他?”


      我上了大学,放假回家,皮匠奶奶也偶尔来串门。大发子、二发子、三发子和小发子后来都参了军,“有出息”了,她也老得不能再带街了。


      以后外婆老家的房子拆迁,从前的街坊们都搬走了,我再也没见过皮匠一家。不过我相信她的儿子们一定过着比当年好的日子。


2010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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