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旧事(3)芳友太太

      认识芳友太太,是在1986年春天。那会儿我的房东被儿子接到夏威夷去,我急着另找安身之处,恰巧在华大学生服务处的墙上看到芳友太太的儿子贴的广告:诚招女生入住,照顾老人吃药,房租减半,有意者请约见。下面写了一排电话号码。我撕了一条号码,回去拨通了电话。


      接电话的是芳友太太本人。我说我有意做她的房客,她问我怎么知道她的电话号码。我说是他的儿子在华大贴了广告,她问“是我儿子贴的吗?”然后记下了我的名字和电话,约好过两天我去她家面谈。


      二十分钟以后,有电话找我。我一听,是芳友太太的声音。她问我是谁,为什么她的记事本上会有我的电话号码?我听得云里雾里,又自我介绍了一遍,说好后天见。


      到“后天”见面之前,芳友太太已经给我打了五,六次电话,每次都是从“Who are you ?”开始,到“See you soon”结束。我觉得这位芳友太太一定是有严重的健忘症,心里犹豫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应该住在她家。不过既然约了,还是去见一下吧。


      芳友太太的家在一条幽静的街道上,街道的两旁是遮荫的大树。她的屋前铺着石阶, 蜿蜒而下。房子是老式的两层楼,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我拾级而上,按了门铃。开门的是一位矮小的老太太,穿着裙子,背有点驼,满头银发,满脸慈祥的笑容。她把我让进屋,在厨房坐下,然后拿出一个蓝皮的旧本子,戴上老花眼镜,一页一页地翻着。 我帮她找到有我名字的那一页,才发现前前后后有好几页都记着我的姓名和电话号码,想必是每打一次电话都记了一次吧。老人仔细地问了我的情况,又告诉我她有一个女儿,住在首府华盛顿。她温柔地看着我说:“你知道你的母亲会多么想念你吗?”老人家一定是非常想念她远嫁的女儿吧。


      见过芳友太太,又和她的儿子乔治通了电话。乔治告诉我他母亲得了早期老年痴呆症,但是坚持不肯去住老人院。他希望我能住过去,每天早上把老人一天的药拿好,提醒她吃药。我心里想着芳友太太慈祥的笑容,一口答应下来。


      搬进去的第二天清晨,我起床打开卧室的门,却见芳友太太站在我的门外。她满脸疑惑地问我:“你是谁?怎么会住在我女儿的房间里?”原来老太太半夜醒来,记不起我是谁,想打电话问儿子,又怕太晚了惊师动众,一直等到天亮听到我的动静,才来问我。她老人家半宿无眠。 我赶紧重复一下我的来历,她才安心。


      这样连续几天以后,她终于记住了我是她的房客。可是又有了新问题。晚饭后,我照例去学校用功, 临走时告诉芳友太太不用给我等门。可是当我深夜回到住所时,发现老太太还在等着我。她一见到我,像是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说:“感谢上帝,你没出事 ! 我正要给乔治打电话报警呢。”我这才想到老人家记不住我说的话,心里又抱歉又感动。 以后,晚上出门,我总记着给她打电话,提醒她不要等我,自己先睡。过了一个多月,芳友太太才慢慢习惯了。


      困难的是安排芳友太太吃药。刚开始,我按照乔治的吩咐,把老太太早晨和中午该吃的药拿好,看着她吃了早晨那份,关照她中午再吃剩下的一份。结果有一天下午回家,看到药瓶放了一桌,芳友太太正在“配药”呢。我拿不准她一共已经吃了几次,很担心她药物过量,所幸那次没出事。为了预防这样的事情再发生,我和乔治商量,决定把药瓶藏在老太太够不着的柜子里。这下芳友太太着急了,坚持说她自己知道吃什么药,什么时候吃,一定要我告诉她药瓶在哪里。我只好哄她, 说我也不知道药在哪里,只有她的儿子知道。每天等老太太睡了,我替她配好第二天的药,这样她一直以为是乔治在做,也就不再争了。老太太很信任儿子,乔治说的准没错。


      乔治是个高高大大的中年人,古铜色的皮肤,长得很帅,但是脸上总带着一点忧郁的神情。芳友太太说他几年以前离了婚,至今独身一人。他自己开着公司,很忙,可是他每天都会来看望芳友太太,有时一天两次。每次来了,陪他母亲说说话,房前屋后地看一看,有时还顺手收拾收拾院子。老太太日常用的必需品,也是儿子给她捎来。芳友太太一见到儿子,脸上的皱纹就都舒展开来,柔和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可是乔治离开不一会儿,老太太就忘了儿子刚来过,念叨着儿子一定是太忙了,不能来看她了。这么说的时候,她一点也没有抱怨的意思,只是舍不得儿子太忙。


      芳友太太记不住眼前刚刚发生的事,却能回忆起很多年以前的事。她原来是加拿大人,已经过世的丈夫是芬兰人。芳友太太年轻的时候是个歌唱演员,嫁了芳友先生以后就离开了舞台,搬到美国居住。老太太高兴的时候,还会哼一哼从前唱过的歌。她也很有幽默感,陈年旧事被她讲得很生动。 最让她怀念的是儿子和女儿的孩提时代。听上去,姐弟俩人都是乖孩子,不过姐姐似乎更有主意,直到长大了弟弟也还是很尊重姐姐的意见。姐姐后来嫁给了一个外交官,离家很多年了。每次讲到这儿,芳友太太总是看着我说:“你知道你的母亲会多么想念你吗?”


      快入冬的时候,芳友太太的女儿从华盛顿DC 赶来,原因是芳友太太摔了一跤。老太太很自爱,平时的穿着很传统。医生曾经建议她在家穿运动鞋,走路稳当些, 可是她觉得那不像样,仍然守着多年的习惯穿裙装和皮鞋。那天傍晚我回家,一开门看到老太太蜷缩着身子躺在楼梯下的地板上,痛苦地呻吟着。看上去她是从楼梯上摔下来,自己爬不起, 也不知道已经挣扎了多久。我赶紧给乔治打电话叫救护车。老太太被送到医院拍了片子,幸好只是小腿骨折,住了几天医院。出院回家,她明显地瘦了,腿上绑着石膏,人也恍恍惚惚,记忆力更不如从前。乔治让姐姐回来拿主意,也许不得不送母亲进老人院了。


       芳友太太看到女儿,又恢复了从前的快乐,对女儿有着说不完的话。她女儿每天出去勘查老人院,要给母亲找一个能让她放心的地方。差不多过了一个星期,她和乔治终于选中了一家,第二天就要送芳友太太去了。那天晚上,她告诉我这个决定,感谢我过去几个月来照顾她的母亲。我知道芳友太太是很怕去老人院的,不过她的病情已经发展到不能独立生活了。她的女儿也很伤心,我们一块儿感叹着现代医学对于老年痴呆症的无奈。她说她母亲从前是个非常机智,幽默的人,看到母亲现在这样,真是于心不忍。我祝福他们好运,愿她母亲能在老人院里颐养天年。


      接下来的几天,一家人忙着清理房子卖家具,我也另找了住所。搬家以前,我向乔治要了老人院的地址,买了一束花,去看望芳友太太。


      找到芳友太太的房间时,老人家正坐在轮椅上, 目光呆滞。她已经完全不认识我, 我说的话她似乎也没有听进去。 坐了一会儿,护工来带她到餐厅吃午饭。我看着护工例行公事地推着轮椅,脸上没有笑容,眼里没有温暖,忍不住一阵心酸。


      直到有了自己的孩子,我才开始真正领会芳友太太常对我说的话:“你知道你的母亲会多么想念你吗?”这句话,连同她那慈祥的笑容,深深地镌刻在我的心中。


2008 年5月3日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