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等之梦(二)




 (本图转自互联网)


19638月,当马丁.路德.金描绘他的平等之梦的时候,我正要跨进小学的校门。这是一所师范附属小学,在我的家乡首屈一指。通过考试,我幸运地被录取了。

我们那一届有四个班:家庭出身最好(军政干部子女)、入学考试成绩也不错的,进第一班;出身和成绩都好、但不是最好的,去第二班;出身好、成绩不好,或者是成绩好、出身不好的(“地富反坏右”的子女),编成第三班;两样都不好的,是第四班;够复杂吧?而且不仅是我们,其它年级也一样。那时学校执行的是“党的阶级路线”,而不是“有教无类”。我被分到了第三班,因为我父亲是“右派分子”,尽管他和我母亲离了婚。

各年级的第一班,配备的是学校最好的老师;公开课、示范课都只给他们上,学校唯一的优秀教师也只给他们讲课。年幼的我,对第一班的学生是多么羡慕!有时,我们下课了,一班还在“拖堂”,我会踮着脚从他们的窗外偷偷看几眼,听他们的老师讲最后的几句话。

幸好我们三班的老师对学生没有歧视。从入学到文革停学,我没少受老师们的关怀和培养,让我至今心怀感激。文革初期,我的班主任被贴大字报,批判他“包庇右派子女”,就是因为他对我的一视同仁。

但是我的头上,始终悬着“家庭出身不好”的剑。二年级时,班上选了我当“三好生”,报到学校去,教导主任却不批准,换了另外一个出身好的同学。班主任和我谈话,她觉得难以对我解释;而我早已领会,反而倒过来安慰老师,说我懂“党的政策是‘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自己要“继续努力”。这话是真心诚意的,没有任何的不服气。我那时太小,不知“平等”为何物;以为自己出身不好,就该是这样的。

类似这种事,在我念小学、中学的时期是常规,使我对自己所受的歧视麻木到不在乎,逆来顺受;直到高中毕业以后的一件事:

我有一个从幼儿园到高中的好朋友,用如今的话来说是“闺蜜”了。她父亲是抗战时期参加共产党的,典型的“根正苗红”,她小学当然是分在第一班,而且直到高中都是当学生干部的。我从不嫉妒她,她也没有让我感到歧视。我俩一道上学、放学,她常来我家玩,我也常去她家耍,她母亲对我很和气。高中毕业那年,我们那里的政策每家允许一个子女留城工作,其他的要去农村。她有五个哥哥姐姐,没有一个下放的,所以这次轮到了她。有天她对我愤愤地说:“这政策太不公平了!地富反坏右子女也能留城,老革命家的子女也要下放!”我听得愣住了,原来她心里的“公平”是这样的,原来我在她眼里根本不是同类。我没说什么,但从此和她分道扬镳,直到今天也没有再见过面、通过音讯。我好奇,她现在还是那么想吗?

和我父母的遭遇相比,我受的不公平可以忽略不计;那时的中国,有数百万个和我们一样的家庭,被各种各样的政治大帽子压着,在生存、上学、就业各方面遭到歧视。按照毛泽东的理论,那是“无产阶级专政”,专政的对象是“占人口百分之五的地富反坏右”,他们必须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可是,他们犯了什么罪?像我这样身受歧视还表示理解、毫无抗争之意的孩子,有什么罪?为什么要让我们“永世不得翻身”?难道因为我们是百分之五的少数,被多数人“专政”就是合理的吗?

事实上,被牵连的人口远远不止5%。假如每个“地富反坏右”分子牵连了两个亲属,那就是人口的15%了。而1963年,美国的黑人只占美国人口总数的11%。毛泽东在支持美国黑人争取平等的同时,正在对本国的远远多于美国黑人的那一群人实行专政,在肉体上或者精神上消灭他们,“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这个逻辑,说得通吗?

最糟糕的是在文革期间。经历过那场劫难的人都记得:“粉碎封资修”,“打倒反动学术权威”,“揪出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清理阶级队伍”,“揪出党内一小撮叛徒、内奸、阶级异己分子”,“打倒五.一六反革命集团”…, 一波又一波的高潮,今天“一小撮”,明天“一小撮”,十年当中,中国多数的家庭都有人被“打倒”过,到后来简直成了笑话;昨天还是“革命派”,今天就被“揪出来”;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谁该“永世不得翻身”?天晓得!

物极必反。因为到了那种荒谬的程度,更因为高层的领导人也遭受了不公,才有后来对文革的否定,也才有后来对“地富反坏右”成份的取消。我清楚地记得,父亲平反时,我正在读大学。我们系的辅导员从我的档案中找出和父亲有关的那一张,当着我的面烧掉。那张压迫了我十几年的薄纸,终于从我的生命中消失!

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国在文革以后终于向文明迈进了一步。

多数人对少数人的“专政”,是危险的;不论那“专政”是以什么为借口:种族、肤色、政治理念、还是宗教信仰。假如社会的少数群体不被关注,他们的权利没有保障,那么谁也说不准,自己有一天会不会成为“少数”的一员!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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