茴香豆


(本图来自互联网)

茴香豆,据说原来是浙江绍兴的特产,鲁迅《孔乙己》的咸亨酒店里,就有这样的下酒小菜。我的老家虽不在绍兴,从小却也吃了不少茴香豆。那种又甜又咸又香又辣的味儿混在一起,让人含在嘴里嚼来嚼去,舍不得咽下去。出国以后,中国食品店里也总有茴香豆卖,想家的时候,就会去买一小包解馋。它最大的好处,是耐人寻味,值得你细细地品,百吃不厌。

在我的记忆中,有一些茴香豆似的故事;每次想到,咱这大脑的某个部位就会发出快乐的电波,忍俊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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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初中时有个姓许的同学,我和她很要好,常常去她家玩。她有个五岁的小妹妹,还有个奶奶。有天老奶奶坐在天井里的小凳上,戴上老花镜,用耳扒子给小妹妹掏耳屎。掏着掏着,小妹妹大叫:“哎哟!疼死啦!”
老奶奶赶紧停手,说:疼啦?别是把耳膜掏出来了!你还听得见吗?
“听不见了!”小妹妹都快哭了。
“坏了,耳膜子掏出来了!”
老奶奶看看手上刚掏出来的耳屎,说乖乖不要哭啊,我给你把耳膜子放回去!一边赶紧又把那块耳屎给塞了进去。
“这下听得见吗?”
“听见了。”
我和她姐在一旁笑弯了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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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公司另一座楼去开会,先去上厕所。厕所门口拦着黄色的牌子,清洁工等在旁边,想是里面还有人没出来。我赶紧问他:你能不能等我用完再进去打扫?他看看我,迟疑了一下,说:我就是想告诉你,这是个男厕所。我这才看到墙上的标志,和他一起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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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地的小学中学,每年都会搞一次“才艺表演”。学生们可以自己准备节目去报名,然后在一个预定的时间演给“组委会”看,组委会从中挑选好节目参加才艺表演。

有天我去借书,从停车场向图书馆走,只听身后有几个女孩叽叽喳喳地说:
“我们唱得那么好,可惜没被选上!”
“你们唱了什么歌?”
“就是这个啊,”几个女孩用和声唱起了一支流行歌曲的副歌。确实好听。
“你不知道,我们每天放了学就练唱,都几个月了!”
“我妈都听腻了,说你们唱唱前面的那段吧!我说我们只会唱副歌,因为就是副歌好听嘛!”

我不用回头都能想象那几个女孩的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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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年底父亲生病住院,我在医院陪护,随手在家拿了袁枚的《随园诗话》带去翻翻。以前没读过《随园诗话》,这次也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看”;读到有趣的地方,念给我爸听听。第一卷第四十节说:

苏州虎丘山坡五十余级,妇女坐轿下山,心怯其坠,往往倒抬而行。鲍步江竹枝云【妾自倒行郎自看,省郎一步一回头】。

这几个字很生动。想象那虎丘山坡,少妇坐在轿上,面朝山上被抬下山;夫婿跟在轿后,两人正好对上眼,何等方便,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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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历年除夕夜,我从医院回家,身心俱疲。那晚上出租车难打,我就边走边等。看到一辆出租过来,招了手,司机居然停了。我正要上车,发现里面已经坐了一个女人,想到可能是拼车。刚要问,司机说没事,这是我爱人,她就是陪陪我。我于是坐到后排。

一边开,司机一边指给妻子看:这里是什么路,那里是什么大楼。两口子三十多岁,从苏北来打工,没有孩子,本地也没亲戚。除夕夜,妻子一人留在家确实寂寞,这样陪丈夫工作,顺便看看街景聊聊天,真好。

看得我心里也暖暖的,像吃了颗茴香豆

【现代思维的诞生】(11) 洛克的深远影响


这一讲的内容很有意思。洛克用认知论来解释人类的道德伦理观念是如何形成、如何改变的,人的性格又是如何受环境影响的。这对现代人也许不新鲜,但在三百多年前,这样系统、清晰的理论让思想界为之倾倒,其意义深远。

本文是我对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教授Alan Kors的讲座【现代思维的诞生】的译述。文中插图均转自互联网,鸣谢!               
 —— 风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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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上集所说,洛克的认知论将主导18世纪的思想界。他引起了西方文化观念上的革命,包括知识的特性、人类认知的局限性。在洛克的认知模型中,人的心智本来是一块白板。通过我们对自然界的体验感觉和自己的反思,把我们对于世界的认知写到白板上,我们于是有了思想。认知分两个阶段:由感觉产生了关于自然界秩序的想法,再经过有意识的思考形成更复杂的概念和知识。

洛克认为,一些想法会互相吸引而结合成更加复杂的思想;虽然其中的原因我们还不能全部理解,但却可以从具体的运作中观察到。最重要的是:人的心智是主动的,它通过感觉和反思去得到知识;它会运用抽象化、普遍化等方法,把简单的想法结合起来,形成对现实世界更复杂的认识。从这些知识出发,我们的心智又能提出对于世界的观点陈述。但是因为这些观点源于经验,也因为经验不一定相同或不变,这些陈述知识有可能正确,而不是一定正确

洛克打了个比方:有一个人生来就住在热带,假如你对他说我知道有人可以在河面上走过去。他会说:不可能!你告诉他:河里的水会变得又硬又厚。他会说:不但我没见过那样的事儿,过去几千年中都没人见过!他不相信是有道理的,因为你说的事儿他从来没有经历过,在他看来,绝对没有任何的证据支持你的说法,所以他认为人从河面上走过去的可能性小到为零。但如果那个人到了北方,第一次见到了水结成冰,那他会怎么反应呢?他不会坚持说他没体验过冰,相反,他会改变自己原先的想法,改变他对于水的认识。

逻辑和经验是两个不同的类型。逻辑关系是必须的、肯定的。比如3一定大于2。再比如一个三角形,假如它的两个角加起来等于120度,那么第三个角一定是60度(因为任何三角形的三角加起来都是180度)。这些都是逻辑关系。但是经验不一样。比如你每天去开一个会,已经开了40年了,每次都是三个人出席。假如有人因此得出结论说:明天也会有三个人出席,那是很可能的。若你喜欢打赌,你可以押注他是对的。但是从逻辑上来说,他并不一定正确。也许明天的会将有四个人出席,或者只有两个人出席。你所处的位置,就和那个从来没见过冰的热带人相似。

所以你对外界的所有看法,只要不是逻辑性的,只会是可能正确,而不是一定正确。你在一个岛上登陆,最先看到的100个人都是红头发。那么第101个人很可能也是红头发,但从逻辑上来说第101个人并不一定是红头发。你不能说这岛上的人都是红头发,只能说到目前为止,我在这岛上见过的人都是红头发。我们对于世界的认知,就总是可能正确的,总是可以根据更多的经验来矫正的。

洛克认知论的基础是:经验是知识的本源,我们以此得到基本的想法,在那基础上再建立复杂的思想、观点,和理论。洛克的认知模型导致对于分析、本质和确认的需要。假如你是洛克主义者,那你就不会看重一个理论表面的特征:所用的语言是否华丽对称,主张那理论的人是否聪明,理论本身是否复杂,是否高深莫测,等等,都不重要,因为这些都不能决定那个理论是否可能正确。假如有人说:你该相信这个理论,我们相信它正确,一个洛克主义者就有权也有义务反问他:你怎么知道的?有什么样的经验支持和证实你的说法?

按照洛克的认知论,任何的观点都可以拿来分析;将它分解成若干陈述,再分解成复杂的感受和反思,最后分解成简单的经验,然后就可以用我们对于世界的体验来检验了。通过这种分析,人类的知识成为清晰的、可研究的、不再神秘的、不再含糊的、很可能正确的观点,这才是人类的真知。简言之,一个复杂的思想可以被分解成简单的组成部分,可以和我们对于真实世界的体验相比较,从而加以确认或否定。这种分析和判断,在很多方面对很多学科的理论系统进行了重审和批判,成为十八世纪的使命。这个使命,是洛克认知论的遗产。(分析和思辨,是西方思维的传统。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在西方得到发展,和这种传统很有关联,绝非偶然。—— 风铃)

在洛克之后的十八世纪,有人试图把洛克的理论机械化,把认知行为、思维的规则看成是人脑的机械行为,是人生来就会的,所谓感知就是判断。这完全曲解了洛克的学说,因为对洛克来说,人通过感知只能获得一些想法,而人的心智所起的作用是更加主动的。正如卢梭后来所说(卢梭是洛克的捍卫者):从感觉到判断,从感觉到理解,并没有一条直通的路;那要经过人类心智的主动介入。我们可以教会自己更清晰地思考,可以纠正自己的思维习惯。在思考的过程中,人的心智不是被动的、机械的,我们的思维方法也不是固定的、大家都一样的。(想象如果大家都按同样的规则思想,那么就不存在思维的独立性了,呵呵!——风铃)

洛克理论的一个戏剧性推论是:假如人的想法不是天生就有的,所有的想法都是通过经验获得的,那么我们对于伦理道德的思想也是从经验得来的。如何获得呢?洛克认为,有一类经历让我们幸福,成为“善”的体验;另一类经历给我们带来苦难,成为“恶”的体验。于是我们形成了“善行”和“恶行”的观念。

表面看来,这种善恶观和霍布斯的类似,但洛克和霍布斯是不同的:洛克认为人类这种对于善与恶的认知过程,是上帝设计好的。上帝让人类可以通过自己的行为带来的后果而认识善恶,就像上帝设计了让天下雨、让庄稼生长一样。是神意让人类从幸福的经验中认识善,从痛苦的经验中认识恶。一开始,我们可能在匆忙中得出错误的结论,以眼前的苦乐来判断善恶。比如说我喝了两加仑葡萄酒,感觉真好!第二天早上却发现自己为此付出了代价,影响了我和社会的关系,爱、友谊、价值、别人的尊重、承诺这些必须的东西可能因为我的醉酒而受到损害。这时我就知道那种喝两加仑酒的行为并不能给我带来真正的幸福,也就不被我认为是善行了。上帝把世间的事设计成这样,让我们从幸福的经历中认识真正的善,从痛苦的经历中认识真正的恶。

洛克的认知论,加上以上帝的神意作为基础,和当时涌现的思潮是一致的。比如牛顿就明白地宣告:我们越多地研究自然界,就越发现上帝的智慧、上帝的设计、上帝的手艺。但是洛克认知论对于西方思维有着更深远的影响,表现在下面几个最根本、最有争议的问题上。

假如洛克是对的,人们对于伦理道德的认知是从他们自身的体验得来,那么社会环境对人的奖励或惩罚将造成该社会人们的善恶观。控制或改变环境,你就能改变那个环境所产生的人的道德观。这里所说的环境,可以是一个社会,一个地方,或者一个家庭。这个观点对洛克之后的思想界产生了长期的、独立的、戏剧性的影响。(时常有人问:一个失去公德底线的社会如何能够重建道德体制?是教化人心,还是用制度扬善抑恶?愚意洛克的理论也许可以参考。——风铃)

再来看洛克关于真理相对性的观点意味着什么。假如我们的思想受到经验的限制,那么我们所有的想法都是相对于我们生活的时间、地点、和境况的。因此时间、地点、境况,将决定我们对于世界的了解,决定我们如何评判世界,决定我们的道德伦理标准,决定我们的价值观念。这并不是说我们不能从人类更广泛更长久的观点来看问题。洛克是说,我们相信什么、看重什么,和我们所处的时间、地点、境况有关。这个观点,对于洛克之后的西方思维也有着长期的、独立的影响。

比如说性格的形成。按照经院哲学的理论,每一个人有自己固有的、基本的特质,是那个人的本质。十六世纪的戏剧、诗歌有什么样的人物呢?圣人和罪人,善者和恶魔,英雄和怕死鬼;他们有固定不变的性格,在互相冲突中表现出来;悲剧中英雄人物的致命缺陷逐渐暴露,最终决定了那人的命运。

但是在一个相信洛克学说的文化中,会发生什么呢?大家会想知道:某人是怎么成为那样的人的?个人的本质不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在特定的环境中逐步形成的、会改变的、发展的。从18世纪开始,通过发展小说发展戏剧发展传记,审视一个人物的童年、经历、特定的时间地点和境况、特定的互动,我们开始理解一个人是怎样成为后来的他或她,理解人的性格是怎么形成的。性格不再是天生的、固定不变的,而是后天获得的,是发展的。这种观点完全改变了我们对于人类性格的认识。社会、政治对于个人性格的影响是如此之大,这和洛克之前的理论相比,是颠覆性的改变。(现代科学研究证明:人的性格有遗传的因素,也有后天的影响。有些同卵双胞胎在出生后分开,被不同的家庭抚养,结果他们的性格有相似也有不同。 —— 风铃)

洛克留给18世纪的遗产中,有两个很有戏剧性的问题,整个18世纪的思想界都被它们给迷住了:

其一是“哲学唯心主义的幽灵”。唯心主义的意思是:假如我们的所有想法都只是想法,和那些想法对应的实体却是不可知的,那么,我们所能知道的就只是存在于我们心里的东西;我们所知的世界就只是一个“想法”,而不是物质的世界了。这个潜在的哲学唯心主义的问题,是从洛克的认知论导出的,它引起了贯穿18世纪直至后来的争论。

其二是信教的理性。假如所有的知识都是从经验而来的,并且只是“可能正确”的,那么如何证实宗教的真理?这个问题的提出让洛克写下了为基督教辩护的有名的著作,《基督教的合理性》(1695年出版)。一个经验论者如何为基督教辩护?他怎么论证信教是基于“理性”?在这本书里我们可以看到洛克的论点。我先来打个比方:假如你有天出了家门,一抬头,看到天上的云拼成了这样的字:“艾伦,你错了,我确实存在。——上帝”。你马上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你掐自己一把,有点痛,不是做梦。你又想也许是幻觉;于是你去问邻居,“你看那天上是什么?”邻居说“哦,天上的云拼成了字,说‘艾伦,你错了,我确实存在。——上帝’”。在20世纪的你,也许会想那是飞机在天上喷出来的字;但是飞机喷的一会儿就消失了,这些字却一直在那儿。

假如你是一个理性的人,接下去无论天上的云告诉你什么,你是不是都会照着去做?你会不会相信那云写出来的话?如果有一天,天上的云拼成做空IBM的股票,你肯定把房子押了去做空IBM! 你会成为世上最无理性的人,去相信那云拼出来的字。为什么?因为你之前已经见证过那个奇迹了,那个奇迹盖着上帝的图章,那个先前的奇迹让你知道这次也是上帝在告诉你,如果你不信,那才是世上最没有理性的人呢。

洛克的论点就差不多是这样的。他说早期的使徒们不容置疑地见证了耶稣的奇迹。为什么说不容置疑呢?因为那些使徒为耶稣的奇迹佐证并不会得到任何的钱财,相反,他们因此而坐牢、遭受拷打,甚至被处以死刑,但还是坚定不移地为耶稣的奇迹作证。这种证人是少有的。假如你上了法庭,你能有自己的证人,那个证人为了说出真相而不怕拷打和处死,还有比他更不容置疑的证人吗?基督教早期的那些使徒们,就是这样的证人。他们告诉我们,耶稣让Lazaru起死回生,从天上祈求到救命的食物,《旧约全书》中先知们预言的事情也被耶稣兑现。这些是上帝在圣经上盖的图章,是真实的经历。基于这些使徒们以生命佐证的奇迹,相信、理解圣经里的话才是理性的。

这是从哲学上为基督教所作的辩护,充满自信。另一方面,这个论点也引起了18世纪一些最具好奇心、最非凡的思想者们的关注。他们重新审视了这样的问题:那些有关耶稣的奇迹真的发生过吗?《旧约全书》中先知们的预言真的兑现了吗?我们在以后的课程中会讲到。

约翰.洛克的遗产,对现代思维的影响是深远的。
 (待续)

走向真理(很悲观的看法,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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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伦.考尔斯教授是牛津出版社出版的四卷《启蒙运动大百科全书》的总编辑。如果您有意听考尔斯教授原汁原味的讲座,可以通过美国的公共图书馆借到CD书《The Birth of the Modern Mind: The Intellectual History of the 17th and 18th Centuries》。更多资料见:http://www.thegreatcourses.com/tgc/courses/course_detail.aspx?cid=447

【秋天的故事】(3)也有风雨也有晴


这里埋葬的,或许比它想纪念的更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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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医院后门向东走一里路,我找到了入口的台阶。推开不高的铁栅栏门,拾级而上,我想看一看父母将来的归宿之地。

久违了。甚至不记得上一次来这里是什么时候。介绍上说它建于1966年,但我记得那时仅有一个纪念碑和几行松柏,清冷地立在高不足百米的小山岗上。只在清明时节这里才有盛事:新鲜的和淋湿的花圈堆在纪念碑前,混和着各种颜色的雨水在广场上留下印迹。一队队的孩子们,真诚肃穆地跟着领诵者宣誓:继承革命先烈的遗志,为共产主义奋斗终生!”“安息吧,烈士们!此起彼伏

和那时相比,现在的烈士陵园要壮观得多:纪念碑换成了三菱形的粉色花岗岩,高得可以和对面北固山上的甘露寺相比,从父亲住院的楼顶就能看到。陵园里也添了其它建筑,包括存放骨灰的纪念馆。

“我和你妈可以在烈士陵园买一个存骨灰盒的地方,我们没去办,我无所谓。我的骨灰随你怎么处理。我刚到家,爸爸就这样对我交代。尽管父母以前也提到过他们的后事,我从来都没有认真去想;似乎不想就可以将那一天推迟。但是这次不一样,父亲正在做放疗,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我把眼泪逼回去,说爸爸,你跟着我。

可是,爸爸真的要跟着我远渡重洋吗?多年前我去香港,好像是在浅水湾附近,看到一处墓园,建在高高的山坡上,面朝大海。当地人说,那里葬的是家乡在大陆的人,因为那山坡正对着他们的故园。我想象他们在那墓地里也成了同乡,相伴守望着自己最牵挂的地方。

父亲一生的牵挂,在哪里?

我知道他爱我的祖母。祖母始终不变地爱他,从来不相信她的长子会是坏人。哪怕世上所有的人都背弃了他,祖母也不会和父亲“划清界线。这种绝对的爱和信任,给了身处绝境的父亲温暖和支撑。祖母活着看到父亲平反,如今长眠在无锡梅园附近。

我知道他爱我的母亲。或许那恩爱掺杂了怨,是一种复杂的情感。但是父亲在病中一遍遍地说:我这么大年纪,老伴还是结发妻子,不容易了!是不容易。 “破镜重圆”的梦,需要理解和宽容、需要大爱才能维系。假如他们之间没有那么深的感情,那也就不会有后来的恩怨,事情也许会简单得多。但命运还是把他们系在了一根红绳上,历尽波折,续了断,断了又续,只能相信是缘分了。

我知道他爱我的姑姑叔叔。身为长子,父亲工作后为弟妹受教育出了力,可他的右派身份也连累了他们好多年,对此父亲一直感到内疚。他的兄弟姐妹中,就只有这两个常来往。我们兄妹还是想在江南找一处地方,身后搬到一起作伴,叔叔在电话里对我说。

本图转自互联网

上了百十级台阶,眼前是巨大的浮雕墙,和纪念碑一样用粉色花岗岩雕成。墙上刻着现代人想象出来的烈士面容和他们留下的只言片语。这些烈士,大部分是在国共内战中被杀的共产党人。这个纪念碑,也和全国各地的纪念碑一样,是共产党“革命传统教育”的场地。

但在我的心中,无论如何也没法把父亲和革命烈士联系起来;这两个概念之间,被历史掘出了一道鸿沟。我早已习惯了有一个右派的父亲:平反之前是现行的右派,平反之后是曾经的右派;右派是烙在父亲和我心上永久的印记,无论它意味着什么。我忘了父亲也有一段投笔从戎、出生入死的经历,印象中只有他后来的屈辱和挣扎。他的挣扎,和他同代人的挣扎

病房的门开了,一位老太太拄着拐杖走进来,身后是推着轮椅的保姆。她个头不高,短短的白发整齐地梳在耳后,一进门就用浓浓的山东口音叫着我父亲。我认出她是父亲的老朋友巴阿姨。她走到父亲的病床前,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伸出手指头刮他的鼻子,一边说:“你装病!父亲微笑不语。“你过去吃了那么多苦,现在要好好享福!”父亲说“等我好了去看你!”五分钟以后,巴阿姨告辞,说声“不要送!”自己拄着拐杖,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她挺直的背影,我只有敬佩。巴阿姨的丈夫也是右派,她自己却是个干练刚强的人,在邻县的教育局做了多年的负责人。我父亲当年戴着右派的帽子被监督劳动的农村中学,就在她的管辖之下。她在暗中对我父亲的照顾,我们全家都很感激。她丈夫右派平反以后,和我父亲也常在一起慷慨激昂地议论国是。老人家几个月前刚过世,现在就长眠在烈士陵园。

来看望父亲的,还有张叔叔。他和父亲从初中就是同学,上大学时一起参加了上海地下党,知心知肺。父亲落难以后,他和妻子温老师不避嫌疑,对父亲敞开了家门。每次从镇江路过,父亲都要去他那里;除了看望老友,还期待着我和母亲的消息。我模糊地记得去他家和父亲见面的场景:巷子深处的一家老房子,温老师和蔼地拉着我的手,带我到一个小房间,父亲在里面等着我。我那时太小,不能理解父亲的心境;现在想来,他能避开耳目,在张叔叔家里安全放心地见女儿一面,是怎样的慰籍!

张叔叔要留父亲住宿,父亲说我就不住了。我要是住在你这里,不但连累你,也对我不好。你是我的保护伞啊,你不能倒。他住到了别处,张叔叔就去看他,说你和我政治上还能分得开吗?谁不知道我们是好朋友?没关系,对右派也要嘛,我是来你的。见惯了众叛亲离的父亲,对于这样的挚友,还能说什么?右派平反以后,他曾写诗给张叔叔:“早岁集嘤鸣,弱冠共死生;风云四十载,雪后喜晚晴。” (《嘤鸣》是他俩中学时编辑的学生刊物。)

有这样的朋友将来同住烈士陵园,父亲会喜欢的。然而,同住的还会有他的敌人

那天做完放疗回去,病房门口有一个老太太等着。母亲认出她来,和她寒暄。她说就住在医院宿舍区,听说父亲病了,来看他。可是父亲一直没和她说话,连看也没看她一眼。她和母亲聊了好一会儿,说着她自家的事。等她走了,父亲气呼呼地说:哪个要她来看我!我好奇细问,原来那老太太是当年把他整成右派的人之一。她的老伴已经去了烈士陵园,她自己将来也是要去的。

“烈士,烈士的定义到底是什么?我迷惘。

父亲和他的同道者,为了民主自由的理想投身革命,用青春和生命换来了什么?他们在人生的考卷上,写下了怎样的答案?他们有的成了受害者,有的成了迫害者(我相信他们中的多数也同时是受害者)。他们是无神论者,不相信天堂和地狱;那么,他们会在另一个世界相遇吗?那另一个世界,会是也无风雨也无晴”吗?1

爸爸,你一辈子最成功的是做人。
哦?
你看,不但你的朋友喜欢你,你的‘敌人’也佩服你。
父亲大笑。我想到一位大学同窗在1979年对我说的话:你爸爸即使是个敌人,也是敌人里的优秀分子。人格,高于政治。

高耸的烈士纪念碑,被蓝天衬着,在冬日午后的阳光下少了些许冷峻。园内寂静无人,只有不知什么鸟,在苍松翠柏间鸣叫。这里埋葬的,或许比它想纪念的更有意义;那种残酷无情的民族内斗,终将成为过去。我相信。

此地甚好。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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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苏轼《定风波》: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2瞿秋白就义前语。


烈士陵园对面的北固山甘露寺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