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四年夏天,我高中毕业,一心一意要去农村“锻炼”。可是我们的户口刚从全家下放的农村迁回城市,我母亲无论如何也不让我再下乡,急得高血压发作,卧床不起。亲戚朋友们都来相劝,我只好不吭声了。那时,我刚刚读了屠格涅夫的《罗亭》,觉得自己和那个“言语的巨人,行动的矮子”差不多,没脸见人。接着家里买了火车票,“派”我到新疆去看我姨。我在乌鲁木齐待了半个秋天,半个冬天 ,又回到家里。每天一早,我带着干粮,走十几里路,到郊区一家远亲住的村子里去义务劳动。看我这么犟,外婆和母亲商量,给我找了一个临时工作,到江心公社中学去当代课老师。
江心洲是长江里的一个小岛,地属丹徒县。开学一个礼拜前,我背着铺盖,用网兜装着脸盆、脚盆、漱口缸,从镇江坐四十分钟长途汽车到谏壁镇,再乘三十分钟渡船,来到了江心。从码头到镇上,差不多两里路。“镇子”也就是几百米长的一条街,江心中学在街的尽头。学校有三排平房,围成一个“口”字型,开着的一面算是大门。办公室在朝西的一间。校长姓蔡,五十多岁,瘦瘦高高,满脸皱纹。他穿着蓝布中装大褂,看上去和农民没什么两样。我说我是来代课的,他笑了,露出了发黄的牙齿,握着我的手说:欢迎欢迎,小玲老师。然后带着我去宿舍,一边给我介绍了学校的情况。
江心中学是岛上唯一的中学,初中高中在一起,有几百个学生。我的任务是教初一两个班的数学、英语和音乐。学校一共有十几个教师。蔡校长兼教政治、历史;副校长姓陈,三十多岁,人长得很文静。他教高中的物理和数学,他和母亲、妻子、刚会走路的儿子都住在学校宿舍。教导主任姓王,矮个子,修顶,眼睛不大但是很灵活。他教高中语文,也是本地人。还有几位本地教师,都不住校:教语文和地理的郑老师,教理化的邵老师,教体育的朱老师,教数学的张老师和汪老师,教语文的言老师,和管总务的盛老师。另外还有四个南京和上海的知青,女的姓蒋、王、于,男的姓花。蒋老师中等个头,浓眉大眼,梳两条粗粗的辫子,显得很自信,直爽,不好欺负。花老师戴眼镜,南京口音很重,看上去是个没脾气的人。王老师是上海知青,眼镜上的圈圈很多,个头比我矮一点,辫子细细短短,笑起来有一对浅浅的酒窝。他们几个都是老三届的知青。
我和王老师合住一间宿舍。宿舍和教室一样,地是泥地,顶上也没有天花板,完全是老式房子的构造。宿舍里放着两张双层床,占去了房间的大半。人睡在下铺,上铺放东西。两张床头中间的墙上开着一扇窗,窗外是高高的树,树上传来知了响亮的叫声。宿舍的隔壁是教室。
朝东一排最靠外的两间是食堂,里间做饭,外间吃饭。灶是柴禾灶,架着大铁锅,屋里还有几口水缸。堂屋放着两张方桌,几条板凳。厨房里有两位师傅,矮墩墩的老王,和瘦高个的老陈,他们也兼管打扫院子。厨房的外面,有一口井,旁边放着两只木吊桶。
操场很大,在“口”字的东面。操场上空空荡荡,没有篮球架,只竖着一杆国旗,是跑步的好地方。办公室除了桌椅、书架、教具以外,还有一架旧风琴。只有蒋老师会弹风琴,大概我来以前是她在教音乐课吧。
开学以后,学校热闹了起来,我也开始教课。和所有的新老师一样,我面临着学生的挑战。农村的孩子们上学晚,上上停停,所以年龄比城里的学生要大,有不少长得比我高;再加上我自己还是个大孩子,更让他们不服气。数学课还好,毕竟学生们也知道算账的重要,农村里的会计可是人人羡慕的;英语课就不一样了,谁也没兴趣学什么外国话。音乐课呢,就更是学生们顽皮打闹的机会了。开头的几个星期,我的教室里常常有蔡校长坐镇,要不就是班主任言老师来“救驾”。有时候我被调皮的学生气得掉眼泪,老师哭了学生们也会安静下来。
懂事、爱学习的孩子也有,班长沈月就是一个。沈月高个子,大眼睛,发育得很好。她话不多,显得成熟、稳重,各门功课的成绩都不错。她也尽力地帮助维持课堂秩序,有时还会给我出点主意。毫不夸张地说,她在班上的威信比我高。
几个星期以后,学生们渐渐地习惯了我这个“小玲老师”,我的生活也有了常规。每天清晨被窗外的小鸟叫醒,去操场跑步,然后打一桶井水拎回宿舍洗冷水澡;再去食堂吃稀饭、馒头和咸菜,完了到办公室准备功课。早晨照例有三十分钟的“政治学习”,通常是蔡校长念一段报纸,交代一些日常事务。学生早上的第一件事是做早操。全体师生在操场集合站队,朱老师带着大家跟着大喇叭的音乐做操。接下来是四节课。中午老师们都在食堂吃饭。我们住校的是包伙,本地的老师通常是自己家里带来的饭菜,让老王放在大锅里蒸一蒸。也有几个学生在学校代伙。午饭边吃边聊,蔡校长带头,无话不谈。午睡后再上两节课,打扫卫生,日程和城里的学校差不多。
傍晚,是最自由的时候。学校周围很安静,本地的老师大都回家了,只有我们几个年轻人在办公室。我除了备课、改作业,还能摸一摸风琴;不过更多的时候是读书。我从镇江师专图书馆“走私”带来了一书包外国文学名著。言老师、王老师和我轮流读,最如饥似渴的是言老师。
言老师是本地农民出身,工农兵学员上了师范,一年前刚刚毕业回到家乡。他三十岁出头,个子不高但是很健壮,说起话来带回音。听说他的未婚妻是大队会计的妹妹,不过他从来没跟我提起他的婚姻。言老师帮我度过了刚开始的难关,我也给他当副班主任,协助他的工作。我们常在一起聊天,聊读过的书,聊自己的经历,聊班上的学生。他整晚整晚地待在办公室,常常是别人都回宿舍睡觉了他还在用功。
王老师就像我的大姐姐,虽然我的个头比她高。她的父母都是上海第二医学院的教授,父亲在文革初期被斗自杀。她和她的妹妹都下放农村,她去了江西,妹妹来到江苏。在江西几年以后,她终于通过亲戚的关系转到江心洲,离母亲和妹妹近一些。王老师很随和,乐于助人。无论她心里有什么苦楚,我从来也没有听过她抱怨、看过她掉眼泪。她教高年级的英语,也给我传授教学的经验。她的知识面很广,书本上的和实际的,也懂点医,当过“赤脚医生”。我们俩一早一晚在一起,相处得很好。
每两个星期的周日,我回一趟家。外婆总要做点好吃的,看着我狼吞虎咽地吃完。再去师专图书馆把看完的书还了,另借一书包带回来。
不回家的周日,我和王老师就在岛上转悠。江心洲方圆六、七里,中间有一条大河从东到西穿过。大河又伸出枝枝杈杈的小河和沟渠,灌溉着肥沃的土地。岛的北面是长江主航道,江滩一年一年被水流冲得越来越小;而岛的南面,流水把淤泥送过来,江滩就慢慢地长大;江心洲的版图就这样不断地变化着,沿江的堤坝也要跟着改道。岛上没有山丘,平展展的田野一望无际。秋天是金色的稻海,冬天是带霜的麦田,春天是一片片嫩黄的油菜花,夹着一片片鲜亮的紫云英,让人惊叹大自然斑斓的色彩。江心洲也出水产,刀鱼,鲥鱼,螃蟹,…,都很有名,不过学校的食堂是不做的。
有的时候,我跟着言老师去家访。我们踩着高高低低的田间小路,去学生家里看一看,一般是学习有困难或是上课爱捣蛋的学生。江心洲虽然是“鱼米之乡”,农民还是非常贫穷。孩子们在家很辛苦,要干地里的活,也要放牛、割猪草,放学以后没有时间看功课、做作业。耕种、收割的季节就更不用说了,即使是学校的本地老师,也要回家干农活。所以学校农忙的时候得放几天假,否则就没人来上课了。我们家访的时候,家长们都挺客气,停下手上的活,和我们说话。不过看到孩子们过的生活,我也不忍心批评他们。班上有一个最调皮的男生,我在他家看到他挑了很重的一担稻草,和他瘦小的身材极不相称。他看到我和言老师,一反常态,躲得远远的。但是从那以后,他上课也不再带头捣蛋了。老师们议论起这些,都无可奈何。那时整个社会都不要知识,苛求这些孩子们又有什么用呢?
日子久了,我也慢慢地知道了一些学校的事。教师的待遇有三种:最好的是公办教师,由县教育局发固定工资;其次是民办教师,由公社发工资,编制不稳定;再其次就是临时教师,像几个知青和我。知青们并没有“扎根”的打算,所以不和别人争待遇;民办教师们为了争取转成公办,常常会有些矛盾;教导主任据说是很会背后捅刀子的。副校长看着斯文,但听说他一心想把校长挤掉。校长为人忠厚,凡事“和稀泥”;倒是蒋老师正义又直爽,看不惯的事批评起来不讲情面,所以副校长和教导主任都有点怕她。我很佩服蒋老师,觉得她爱憎分明,又有心胸;不会冤枉人,也不会穷追不舍。
寒假里,县里组织各个学校的音乐老师集训两个星期。集训班设在另一个公社的中学,老师们自带行李,住在那个学校的大礼堂。礼堂的地上铺了稻草作通铺。集训班由南京艺术学院的两个老师带着几个学生当指导,主要的课程是发声法。参加集训的音乐老师中,年纪最大的已经五十多岁,最小的就是我了。每天我们跟着南艺的老师和学生练习发声,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唱歌时吸气要“吸到腰里”。不过老师说我的嗓子“漏气”,是没指望成为歌唱家的。幸好我也没有这个志向。
集训班结业时有一场汇报演出。我唱了《黄河怨》,自己觉得很投入,别人也说挺好。演出结束以后,和我隔一个铺的乔老师却对我说,我唱完了马上就露出笑脸,那以前的悲愤的表情就不像真情而像做作了。她的话说得我脸上发烧,但是心里很诚服。乔老师是个老教师,她是真心为我好才这么率直地指教我的。我开始懂得表演不光是表演,还是全身心的投入。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乔老师当时工作的学校就是我的右派父亲当勤杂工接受“改造”的学校。她从集训班回去以后,对我父亲谈起我,全然不知我是他的女儿。我父亲知道我在江心中学代课,猜到乔老师说的是我,一遍又一遍地向她打听我的情况。我是他唯一的孩子,那时已经有六、七年没有见面了。关于我的消息,哪怕是一点一滴,也是对他的慰籍。
春天来的时候,田野上绿油油的一片,桃花红,梨花白,蛙声鸟鸣,充满了生机。王老师说她在江西的时候,知青们常常到水田里去捉青蛙(又叫田鸡),拿来做成美味。我听了很好奇,就要同她一起去捉。晚上,我们带上手电筒,到操场边上的树丛里,顺着蛙声找青蛙。找到以后,就用手电筒照住它。青蛙一见光,就一动也不动地让王老师捉住,放到一只口袋里。捉了四、五只,拿到蒋老师的房间里去剥皮。王老师动作利索,连刀都不用,就把青蛙的皮给去了,放到一只大茶缸里。可是去了皮的青蛙还在跳,把茶缸盖子都顶翻了。王老师解释说,青蛙的中枢神经并没死,所以还能跳。这下无论炒田鸡的味道有多好,我也没有胃口吃了。
有一阵子,言老师的情绪很不好,整天板着脸,动不动就跟学生发火。有人说是他的父母催着他办婚事,他不愿意,女方也不高兴,闹僵了。当然这都是传闻,不知是真是假。正好那时我们在读杰克.伦敦写的自传体小说《马丁.伊登》。书里的主人公马丁.伊登出生贫苦,靠自己的奋斗和才能成了作家,出了名,交了富家小姐,走进了上流社会。但是他发现他既看不惯上流社会的虚伪,也不能容忍下层社会的愚昧,对人生极度失望,终于投海自杀。 读完这本书,我们都很感慨。特别是言老师,大概觉得他的身世和主人公有相似之处,长吁短叹了好几天。
感慨归感慨,年轻的我们很“阳光”,心里存不住忧郁。天气暖和了,春水荡漾,每次看到清清的河水我就想游泳。但是江心洲的民俗很封建,女人是不能游泳的。我和蒋老师、王老师商量,三个人决定等天黑了,到附近的一条小河去游泳,不会被人看见。
晚上,我们穿好游泳衣,又套上外衣,悄悄地来到小河边。农村人早睡早起,周围的农舍里已经熄了灯。我们把外衣、鞋子脱下来藏在树丛里,踩着淘米洗衣的石板下了河。河水清凉,月光洒在河面上,给我们照着亮。我们边游泳边说笑,没想到惊动了一个摸黑来挑水的人。他对着河心大声地吆喝:“什么人?”我们赶紧停下不动。他听不到回答,就在岸上来回地走。我很紧张,生怕他找到我们的衣服拿走,那我们怎么回去呢?他走了一会,没找到什么,挑着水桶回去了,我这才出了口长气,接着游泳。我们尽情地享受着这有点冒险的游戏,唯一的缺点,是河床太浅,河底的淤泥太厚,游得不过瘾。
第二天午饭,大家照例在食堂聊天。蔡校长不知怎么知道了我们游泳的事,郑重其事地叫我们不要晚上游泳,说不安全,万一出了事可怎么办。蒋老师笑他胆小,说不会出事的,让他放心。他说不行,“你们要是再去游,我就带着长竹竿跟你们一起去,万一出事可以救你们。”说得大家都笑了。他问我们为什么不能白天去大河里游泳,王老师说不想让当地人说闲话。这次轮到蔡校长说我们胆小了。“这有什么,你们女老师带个头,移风易俗嘛!”
有蔡校长撑腰,星期天我们就去了大河。这次于老师也加入了我们的行列。大河有一百米宽,多深就不知道了。其实我的水性不怎么样。这以前,只在游泳池里游过。游泳池通常都是人挤人,跟下饺子似的,刚游几米就得停下来,从来没有超过二十米。在大河里就不一样了,离岸几步就踩不到底,只能一直游下去。王老师游得好,又有耐心教我,不久我就能游到对岸,再后来也能连游带泡地在河里待上两三个小时了。
四个女老师下河游泳,引得两岸的大人孩子出来观看,其中有不少是我们的学生。有一群男孩子对我们喊着:“不要脸!不要脸!”惹得我们大笑。第二次我们再去游泳时,有几个女生推推搡搡地走近河边,其中一个被推到前面,很不好意思地问我们能不能教她们游泳,问完就跑了。不过渐渐地,人们对我们习以为常,没有人再喊“不要脸”了。
夏天麦收过后,公社放电影,就在我们学校的大操场。放映队拉起了银幕,四面八方的男女老少都来看电影。是什么电影已经忘了,只记得那热闹的场景,嘈杂的人声,和散场后无数的手电筒。
学期快结束时,收到母亲的信,说我的分配通知来了,让我准备回镇江报到。十个月来,我和这里的老师、学生们建立了友谊,一说要走,心里很留恋。何况大考还没到,我的工作还没完。和蔡校长说了,他让我放心地走,他和别的老师会把我手上的事接过去。我把大考的试卷准备好,能做的都做掉,又和老师们一一告别。他们都让我有空常回去看看。
离开江心洲的那天,登上渡船,看着越来越远的堤岸,我觉得自己的心有一块留在了那片绿洲上,也忽然发现自己长大了。
进了工厂,一直都很忙。直到上大学之前,才抽空去了一趟江心洲。
码头、镇子、学校都没有变,但是人变了。知青老师们都回了城,学校添了新老师。蔡校长看上去老了许多。他老伴在家乡生病多年,他也在要求调回家乡工作。他告诉我,江心洲的女孩子们,如今也下河游泳了。
三十多年过去了,江心洲和我青涩的年华交织在一起,深藏在我的记忆中。近年来,听说江心开发得不错,交通比以前方便得多,岛上有很多“农家乐”,让城里人去休闲。从网上的照片,已经看不出一丁点我所熟悉的江心。
江心洲,你变成什么样了呢?当年中学的老师学生们,你们过得好吗?
该回去看一看了…
写于2009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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