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旧事(2)寄宿艾肯家

      我刚到华大, 住在离学校不远的公寓里。室友是两个美国姑娘,一个来自纽约,在医学院;另一个来自密苏里州的乡村, 在化学系。我们相处得很好,我也很快适应了留学的生活。唯一的问题是房租太贵。

      一个学期过后,学长老郑介绍我去艾肯家换工寄宿。华大周围住着许多中产阶层的家庭。有些人家乐意让学生寄宿,为他们做些家务,以减免房租。艾肯家想收一个女学生,工作是每天洗碗、喂猫、喂狗、遛狗,另外每星期五晚上在家陪伴他们十三岁的女儿, 照顾她吃晚饭。我想,这些事都不难做,也不占用太多的学习时间;除了节省开支,还可以练习英语,了解美国人的生活, 所以二话没说就去见艾肯夫妇。

      出了校园的大门向北,穿过音乐系, 就到了住宅区。这一带的房子比较大,式样也比较古典,和华大的校舍风格相近。不出半里路,就到了艾肯家。艾肯先生名叫汤姆, 六十岁左右,人长得高大,眼睛在镜片后面闪着光。他的太太伊娃, 大约五十多岁,金发蓝眼, 打扮随意,说话亲切。他们问了我的情况,解释了我该做的事,又带我看了房间,双方都很满意。不久我就搬进了艾肯家。

      汤姆在公司做了多年的工程师。他的房子是祖上传下来的,有两层楼。 楼下是门厅、起坐间、客厅、餐厅和厨房,楼上是卧室。 我住在厨房的楼上,有自己的书房、卫生间和楼梯。 走道用一扇门和房东的卧室隔开,互不干扰。 据说从前这里是佣人住的地方。院子很大,草坪四周长着高高的树和密密的灌木,还有一片玫瑰园。伊娃 整天忙忙碌碌,进进出出:采购,去医院当义务护理,整理花园,做饭,会朋友。他们的女儿露丝,笑起来有一对深深的酒窝,天真可爱。汤姆很幽默,常常逗得太太和女儿大笑。伊娃则是天生的开朗乐观,从不见她有发愁生气的时候。加上一只狗、三只猫,这是一个挺美满的美国家庭了。

      每天清晨,各人自己吃了简单的早餐,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上街的上街。傍晚,一家人总是在正式的餐厅吃晚饭。伊娃是很好的厨师,很快就改造了我的中国胃。大家边吃边聊着白天公司里学校里家里的事,说着笑话。晚饭后,我洗了碗,再回到学校用功到深夜。

      每星期五晚上,汤姆和伊娃照例出门会朋友吃饭,留下露丝由我陪伴。我会请几个好朋友一块儿做一顿中国餐过瘾,也给露丝煮她喜欢的方便面。我们折腾出一桌菜,露丝一定要仔细问了每样菜里有什么,才肯尝试。(后来我有了孩子,发现他们也是一样,连妈妈做的饭菜也要一一问清里面有什么。难怪美国所有的食品都得标明“处方”了)。

      住了一阵子,我才知道艾肯夫妇是第二次结婚。汤姆的第一次婚姻给了他四个孩子,而伊娃的第一次婚姻有五个孩子,只有露丝是他们俩的。这个组合家庭,连伊娃也记不住孩子们的大小顺序。已成年的孩子们大多在外地,难得回家团聚。

      又住了好一阵子,才知道汤姆和伊娃是和另外一对夫妇“换婚”的。就是说,汤姆原先的妻子和伊娃以前的丈夫结了婚。四个人以前就是朋友,“换婚”以后也还是朋友,常常来往。这两对,好像调换以后都很配,都快乐。看在我的眼里,觉得美国人的“开放”也不都是毫无道理。 

      露丝是家里的幺女,但是脾气并不娇惯。父母亲对她总是以鼓励为主。有一次,伊娃对女儿说:“我真为你骄傲!”。我一问,原来是露丝这学期算术成绩得了C+, 比上学期的D 有进步。问题是,拿了C+也值得骄傲吗?后来我才理解,美国孩子的自信心与独立性与这种正面鼓励是分不开的。 多数时候这种自信心使他们敢说敢作,当然也有盲目自信的可能。直到我有了孩子,才发现要做这样的父母并不容易:首先得去除自己的虚荣心,才能以平常心去对待孩子们的缺点。露丝后来上大学学了美术,毕业后在一家美术馆工作。

      艾肯一家都很好客,常常开派队。除去感恩节和圣诞节是家庭聚会外,一年中最大的派队是一、二月间的橄榄球冠军赛。这一天,家里会有上百个客人,从午饭以后开始持续到深夜。楼下放着几台电视,男士们喝啤酒,看比赛,说笑话;女士们不爱看球,就在一起聊天,准备点心和晚餐。橄榄球是美国对抗性最强的体育项目,几乎每年的冠军赛都有球员受重伤。但美国人对橄榄球的热情使得这一天象国定假日一样地被期待着。美国历届的总统们,也在这一天“与民同乐”,比赛一结束立刻祝贺得胜的一方。接下来的几天,球赛中精彩的镜头在各电视台一放再放,一评再评。我对橄榄球至今没有培养出兴趣,因为球传得太快,又总藏着掖着,根本看不出在谁的手上,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傻瓜。 

      艾肯夫妇信基督教,但不属于十分虔诚的教徒。比如说,他们并不每星期天上教堂,吃饭前也不祷告。他们说自己是共和党,但是他们对两党的政治也不是十分热衷。我猜想,汤姆 赞成共和党很可能是“子承父业”;而伊娃 赞成共和党则是“夫唱妇随”。有一次当地的共和党助选,借艾肯家的地方开会。汤姆和伊娃忙里忙外很开心,但我觉得那是他们喜欢热闹的缘故。

      我在艾肯家度过了一年半的时光,和他们结下了深厚的情谊。伊娃总说我是他们的“中国女儿”,对我关怀备至。我从他们的生活里看到了美国人和中国人在人情、人性上的相近,尽管我们的文化与历史相去甚远。

      1985年,汤姆工作的公司被人买下,他也就此退休。老两口准备卖了房子,搬到东部的海边去。伊娃对我放心不下,托朋友们帮我找到另一家寄宿才算安心。每年圣诞节,我必定会收到他们寄来的信、贺卡、和一盒精致的点心;告诉我一家人的消息,间或有一张露丝的照片。这样几年以后,得到伊娃肺癌去世的消息;又过了一年,得到汤姆再婚的消息,这次的太太是伊娃从前的好友。但是五年以前, 信、贺卡和点心都中止了,我寄去的信和物品也都被退了回来,盖着“查无此人”的戳子。

      如果汤姆还在世,应该有九十岁了。也许他住在老人院,也许他已失去了记忆。但是他和伊娃的幽默、机智、慷慨和乐观,将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伴随着我的人生旅途。






2008年4月25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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