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海拾贝(11)张家

      外婆还有一家房客: 张大大(镇江人管叔叔伯伯叫“大大”), 王阿姨,加上三个孩子。老大琴儿,比我大两岁;老二是个男孩,小我一岁;老三萍儿,比我小四岁。
     
      张大大在菜场卖鱼,王阿姨做小贩。每天天还没亮,两口子就出门了。张大大到菜场上班,王阿姨到江边贩鱼,挑到菜市再转手卖出去。因为家里穷,张家的孩子们比我们苦得多;尤其是琴儿,家务事差不多是她全包了:洗衣洗被,做饭做菜,放了学就没一刻空闲;到了冬天,一双手长满了冻疮,裂着一道道口子,还要在冷水里洗衣服洗菜。可她妈妈还总嫌她做得不好,动不动就打她骂她。

      我们院里,除了老人小孩和一个半残废,真正的“男子汉”就只有张大大。张大大个子很高,脸膛方方正正,说起话来像吆喝买卖那么响亮。他的头发自然卷曲,外婆说他是“美男子”。他的力气也很大,外婆如果有特别重的东西要搬,就会请他帮忙。张大大人很和气,顾家,通情达理又讲信用,他答应了别人的事一定会做到。外婆和邻居们对他都很敬重,我也很喜欢他。我生平吃过一次河豚鱼,就是张大大给收拾的。他替我们买了鱼,去了毒,外婆烧出来,他自己先尝了一下,才让我们吃。

      王阿姨和他相反,个子小,心眼多,喜欢唠叨。同住一个院,说话声音大一点就被别家听到了,所以哪家都藏不住“隐私”。张家两口子常常吵架。通常是王阿姨唠唠叨叨,怨这怨那;张大大开始不理会,后来忍不住了就大着嗓门说几句;王阿姨不开心,就拿琴儿出气。张大大看不过去,终于发了脾气吼几声。这以后,要么大家都住了嘴,偃旗息鼓;要么就“升级”,越发不可开交。总之家里不如意的事都用吵架来解决。

      南方的夏天热,男人们都打着赤膊。一天傍晚,张大大刚和王阿姨拌了嘴,光着上身在天井里做事。只听得“咣铛”一声,一把大厨刀从他家厨房飞到天井里,落在张大大的脚边。接着是王阿姨边哭边嚷:“你有种就把我杀了!”张大大一听,登时火冒三丈,脸涨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来: “你当我不敢?!”一边操起菜刀就朝厨房走。外婆和其他的邻居一看要出人命,赶紧冲过去,拼命抱住他,把菜刀抢下来。王阿姨从厨房出来,哭着闹着,“我让你杀!我让你杀!”张家的孩子们吓哭了,我们也不敢吱声。大家好不容易才把两个人拉开,分头劝解。问起缘由,原来是王阿姨听人说菜场有个女人对张大大有意思,吃醋了。大家都说张大大的为人好,不会做对不起她的事,让她别疑心了。

      虽然劝了下来,王阿姨的心里还是不除疑。入冬的时候,她病在床上,大女儿照顾她吃药。我们在家,只听到她家屋里打碎瓷器的声音,接着琴儿哭着来找我外婆:“李婆婆,我妈吃了老鼠药,快救救我妈!”外婆赶过去,看到床边一只碗打破了,汤药撒了一地,还有装老鼠药的小纸袋,开了封扔在桌上。琴儿说妈妈让她去买老鼠药,买回来自己放到中药里,喝了两口就把碗给摔了。王阿姨在床上流泪,说“我还是死了好,死了让他痛快!”外婆赶紧叫了三轮车,送她上医院急救;又送信给张大大。

      折腾了大半天,王阿姨从医院灌了肠回家,气虚体弱。张大大陪着她,小心翼翼地回房。外婆说,“男人在家陪她睡几天就好了”。我那时当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如今想起来,不得不佩服老百姓的智慧。这种事,真用不着看什么心理医生,做什么“婚姻咨询”。张大大请了几天假在家,过后夫妻和好如初。

      日子在吵吵闹闹中过去,张家的孩子们和我们一起长大。我上高中时,他们搬了家,一别就是几十年。我间或听父母说到他们,一直挂念着。

      去年回国,抽空去看望他们。张大大得了胃癌,开了刀,恢复得不错。他不知道自己得的是癌症,言谈中很乐观。王阿姨比从前瘦了许多,话也少了。两个人看上去已经“磨合”得天衣无缝,绝不会再打架了。不知他们是不是还记得当年的“轶事”?

      时间能改变太多的东西。有人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可是没有当初,又哪来今日?

2010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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