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刚才到过的村口,张会计领我们拐上了一条小路。又开了几里,来到了他说的“老房子”。
不过“老房子”当年住的并不是我父亲那样的囚徒,而是看管囚徒的人,姑且称他们“场管”吧。张会计先带我们去看一个“四合院”,说是当年的办公室和场管宿舍。墙是砖墙,不是土墙加芦苇。屋顶是瓦,不是盐蒿草。虽然人去房空,中间的院子里却有绿油油的菜园,加上仍可辨认的圆形花坛,看得出它曾经的规模。如今想来这并非父亲所描述的四大队队部,而是后来作为东直分场的场部。但父亲提到的“全队只菜园里有一棵碗口粗一人多高的树”,是这个菜园吗?如果是,那棵树又在哪儿?
四合院的后面是从前的大礼堂,如今已破旧不堪。残破的青砖顶着木结构的梁柱,里面是坑坑洼洼的泥地,放着废弃不用的收割机。门框斜着,屋顶处处见亮,没玻璃的窗口用红砖塞住。礼堂很大,可容千把人。正面顶头砌出约莫三尺高的舞台。我后来知道当时的“场管”中也有夫妻小家庭,还带着孩子,孩子中的一个恰恰与我同龄。按照他写的回忆,场管和家属在节假日联欢庆祝扭秧歌,虽苦犹乐。也许这礼堂就是他们当年唱歌跳舞抒发革命豪情的地方。而父亲和难友们穿着单薄的衣服,在零下十几度的寒夜,在土圩子中,在狱警的监视下,蜷缩在简陋工棚外的露天里,冻得瑟瑟发抖,睏得撑不住眼皮,被强制看几小时教育自己的电影。想到那个场景,我不寒而栗。
热心人张会计和我 |
土圩子!土圩子在哪儿?还有绕着土圩子的水壕、岗亭在哪儿?张会计摇头说,那些都没了。场部曾经两次被龙卷风扫过,原来关押犯人的土圩子、岗亭都被吹走了,如今不见踪迹。他指着一片田野说,“土圩子原先就在那边。地都整平了,现在一点也看不出来。”
确实是整平了,岗亭,水壕,工棚,连同当年没能活着出去的右派们的白骨。一眼看去,近处是稻田,远处是一排风力发电机。再远处看不到的地方,张会计说正在建他们农场和一家德国公司合作的粮食加工厂,这里的土地提供军粮。整平了。从劳改农场到军垦农场到中外合资,这块土地下埋藏了多少故事?
土圩子原址在田埂的另一边,隐在一片雨雾中 |
张会计从小在这里长大,他一路指给我们看他上过的小学,场部的医院,当年的水塔。青砖的是老房子,红砖的是后来建的。红砖房至今仍有人住,他说是些退休的场工,从前刑满的犯人或是后来的下放知青,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回城,留在农场工作的人。我好奇他们靠什么生活?
张会计说,农场现在都是机耕,只管大块的条田,而边边角角的小块就成了那些住家的“自留地”,随他们种点什么,补贴家用。这倒也是人性化的管理。
曾经的水塔 |
回到办公室,已经是午饭时间。短短的相处,让我们和张会计成了朋友。尤其是性格爽朗、善于交谈的韩老师,已经和他互加了微信号。知道我们下一步要去大有镇的黄海农场场部,张会计从他的通讯录本本上复印了几页给我,上面有场部领导和办事员的电话号码。“我跟他们都很熟。你就说是第八生产区的张会计介绍的,他们一定会接待。场部有档案室,可能还有你们要的资料。”我满心感激这位乐意为人架桥铺路的张会计,要不是遇到他,我们无功而返的概率几乎是百分之百。算算他的年龄,也快退休了,假如我迟来两年,就会无缘相见。不能不感谢冥冥之中的主宰……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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