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课江心洲》后记


我喜欢完整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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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回家,趁着一个好天,去了阔别三十多年的江心洲。

还是乘公交车到谏壁镇,再坐农民开的小面包到汽渡码头。小小的面包车,挤了十一个人,颠颠簸簸地通过正在扩建的公路,上了汽渡船。渡船每小时一班,同车的都是江心洲人。他们好奇地问我去江心找谁?到江心的哪里?

我去哪里?找谁?我也说不上来。只是好像有一根绳索,牵着我的心、我的脚,把我引向江心洲。我想知道当年的同事和学生如今过得好不好,想看看当年的土地、河塘还在不在;他们,别来无恙吗?
长江航道上水运的船只不少,吃水深深,大约是运砂石的。 渡船开了10分钟,我迎风站在船头,寻找着记忆中的那一片绿洲,却看到了一座门楼,上面写着江心洲生态旅游区

下了船,是一条宽阔的水泥马路,想来是通往街上的。同船的人都乘着汽车、骑着摩托走了,我是唯一在大道上步行的人。从前这是一条土路,下了雨就满是泥泞,被牛车压出一道道的沟。如今的大道两旁植了树,只是树叶已落,显得很单薄。放眼望去,绿色的是菜田,黄色的是已经收割的玉米地,立着一捆捆的玉米秸。墙上时不时地看到标语:烧秸秆是违法行为和城市比起来,这里的空气清新多了;除了汽车时不时地经过,四周寂静安闲。田间偶尔可见几个老年人,用最原始的农具和方法在耕种。

走了差不多四十分钟,到了路的尽头,正对面就是江心中学。门卫问我找谁,我说找校长。门卫说校长刚才出去了。我告诉他我以前在这里当过老师,想进去看看。
今日江心中学


校园比从前大得多,有教学楼、实验楼、办公楼、操场,却完全找不着我记忆中江心中学的痕迹。校长室有一个年轻的老师正在发传真;我当年在江心洲的时候,他大概还没出生呢。我说明来意,问他有没有退休教师的联系方式。正说着,校长回来了。
校长姓方,矮个子,方脸膛,已经在那里工作了二十多年。但是说起三十多年前的人物,他也不清楚了。他从玻璃台面下找出一张表,上面是退休教师的名单。我找到了叶老师、汪老师、和朱老师,赶紧抄下了他们的电话号码。

方校长告诉我,江心洲由于人口少,如今只有小学和初中,高中得去外地上。江心中学其实是小学和初中办在一起,一共只有一百六十个学生。一江之隔,使得江心洲交通不便,也留不住好教师。方校长又带我去看教工宿舍,我这才依稀辨认出当年的中学。有人指给我看什么地方原来有口井,什么地方原来是厕所,现在的校区是原来的操场,现在的操场是原来周围的农田听上去叶老师今年年初才退休,如今跟着儿子住在南京。

当年的中学,如今改建成教工宿舍


学校没有食堂,方校长把我带到街上一家小吃店,看着我点了一碗饺子当午饭,自己又回去忙活了。

我拨着刚抄来的电话号码,期盼着那一头的一声。朱老师的是空号;汪老师的没人接;我的希望全寄托在叶老师的电话号码上。

对方一开口,我马上知道是叶老师。算起来他也该六十几岁了,但是声音还很年轻。我自报家门,他惊讶无比;说这么多年来一直在打听我的下落,问我现在在哪里?”“在江心洲啊我笑着回答。不是不是,你现在工作在哪里?我简单地说了我的经历。感慨了一番,我告诉他过两天我会去南京,问能不能见见?他说当然当然;于是我们约了日子喝茶。

挂了电话,我沿着大路向东,走到当年游泳被人骂的大河边。那里新修了老人院和旅游中心,还有橘园,起名橘江里。种橘树是近年来的事;江心洲的年轻人都到外地了, 留在岛上的多为老年人,只种一些懒货,包括橘子。每年收获的季节,江心洲要办旅游节,加上农家乐,吸引附近的城里人。如今虽是初冬,一路上仍然可以看到房前屋后墨绿的树上挂着金黄的橘子。


当年游泳的河


     
叶老师在电话里说,因为坍江,江心洲的耕地面积从当年的一万七千亩减少到如今的七千多亩,人口也只剩了三分之一。一路上见到的河塘,多被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水清水臭的都有;农家的房子比当年好,不过生态环境不可乐观;难怪年轻人出去就不回来了。

我一路走到江边,又沿着大堤向码头的方向走。堤的内侧是农舍,养着鸡鸭鹅,种着蔬果;河塘里留着残荷,斜着渔网。堤的外侧是芦苇滩;高大的芦苇举着一蓬蓬芦花,阵阵江风吹过,把芦花翻成白色,增添了几分寒意。路边时不时地插着木牌:此滩有螺。难道这里又有了血吸虫?后来叶老师告诉我,江心洲的河里因为又发现了血吸虫,已经不能游泳了。
 
江堤内

芦花白



不知不觉,在岛上流连了大半天的时光。故人虽未访到,毕竟找到了线索,也不算无功而返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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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以后,我在南京把正事办完,约叶老师喝茶。我们见面的第一眼就认出了对方,心里有着成年人的激动。三十三年,伟人诗中的弹指一挥间,在我们则是添了皱纹,少了稚气,然而率真未改。我们随意进了一家茶馆,喝茶叙旧。谈起当年江心中学的其他人,叶老师忽然想到他有蒋老师的电话号码。几年前的,不知还对不对?我马上拨过去,蒋老师正在超市买东西,一听说我们俩在茶馆,立马就打车赶来。

那天的下午,整个茶馆里就我们仨。窗外细雨连绵,桌上新茶频添;一直聊到晚饭时分,又换了家餐馆吃晚饭接着聊。当年的同事们差不多一半已经作古,剩下来的,也大都离开江心洲,失去联系了。蒋老师回到南京以后当了教师,如今已经退休。她和当年一样地快人快语,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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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以后,又辗转联系上了当年和我同宿舍的王老师。回美国前,我从上海走,约好去看她。

乘地铁到了东安路,在车站一面研究上海地图,一面等着王老师来接我。听到一声熟悉的招呼,我回头寻找,她已经又说道:“你一点没变!”王老师胖了些,当年的短辫烫成了短发,不过还是那双和蔼的眼睛,还是那对浅浅的酒窝。“你也没变!”我们相拥而笑,再看时彼此眼里都闪着泪光。

王老师的母亲住在徐汇区上海医大的教工宿舍。房子很老了,但是里面装修一新;冬天的阳光照进窗户,屋里一尘不染。老人家已经87岁,精神很好;见到女儿三十年前的老同事来访,非常高兴地留我吃饭。王老师告诉我,她母亲80岁时开始学用计算机,现在给一个医药公司当顾问,每天上网查资料,忙得很。老人家今年检查出有癌症,竟然对谁也没说,按计划跟女儿出去旅游了一个月;半年后才告诉女儿,轻描淡写得好像说的是别人的事儿。她刚开刀一个多月,恢复得很好,完全不像是病人。看着老人家娇小的身材,灿烂的笑容,我明白了王老师的乐观和耐心是从哪里来的。这个老人,中年丧夫,多年来除了自己的工作,还要为四个子女操心,她是何等的坚强,有着怎样的韧劲啊!

我们坐在温暖的沙发上,回忆着当年在江心中学的日子。王老师还记得一些我已经忘却的人和事,比如我们曾经暴走一整天到大路镇去爬瞿山。那时,我们看不到前途,不知道生活里有什么在等着我们;我们只知道“努力”,尽自己的力量,一天一天地工作,不想太多。她离开江心洲以后,上了电大,在工厂做了十五年工程师,直到工厂关闭;后来又去技工学校教书,也教了十五年。其间的曲曲折折,一言难尽。她的女儿作为上海知青的下一代,回到上海,上了大学,如今已经毕业工作了。抚今追昔,我俩感慨万分:三十三年前,再也没想到我们此时此地会这样见面!

在电影《阿甘正传》里,阿甘的妈妈说:“生活就像一盒什锦巧克力;你猜不着你得到的会是什么。”多么简单而真实的道理!生活有苦也有甜,“未知”有它的吸引力。如果命运能够预测,我要知道吗?—— 我问自己。

不,我不要。我宁愿把生命当作一次探索的旅途,当作“一盒什锦巧克力”,去发现,去品尝,去热爱,去度过。
 

这,也许就是江心洲让我不能忘怀的原因吧


链接:《代课江心洲》


写于200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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