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海拾贝(1)摇篮

 
(本图转自互联网)

读到“咖啡豆”的博文《栀子花,白兰花》,不知怎么就伤感了起来。小时候,白兰花开的季节,我外婆总要买几串,挂在帐钩上,别在大襟上,簪在发髻上。细细的 花支,跟着外婆的脚步轻轻地摇着。那洁白的馨香,被我贪婪地吸进心里,从不曾淡忘。出国这么多年,没在春天回过家;外婆和白兰花,都已经久违了...

一直想写我的外婆,可越是亲爱的人,越不敢写,怕写得不好辜负了她。找出这篇没写完的旧文,聊慰思念。


摇篮

这是一个结实的摇篮,大约四尺长,两尺宽,象个小床。架子是竹子做的,床垫是篾子编的。床垫的一头开着一尺见方的口,盖着篾编的盖子。打开盖子,底下有一个 座垫,小孩子坐下去,床垫就成了放玩具的桌子。摇篮的腿连在两根粗粗弯弯的竹子上,轻轻一推,摇篮就左右摇晃起来,吱吱地唱着歌。这就是我小时候睡过的摇 篮。不但是我,还有我的表弟、表妹、弟弟,都在这个摇篮里度过了我们的“人之初”。

摇篮在外婆家。我们都是在外婆家长大的。我说是“外婆家”,因为她是名副其实的一家之主。家里还有外公,妈妈,我很小的时候还有奶妈佩云阿姨。但是大大小小 的事情都是由外婆作主:外婆管我们吃什么、穿什么、做什么。外婆管着家里的钱,妈妈的工资也都给外婆。我们在学校闯了祸,老师要找外婆告状。外公啥事都听 外婆的,除了他要喝酒这一件不算。妈妈脾气好,从来也不大声说话。再说妈妈经常出差,有时几个月才回来一次,回来了也总是在写东西,不太管我们。外婆在我 们心里有着绝对的权威,她是我们的依靠,我们的世界。

外婆家离靠近市中心,是很老式的房子。两扇厚厚的大门,带门闩的那种。一进大门,穿过门堂,南北分成两进,每进三间,东西两面各有一间厢房,围着中间的天 井。朝北的一进住着两家房客,我们家住着朝南的一进。中间是堂屋,东边住着外婆外公,西边是妈妈的房间。堂屋对着天井的那面,是一排高高的木格子门:门的 上半段是镂空的小方格,用纸蒙着;下半段是木板,刻着简单的花纹。平时只开中间的两扇门,到了夏天,外婆就把八扇都打开,或者干脆把门都卸掉,然后堂屋就 象是和天井连起来了。堂屋的地上铺着青砖,我们扫地的时候得用扫帚尖把砖缝里的土给剔出来。另外两间房铺的是木地板。地板没上漆,不新也不旧。外婆的房间 里多是老式的橱柜,摞得高高的。妈妈房间的家具是新式的,有几架子书,还有一个大写字台,上面放着收音机;妈妈在家时总是坐在那儿写什么。

厨房在西面的厢房里,除了家家都有的煤炉,还有烧柴的大灶,安着两口大锅,和顺带烧热水的铁罐。大灶的烟囱从屋顶伸出去,常常飘着淡蓝色的轻烟。天井里铺了 石板,靠边放着两口水缸和一个小石磨。头顶上有从屋檐下伸出去的横杆,架着几根长竹竿晾衣晒被;下雨的时候就把竹竿杈回到屋檐下。

堂屋后面有一扇门通到后院。后 院很大,差不多有一亩地。出门十几步有一口井,井台上铺着石板,放着打水的铅桶,淘米洗碗的缸,洗衣服的大木盆,和浇水施肥的桶。井台旁边种着茨菇,芋 头,红色白色的凤仙花,和紫色金黄色的鸡冠花。院子被分成许多块,种着各种蔬菜瓜果;不同的季节,会有青菜、芹菜、菠菜、苋菜、韭菜、四季豆、豇豆、毛 豆、扁豆、绿豆、蒜苗、黄瓜、南瓜、丝瓜、芝麻、玉米、向日葵,甚至小麦、棉花。还长着几棵苹果、梨子、桃子和枇杷树。那是外婆外公每天劳动的地方,我们 也跟着学做农事。妈妈的窗外,有一墙的蔷薇,外婆叫她们“十姊妹”,因为她们开起花来总是大团大团地挤在一起。靠墙还生着一丛丛金黄的野菊花和嫩黄的金针 菜,好看又好吃。厨房也有一扇门通到后院。门外是一架葡萄藤,每年春天开花的时候,风一吹,香气就飘进了天井;靠墙垛着隔年的玉米秸、棉花秸,是烧灶的柴 禾。周围圈着鸡、鸭、鹅,有一阵儿还养了兔子。后院用土墙和邻家的院子隔开,墙的那边是个苗圃。

外婆是家里最忙的人。天还没亮外婆就起床,到菜场排队买肉或是到院子里剪菜,生炉子做早饭,帮我们起床穿衣叠被洗脸刷牙吃早饭,倒马桶,打扫屋子,喂鸡喂 鸭,种菜施肥,买米买煤,洗衣浆被,纳鞋底做鞋帮,缝衣服打补丁,包饺子蒸包子,磨豆浆做豆腐做酒酿...,天底下仿佛没有外婆不会做的事。到了晚上我们 都跟着外婆睡。外婆忙了一天,腰酸腿痛,我们就轮着用小拳头给她捶腰。外婆会夸我们孝顺,我们就捶得更有劲,一直到外婆说“好了,好了,乖乖,不疼了”。 第二天,外婆又照样起早做事了。

表弟表妹是我姨的孩子。外婆生过两个女儿,两个儿子。可两个儿子都在小时候生病死了。我姨在北京气象学校念书时就志愿去了新疆。她生下我表弟以后,外婆去新 疆石河子把刚刚四个月的表弟接了回来;一年以后,我姨又回家生下了我表妹。表弟表妹比我小两岁、三岁。新疆太远了,我姨每五年才有一次假期回来。表弟表妹 也管我妈妈叫妈妈,我们就象亲兄弟亲姐妹一样。

我六岁以前不记得爸爸。爸爸在我三岁的时候被打成右派,送到苏北去劳改,跟妈妈离婚了。外婆去苏北看过他,有时候会念叨“xx在苏北苦死了”。我不知道 “xx”是谁,只模糊地感到他是个和我有关的人。我也不懂什么是右派,什么是离婚,什么是劳改,苏北又在哪里。我有外婆外公的疼爱,有表弟表妹在一起玩, 象小鸟在温暖的窝里,无忧无虑。外婆的家为我遮挡着风雨,我长大以后才知道那风雨的无情。
      

2008年7月
改于2013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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