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海拾贝(2)爸爸

      六岁那年的一个夜晚,我从睡梦中被人声吵醒,睁开眼睛,看到妈妈房间里满屋子的人:外婆外公,妈妈,佩云阿姨,还有左邻右舍;大家都在和一个陌生人说话。他坐在灯下,戴着眼镜,瘦瘦的脸,高高的鼻子。他用我不熟悉的口音讲着什么,一边吸着烟;缭绕的烟雾使他显得更加陌生。

      佩云阿姨听到我的动静,走过来搂住我,一边说着:“醒了,醒了,快叫爸爸!”

      我感到众人期待的目光,意识到他们在等我叫“爸爸”,可我的嘴就像贴了封条,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是“爸爸”打圆场,说“慢慢来,慢慢来”,大家才又接着聊天。

      爸爸离开我和妈妈已经三年。除了“离家”,还有“离婚”。他回来不久又和妈妈结了婚,和我们住在一起,直到一年多以后他和妈妈再次离婚。这一年,成了我童年中最快乐的时光。

      那时刚过三年自然灾害,爸爸在劳改农场饿得皮包骨头。外婆心疼他,让他多吃多睡。他没了工作,在家等“分配”。我在幼儿园上大班,每天放学后,做完了功课,爸爸就陪我玩一会儿。

      我喜欢画画。爸爸就教我怎么“打格子放大”:用铅笔在一张画上打出均匀的格子,再拿一张大纸打上一样多的大格子,然后一格一格地在大格子里画上和小格子一样的画。画完了所有的格子,原来的画就放大啦。

      我喜欢唱歌,每天跟着收音机里的“小喇叭”和“少年广播合唱团”唱。爸爸就教我认简谱,找来歌纸让我自己学。

      爸爸很会讲故事。夏天的晚上,街坊邻居的孩子们拿小凳坐在天井里,围着爸爸。他讲刘关张桃园结义,刘备三顾茅庐,诸葛亮草船借箭,孙猴子大闹天空,… 讲到家家大人催我们去睡觉,孩子们不舍得走,一定要爸爸答应明天接着讲。我坐在那里感到很自豪。

      爸爸没事的时候,一个人在房间里念古文。我不懂,只是好奇地听他抑扬顿挫的上海普通话。爸爸也唱歌:


“太阳下山明天依旧爬上来,
花儿谢了明年还是照样地开。
美丽小鸟飞去无踪影,
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这首歌和《喀秋莎》,都是爸爸教我的。多年以后我才能理解他唱歌时的心境。

      爸爸还爱听“西洋乐”。有一次收音机里放贝多芬的《田园》,爸爸一边听,一边给我讲那音乐是什么意思。我仿佛看到了鸟语花香,过一会又成了雷鸣电闪… 外婆在外间听烦了,嫌我们太吵,爸爸冲我挤挤眼,把房门关了接着听。

      我对收音机很着迷,以为里面有个小人在讲话,常常钻到背后从缝缝向里看,找那说话的小人,怎么也找不到。爸爸把收音机后面的盖板拆了让我看;我看到里面没有小人,诧异极了。

      难得有一次,爸爸妈妈带我去看电影。我一手拉着爸爸,一手拉着妈妈,一路上不老实,过一会就撒娇,让他们使劲把我拎起来走几步。爸爸妈妈谈着话,我听到爸爸说他摔了跤,就问他,“摔跤要什么紧?爬起来就行啦!”他苦笑着说,“爸爸摔的跤太大啦。”

      放寒假的时候,爸爸带我到上海去看爷爷奶奶,顺便去了无锡老家。除了有爷爷奶奶,上海还有几个姑姑,好多表哥表姐。每天都有新奇的人和事,把我的小脑瓜占得满满。大世界有京剧、杂耍,更有哈哈镜,把人变得奇形怪状。西郊公园的动物,都是我从来没见过的。城隍庙的小铺子让我目不暇接,回来的时候手上拿了一堆小玩意。还有立体电影,椰子从树上掉下来,吓得我不敢看… 在无锡,爸爸带我去了惠山和鼋头渚,我捧着“大阿福”,坐在太湖边上,听爸爸讲西施的故事…

      从上海回家不久,爸爸分到了“工作”:到一个偏僻的农村中学当勤杂工。妈妈背着人哭得眼睛都肿了,因为她的领导又逼着她和爸爸离婚。外婆担心着妈妈,家里的气氛越来越沉重。

      爸爸走的前一天,妈妈单位来了一个叔叔,先是和妈妈谈了话,又把我叫去。他问妈妈:“小鬼明天去送他吗?”妈妈摇摇头。他说,“那好,那好。这种人,谁知道他会拿孩子怎么样,说不定会杀了孩子。”这是在说爸爸吗?我看到妈妈强忍住了不哭出来。那个叔叔又跟我说:“你爸爸是个坏人,你要和他划清界限,懂吗?”

      爸爸走的时候,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要抱我,我让开了。他跟我说话,我什么也不回答。他要我送送他,我躲到妈妈的大床上;他转到床的一边来拉我,我就爬到床的另一边不让他碰。几个来回以后,他终于放弃,跟我说了“再见”,要我听妈妈和外婆外公的话,一个人背着包走了。

      十年以后,我读着《牛牤》,忍不住泪流满面。牛牤对他父亲的爱恨交织,他父亲对他的爱莫能助,让我深深地感动和震撼。

      亲子之爱,这人类最原始、最强烈的情感,当它被压抑和扼杀的时候,那世界是多么的扭曲,多么的丑陋!


2010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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