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海拾贝(3)外公

      我最早的记忆是火车站。天麻麻亮,站台上的灯在雾里亮着黄光。 我揉着没睡醒的眼睛,牵着大人的手。 站台很宽,很多人在地上躺着坐着,背靠着麻袋,扁担,铺盖卷。火车来了,呼呼地吐着热气。 后来我就坐在火车上了。车窗外是一片田野,远处有几个人赶着牛。再后来我就跟着妈妈来到一个幼儿园。幼儿园的老师带我看我的小床,小脸盆,又带我去跟别的小朋友玩。幼儿园有很多我从没见过的玩具,还有一个大轮子,上面有很多小椅子。小朋友们坐上去,阿姨就推着轮子转。我不敢坐转椅,紧紧抱着从家里带去的小闹钟,看着别人玩,想着外婆外公。


      那年我三岁。因为家里刚添了表弟,妈妈怕外婆太忙,就把我接到她工作的城市,在幼儿园上全托。星期天妈妈去看我,临走时我就会大哭,不让她走。可是当我看不到她时,马上就不敢哭了。不过这样的日子很快就结束了。听外婆说,那阵子外公常常从梦里哭醒,惦记着我。外婆说,“老的在家哭,小的在外头哭,不如接回来吧”。第二天,外公就迫不及待地把我接回家,妈妈从此再也不提送全托的事了。


      我在外公过世以后才知道,其实外公不是我的亲外公。亲外公在我妈妈小时候就死了。他活着的时候在衙门里当文书,吸鸦片欠了很多债。他一死,亲戚们把他的房子典了还债,外婆得养活太公公,太婆婆,我妈和我姨。当时的政府鼓励老百姓到郊区开荒种地,外婆就去南郊领了几亩荒地,务农为生。离新开的荒地不远有座山,山里有个庙,庙里有个中年伙计,每天下山挑水。他就是我后来的外公。外公为人老实,干活不惜力,话不多(喝酒以后跟外婆吵架时不算),带着浓浓的外地人的口音。他的老家在靠近海边的地方,每次他老家的侄子来都送我们宽宽的海带。


      外公很喜欢在院子里干活。 他的背有点驼, 剃着光头,穿着白色或者蓝色的大褂,夏天干活时戴一顶旧草帽。他的手很大,很厚,长满了老茧。有时我们院子里长的菜太多了,吃不完,外公就大清早去市场卖菜。卖菜的钱除了打点老酒,还常常买些糖果,小手枪,皮球,或是鞭炮装在他的大褂口袋里。我们一见外公回来,就去他的口袋里找东西。后来妈妈说卖菜不好,别人会说我们“走资本主义道路”,劝他别卖了。外公不服气,说是他自己种的菜,有什么不能卖的。不过他不再卖菜了,太多了外婆就送给街坊、邻居。


      外公不识字,但是很喜欢听王绍棠的扬州评话。每天中午,江苏电台都会播上半个小时。 外公吃了午饭,点上一袋烟,专心一意地听书。我也坐在小凳上一块听。最喜欢听的是水浒。武松景阳岗打老虎,武大郎卖烧饼,西门庆和王婆做坏事,武松大闹狮子楼,孙二娘卖人肉包子,林冲夜奔,鲁智深倒拔水杨柳,宋江杀阎婆惜。在梁山好汉中,我最喜欢林冲,最不喜欢宋江,因为他没本事又窝囊。王绍棠讲得有声有色,活灵活现,外公听得津津有味,兴头十足。等到王绍棠讲到紧要关头,一句“且听下回分解”打住,大家只好偃旗息鼓,去睡午觉。


      外公闲下来喜欢抱我们,背我们,特别是表弟,常常被外公扛在肩上。表弟上幼儿园的时候,外公每天背着他上学,回家。后来我们再大一点,不用外公接送了,外公就每天坐在巷子口范老太太门外的石头台子上等我们放学。


      表妹四岁的时候,有一天在街上走丢了。 全家人到处找,外公外婆急得团团转,报了警,又上广播站登“寻人启事”,说表妹多大多高,穿什么衣服什么鞋,梳什么头,在什么地方丢的。半天过去了,还是没有表妹的影子。原来她一点也不怕,自己一个人逛了几里路,最后走到护城河的桥下, 站在水边看河里的船。 幸好被妈妈的朋友游阿姨看到了,认了出来,把表妹带到她的办公室,然后又给我们家送信。我跟着外公到游阿姨那去领表妹。外公一见到游阿姨,就跪下作揖,连声说着“磕头磕头”,谢了好一阵。


      我九岁那年,外公病了,病得很重。他整天肚子痛,人瘦得皮包骨。有一天早上,我看到外婆的眼睛红红的。她告诉妈妈外公在前一天的夜里悄悄地挂了一根绳子在屋梁上,想要自尽, 被外婆救了下来。他说实在是痛得受不了,不如死了。我后来知道外公是得了肝癌,已经是晚期, 没药能治了。夏天,我姨从新疆赶回来看他,在家待了一个月,外公一直撑着。等我姨回新疆以后,外公终于走了。


      外公过世的时候,我正坐在他身边。外婆大声地哭着。我摇着他温热的手不停地叫外公,一直到邻居阿姨把我拉开,告诉我外公已经死了,听不见我叫他了。街坊们帮着外婆替外公擦干净身子,换上新衣。大家把外公放进棺材,停放在堂屋里。接下去的两天,外婆和妈妈忙着准备出殡。 我守着外公的棺材,心里没有一点害怕。从我记事起,外公连一句重话都没对我们说过,他给我们的总是慈爱。我心里觉得他没死,也许他会从棺材里坐起,重新活过来。


      外公葬在妈妈家的祖坟附近,和我亲外公的坟隔着一个小山坡。二十多年以后外婆过世,葬在我亲外公的旁边,和外公的坟遥遥相望。今年清明,妈妈告诉我,因为土地征用,外公的坟又迁到祖坟,和外婆的坟相邻。


      我的血管里有着亲外公的血,心里却记着外公的疼爱。


      谁说血一定浓于水呢?


2008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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