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苏北利亚”(12)

父母在五十年代初

隔天上午,我按小顾给的号码,拨通了苏州王老先生家的电话。
“喂,你是哪一位?”对方的声音健朗清晰。
“请问您是王老先生吗?我是xx, 我父亲从前在东直农场待过,想和王老聊一聊。是黄海农场的裴书记给我的号码。”
“噢,那你等一下,我让我老伴来接电话。”
王老的声音也很清晰、平稳。我解释了事情的原委。
你父亲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大队的?
“他叫xxx,在四大队劳教的。”
“哦。我是1958年去的,在四大队只工作了几个月,大跃进时就调到三大队了。那时四大队有七八百个犯人,人太多,记不得。你父亲我也想不起来了。”
我的心一沉:原先抱着的一线希望落空了。不过,我还是想知道王老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也希望验证一下劳改农场发生的事。
王老说他从部队转业去东直农场时已经结婚,还没有孩子,夫妇俩就住在场部大礼堂旁边的管理人员宿舍。他说当时他们的生活也很艰苦。刚建场,四周都是盐碱地,一棵树也没有。地里只种棉花,产量也很低。我问他当时犯人住哪儿?他说就是用土坯和芦苇搭起来的工棚,早就没有了。他说四大队的土圩子在场部东边偏北大约四、五里路的地方,离黄海边二、三十里——应该就是张会计指给我们看的那片地。
我告诉王老,我们这次去苏北找到了原来的大礼堂和宿舍、水塔、医院,他都记得。不过90年代初离休后,他也很多年没去苏北了。王老有四个儿女,老伴健在,现在生活得挺好。
在第八生产区,有一个当地人告诉我们:上世纪六十年代农场曾经有过几次犯人暴乱,都被镇压了;其中有一次集体枪毙了一千多人。还说1965年滨海农场和洪泽农场的对调,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问王老先生这是真的吗?他说绝对没有发生过。只有一个福建来的犯人,用火柴点着了晒场上的棉花,被枪毙了。
你父亲的右派后来有没有平反?
“79年平反了,还工作了几年。
那就好。他现在怎么样?身体还好吧?
我父亲两年前过世了,母亲健在。
哦,那你代我问候你母亲吧。
“谢谢王老。我明天要路过苏州,不知道能不能拜访您?”
—— 明天我儿子接我去他那里,我不在家。
放下电话,我怅然若失。本想引他谈谈对右派劳教犯的印象,但他说犯人太多,没啥印象了。是啊,年近九十的人,还是把那些不愉快的事忘了的好。
但我为什么会感到失望?潜意识中,我希望的是什么?是希望他告诉我他对右派们的歉疚吗?我和他素不相识,他即使有歉疚之意,也不会轻易告诉我。更何况他也许并无任何歉疚之心。和其他场管们一样,他是执行党交给的任务,镇压和改造阶级敌人。对敌人就是要狠,毛主席说的,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如果错了也不是他的错,无可歉疚。我潜意识里的希望,本来就是奢望。
王老先生和我父亲同龄,抗战时期参军。而日本占领上海时,我父亲还在上小学。他对强制学日语非常反感,伙同一帮孩子们专门跟那个日本老师捣蛋。虽然当时没能参军,他一生中都有抗日情结。就连最后住在医院里,神志迷糊中还告诉我他带着部队打死了多少多少鬼子兵。
两个同样矢志抗日、参加“革命”的人,都在30岁那年去了东直农场条件最差的四大队,只不过一个是去看管囚徒,另一个却成了被看管的。在受到非人待遇时,父亲想的是 “队长或干事、士兵这样对待我们,是理直气壮的,自认为是执行毛主席的教导,是正义的。而我在忍受这种对待时,也似乎认为他们仍是善良的,对革命是忠心耿耿的。虽然自己受冤枉,可并不是队长、干事、士兵冤了我呀,所以,还得谅解他们,承认他们是好人,听从和接受他们所加到我头上的一切。”而当年的王老和其他的场管们,知不知道他们负责改造的犯人中,有如此对党忠心耿耿的“极右分子”?
原本应该是同一战壕的战友的人,却被一纸结论隔在了两边,一边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工具,另一边是专政的对象。这种充满了荒唐、讽刺、恐怖和戏剧性的悲剧,在当时的中国上演过多少次?
被戴上右派分子帽子的人各有各的故事。如今看来,大抵有三种情况:一种是高层权斗的结果,尽管是以两条路线斗争的名义。近年来有不少回忆录和党史研究文章讲了这方面的内情。第二种是如我外婆所说的公报私仇,对那些平时不入眼的人,敢对领导提意见的人,正好趁此机会上纲上线,给他们点颜色看看。第三种就更加荒唐了,为了凑足名额。上面说右派占人口的百分之五,那么每个单位至少得按这个百分比打右派,最好超额完成指标。有人在开会时上了个厕所,回来发现自己已经被成了右派分子。我母亲认识的一个人,在小组会议上领导让他做记录,记下别人对领导的批评意见;结果那个记录被说成是他自己的反党言论,顺理成章地把他打成了右派。
而我父亲当上极右分子,是这三者兼而有之。
(待续)

寻找“苏北利亚”(11)



1962年被解除劳教的不只是我父亲;全国各地有一批的右派分子摘了帽子,结束劳教,甚至同时摘帽和结束劳教。其原因并不是他们已经被改造好了——他们本来就是无辜的——而是因为大跃进引起了大饥荒。
三年大饥荒饿死了多少民众?有各种各样的数字,每一个都是巨大的悲剧。如今年过六十者的肠胃里还烙着那时的饥饿感。在我们这个民以食为天的国度,饿死那么多人,自然是件大事,以至于在1962年一、二月间,党中央专门开了个空前规模的扩大工作会议,俗称七千人大会,研究如何解决粮食问题。据说毛泽东的本意是要大家从上到下统一思想,顺利推动粮食征购。可是农民已经没有粮了,再征岂不要闹事?于是有反对的声音,有追究责任的声音,比如我们今天熟知的刘少奇在书面报告之外的口头发言中引用了农民的话,说三年自然灾害其实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尽管历时将近一个月的会依然肯定了大跃进,但是毛泽东个人的威信降低了, 他不得不表示“歉疚”。随之而来的是政策上些微的调整,包括几个月后对右派们的开恩松绑。不过,并非所有的右派都离开了苏北劳教农场——比如《苏北利亚》的作者,他在苏北的各个农场又过了18年,直到1979年的右派改正
当然,劳教中的右派们包括我父亲并不知道上面的动静,也没人能预知接下去的政治风浪。无论如何,解除劳教是他们恢复自由之身的第一步。熬过漫长的寒冬,他们终于感受到一丝暖意。
今天一清早领早饭时,伙房里祝贺我解除劳教,打了一勺苞米流质,是从桶底捞的,比往日厚实。又给了四只胡萝卜夹苞米粉的“窝窝头”,虽然还像婴儿拳头这末点大,但这是往日的双份。小脸盆里半脸盆流质,加上四只窝窝头,吃下肚不由得我鼓腹而笑。
接下去在大有发生的这一幕,让父亲看到挨饿的不只是劳教犯们:
车站里人头攒动,又乱又挤。哪里来这么多人啊?我坐在行李堆上环顾四周。原来,象我们这样挑了满担行李的人不少,还有雇了挑夫出站的,更有三五成堆的蓬头垢面、手里牵儿、怀里抱女的妇女和老人,她们在向我们这些过客行乞。人们饥饿得眼都红了,向我们这些“劳教化子”求乞了:“大爷,行行好吧,救救我这两个孩子吧,”一只大人的手,两只孩子的手,没有一丝血色,齐崭崭伸向我面前。一个行乞的哀嚎着走过了,另一个行乞的又在有气无力的哀嚎着过来。这一片哀嚎声,把我的心都叫疼了,叫软了。我起身向站外望去,啊,原来车站外面广场上,全让乞求的人们站满了。出站的人们必须拼命地挤着、叫喊着、推搡着,才能脱身而出。
劳教犯们有微薄的工资,却没地方买吃的,四年下来父亲竟积蓄了几十块钱,此时恨不得把四年的饥肠填满:
我和小杨挤出了乞讨者的人群。在公路边上有一溜货摊,其中,有的高扬着长条布帘,应该有饭可吃。我们往饭摊上一坐下就问,“有什么吃?”“苞米饭。”“来一斤,”我叫。“我也来一斤,”小杨慢条斯理地补上一句。摊主应着:“来了,来了,每人一斤饭。”一边又问:“吃什么菜?”我们问有什么菜,他说有肉圆汤,二元钱一个肉圆。小杨竖起两个指头:“来两个肉圆。”我说:“给我来四个。”肉圆汤和饭都放到我们面前了,吃吧。今天我们可吃一顿高级饭菜了。“喔唷,这肉圆是什么做的,不象是猪肉的吧?”小杨咬了一口肉圆子,问老板。老板笑说:“这年头哪里还有猪肉啊。这是蛤蟆肉做的,营养比猪肉还好。”小杨苦笑着,摇摇头。我听说是癞蛤蟆做的肉圆子时,早已下肚了两只。汤里大约下了味精,吃得极鲜美,很快将一斤苞米饭、一碗汤、四个核桃大的肉圆全报销了。
吃过饭,我们又逛了这一溜货摊,有卖胡萝卜的、卖烟叶子的、卖玉米窝窝头的。我给C君买了两只“大号”的窝窝头,是我送他的。我们又各自买了五斤胡萝卜,用上衣兜着。此外,我还买了两斤烟叶子,其中一斤是孝敬岳父的。还想给女儿买点什么,可一样也没有合适的。小杨催我快进站。我们一路小跑,很快挤进乞讨者的人群,见到C君,我把两个窝窝头给他,说“我送的,别客气。”这胡萝卜,我们各自拿出装着小脸盆的布袋,装了个盆满、袋满,都抓了一大把给C。我们大口分嚼着胡萝卜,又甜又脆,真解馋。却不知这可惹下了祸。乞讨者轰地一下将我们围住了,哀叫的、下跪的,将手伸到我们鼻子底下的……,看来,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解围,只有散发完了算数。先给这位白发老人一把,再给这几只小手每手一把,接着,将脸盆套翻过来,金黄色的胡萝卜向地上倾倒而下。我示意让小杨也这末做了,拉拉杨君和C君:我们脱身吧。
  很快,汽车开动了,乞讨群又围住汽车哀嚎、乞讨,多少双手伸向窗口啊。车子缓慢地在驾驶员不断的吆喝声中冲出了人群。车后,还有乞讨者在跟着车子跑动,追着,嚎着。汽车开出去已有十多分钟了,公路上不断出现三五成群逃荒的饥民。他们要逃到哪里去呢?祝愿你们早些逃出这块绝地吧。
1962年,已经是大饥荒的尾声了。我儿时的记忆中,家里常有逃荒的饥民来要饭。外婆给他们半碗粥,一个馒头,或是几分钱,叹口气说“苏北又遭灾了。”那时的“苏北”几乎就是“遭灾”的同义词,更别提三年大饥荒期间了。如今虽说依然有乞丐,却并不见得是苏北人,倒是很多打工者来自苏北。

在老渡口谢过热心的小顾,我们踏上归程,先去如东县城把韩老师放下。韩老师是个大忙人,他退休后当上如皋 如派《红楼梦》研究会的名誉会长,接下去还有事情在那里办。如派红学研究认为《红楼梦》的作者不是曹雪芹,而是明末清初的冒辟疆,冒公子和董小婉的爱情故事是宝黛悲剧的原型,故事背景是明末的反清抗争,而大观园的蓝本就是如皋县城的水绘园。搞如派研究、考证的是一批民间人士,他们的观点和正统的红学相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要得到学术界的承认可不容易。而韩老师是那种很有号召力的性格,善于登高一呼。他个头高大,早年演过话剧,想象中他扮英雄人物是绝对地棒。他喜欢穿红色和白色的运动服,看上去可不像年近七十的人。韩老师要干的事儿都是满腔热情地干,包括当这个名誉会长。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是为如派鼓与呼,为民间研究争取发言的讲台。经过两天的相处,我感受到他的浪漫情怀和剧作家的冲动,相信这是与生俱来的。假如韩老师早生二十年,很可能也免不了当上右派,在这里被劳改了。或许世上的许多事,是因为有人生在了错的时候、错的地方;这就是命运的意思吧?
车过扬州时小顾来电话,给了我苏州王老先生的电话号码,裴书记说,如果你想去洪泽湖农场找档案,他可以帮你牵线。”“好的,太谢谢了!此行的收获远远超过了我的预期,已经很幸运了。
张老师把我送到母亲的住处,天早已黑透。两天的旅程,他开车一千多公里,是最辛苦的人。我满心感激地与他道别,他却说:我去网上替你买《苏北利亚》吧。张老师知道我没有淘宝之类网站的捆绑账户,说他买方便,也想先睹为快。


(待续)

寻找“苏北利亚”(10)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苏北利亚”。作者是把苏北比作俄国的西伯利亚吗?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书里都写了什么?我很好奇。
这时有个中年人背着手在大院里踱步,时不时地朝我们这边看看。见我也在看他,就走过来问我们找谁?听我解释后,他笑着说他是场长,姓单,邀我们坐下聊。单场长中等个子,平顶头,江苏农业大学毕业,看上去挺朴实。如果不是他自我介绍,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他是江苏最大的国营农场的场长。和裴书记一样,他也建议我去洪泽湖农场找档案资料,还关照小顾送我一本黄海农场的场志,是他们为纪念农场成立60年编写的。
谈到《苏北利亚》,单场长说他也读过,很好;书里讲了很多故事,但好像没提到我父亲。他问小顾有没有找到书,小顾说没有,因为大家传着看,现在不知道在谁的手里。我听了很诧异:一本描写右派劳教的书居然能引起农场年轻人这么大的兴趣?为什么? “因为那是我们农场的历史啊,再说看看他们当年那么艰苦,我们今天的苦就不算什么了。” 小顾说,似乎这是很自然的事。要知道那是2016年底,中国的政治舆论已经开始收紧,“反右”“劳教”这样的话题绝对不合潮流,不符合“政治正确”。而这里有一群年轻人,渴望了解这块土地的过去,有兴趣去读发生在几十年前的故事,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出乎我意料的还有午餐。不但丰盛,而且用的都是农场自产的食材。肉丝炒韭菜,番茄炒鸡蛋,清蒸鱼,羊肉汤,样样新鲜可口。饭是用苏垦稻米做的,又香又滑溜,口感极好,小顾说亩产能有1400斤。想到父亲当年吃的苞米糁子饭、照得出人影的胡萝卜稀汤,差别犹如地狱天堂。大有镇,如今真是大有了。如果父亲和他的难友们今天能来此吃这样一顿饭,会有什么样的感受?
小顾是盐城人,读了南京邮电学院信息工程专业,搞计算机软件的。我问他为什么会来此地工作?他说毕业时正好农场公开招聘,他觉得这里也不错,就应征了。待遇虽然比不上城里,但是生活水准不高,房价低,刚工作的人也买得起。场部其他的年轻人也一样,都是应聘而来。那你是给农场搞计算机网络吗?”“我们的计算机网络不大,我只是兼职。主要是做文字工作。”“什么样的文字工作呢?小顾说正忙着筹建农场的史料馆。那你是改行了吗?他说正学着写文章,也挺有意思。
是了。他们是一群淳朴的年轻人。对他们来说,劳教农场的历史只是历史。那些土圩子、岗亭、工棚、盐碱地,那些苦难与血腥,那个巨大的冤案,和他们没有一点关系。他们可能从没见过一个劳改犯,他们的手上没有血,良心上没有重负。不但是小顾这样的年轻人,还有张会计、裴书记、单场长,他们无保留地提供线索,真诚地帮助我们寻找那早已模糊的历史真相。在这样一个深秋的雨天,他们的善意和同情温暖着我的心,就像那一桌热腾腾的饭菜抚慰着我的肠胃。
饭后小顾给了我一本厚厚的场志,捧在手上足有5斤重。听说我们想去看中山河上的老渡口,他又向人打听到老渡口在哪儿,然后骑着摩托为我们带路。
当年父亲解除劳教后,挑着行李出了农场总部的大门,来到中山河边,就是在这里上了渡船,到对岸简陋的长途汽车站坐车回镇江的。那时中山河上没有桥,全靠这个渡口连接南岸和北岸。对父亲和难友们来说,向北是与世隔绝,是寒冷与饥饿,是不知哪年哪月才能结束的被改造;向南是家,哪怕是破碎的家;是生路,哪怕是屈辱的生,总还有重新做人的希望。而对我的外婆和爷爷,向北,是和心中挂念的人见面的期待;向南,是揪心的别离,漫长的等待。这小小的渡口、摇晃的渡船,承载了多么沉重的负荷?
如今中山河上已经架了几座桥,这渡口只用来装卸货物了,难怪多数人不知道它。假如不是小顾带路,只怕我们也找不到这曾经的码头。

站在荒芜凌乱的渡口,我似乎看见54年前的清明节,瘦骨嶙峋、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父亲,在河滩上留下一串脚印。他心中满怀着期待,却又忐忑不安:期待着回到曾经的家,见到曾经的妻子和六岁的女儿;不安的是他还戴着极右的帽子,那就意味着他还没有被改造好,又将如何面对等了他四年,盼望他摘帽以后复婚的我的母亲?
(待续)

寻找“苏北利亚”(9)

图片转自黄海农场新浪博客


   车到大有镇。和昨晚住宿的大闸口相比,这里的规模大得多,据说有三万人口。一眼看过去有大街也有小巷,店铺林林总总,街上的闲人也不少。问过两个人以后,我们来到黄海农场场部。带铁栅栏的大门两边挂着几个牌子,没有门卫,张老师就把车直接开进去,停在院里。
 院子很大,正面的楼房很气派,估计是领导们办公的地方。一进门是个大厅,大理石的地面上放着古色古香的雕花桌椅,却不见一个人影。我迅速地跑完四层楼,没有一间办公室是开着门的。张老师韩老师去隔壁的楼看了回来,说那里也是空无一人。咋回事儿?是不是大家都已经下班,回家吃午饭、午休了?我们要不要先去街上填肚子,下午再来?可那样的话,时间就更紧了。我不甘心,心想总不至于走得那么空吧,又上楼去找。这次看到一个大妈拿着拖把在打扫走廊,赶紧向她打听。大妈说都去吃饭了。我想起张会计说的,场部有地方吃饭。大妈指了指对面的楼:“就在院里,宾馆食堂。”
 宾馆是农场办的,想来是为了方便招待客人。进了正门,大堂没开灯,也是空荡荡。一个女服务员听到声音走出来,说饭厅从边门走,于是我们找到边上的小门,推门进去。客人用餐的大餐厅依旧无人,倒是楼梯口传来人声。循声上楼,这才看到两间房里放着大圆桌,坐满了年轻人,正热热闹闹地吃饭说笑。一位姑娘站起身,问我们找谁?我拿出张会计给的通讯录,找到档案馆栏下。排在第一的是裴书记,这时候就不要打扰书记了吧。接下去是一位姓顾的,没标头衔。我说请问顾先生在不在?第八生产区的张会计介绍我们来查一点资料。那姑娘回头问大家:小顾在哪儿?有人说小顾回家吃饭了。韩老师又说了一遍我们的来历,姑娘想了想,说他住得不远,我打电话叫他吧。你们等一等。说着陪我们回到主楼的大厅。
这姑娘看上去二十多岁,眉眼清丽,穿着朴素却很有型。把人家吃了一半的午饭给打断了,我们都很不过意,感谢之余,催她回去接着吃,她却说,不急,等小顾来了我再走。说话间又有几位姑娘过来聊天,都和她年纪相仿。回来啦?”“下午还要去。”“地里的水大不大?”“还好啦!我这才注意到她们都穿了到膝的长筒黑雨靴,和张会计的那双差不多。我好奇,你们在场部工作的也要下田吗?姑娘解释说,刚下了雨,要去大田里排水,人手不够。是了,父亲在回忆中说下雨时要赶紧排水。上午把我们指到第八生产区办公室的那位救星,肩上扛了铁锹,大概也是去放水的。
    小顾很快就骑着摩托来了。他看上去也只二十多岁,圆脸上仍有稚气。听我们说明来意,他面带难色:这个我也不熟悉,要请示裴书记。这样吧,我给他打个电话问问。我原不想打扰书记,尤其是这会儿午休时间。但也没有别的办法,看来这事儿只有裴书记能帮我们。
   小顾和裴书记说了一会儿,就把电话递给我。寒暄过后,裴书记说:
   “你父亲是哪年离开的?
   “1962年初。
   “抱歉啊,你想找的档案我们没有。1965年,所有的劳改犯都被集中到洪泽湖农场,原来的工作人员调到洪泽湖去,把犯人的档案也带走了。只有和生产有关的资料留在我们这里。
   我一时语塞。张会计是说过,1965年老蒋要反攻大陆,台海局势紧张,因为这里离黄海太近,怕犯人们暴动,就把他们都迁到西南几百里外的洪泽湖农场了。那里三面环水,犯人逃跑难,便于监管。但我没想到连已经离开的右派们的资料也带走了。
   “你父亲的档案,他离开农场的时候应该转走了吧?”
   “我想是。”那年头,一个人的档案就是他的影子,他的“政治生命”,走哪儿都跟着。里面的那些纸,决定着那人的升迁贬降甚至生与死。父亲的正式档案肯定是跟着他回到镇江,又跟着他去了被监督改造的宝堰。我想象那个厚厚的牛皮纸袋里装着他的罪状和历次审查的结论。我也看过自己的档案袋,远不如他的厚重:那是1979年父亲平反后,我拿着他寄来的“改正书”的复印件,到我正在念书的南京工学院八系的办公室二楼,找到系党总支书记。陈书记从我的袋子里抽出一张薄薄的纸,薄得令我难以相信就是它给我加上了二十多年的重负。陈书记让我看过,点上火,几秒钟后那张纸就成了灰烬。我不记得纸上写的是什么,只记得他温和的声音:“好了,没有记录了。”
   不知道平反时父亲的档案是怎么处理的,烧了,还是再添一张新的结论?不过,我想找的并不是那个正式的档案,我知道它冰冷的内容。我想看的是劳改农场的记录,更详细、更活生生的记录。不但是有关父亲的,还有关于其他右派的。看来这是奢望了。
   裴书记又说,你是不是还想找找老人?
   “是啊。能找到吗?”
   “老人倒是有两三个,都年纪太大,脑子不清楚了,可能说不出什么。倒是有一位王老,在东直农场工作了二十多年,离休了。他身体还不错,现在住在苏州,我每年春节都去看他。”
   正好,我两天后要去苏州探望一位失联多年的高中老师,如果能联系上王老,应该有机会拜访他。
   “我让小顾找一下王老的电话号码。”
   我谢了裴书记,他又关照小顾去食堂给我们安排午饭,还说有一本书,让小顾找一下给我。书名叫《苏北利亚》,作者也是四大队的劳教右派,或许认识我父亲。

(待续)

寻找“苏北利亚”(8)

父母、外公外婆和我(1956年)


……那天,是一九五八年二月十五日。当天凌晨三时,我按镇江地委讲师团整风反右运动中的健将孙xx、地专机关党委副书记张xx的指令,到地区机关大院集中。在凌厉的朔风中,定为极右分子的我,挑着七、八十斤重的行李,耳中回荡着妻子和岳父母的哭声,幽幽荡荡地走进机关大门。护送我们去劳动教养的两位民警问明姓名,点齐人数,就领着我们往外走。我不禁问了一下往哪里走,说是往三号码头。又问了一句:将送我们到哪里去?说是,现在不必问,到了目的地你就知道了。我记得,我们是到了东直农场总部,办理过接交手续后,才由农场干部宣布,我的目的地是在这个农场的四大队。
——摘自父亲的回忆录

父亲所说的“东直农场总部”,就在大有镇,当年叫“大有舍”。据说这原是围垦造田时一个公司的名字,意思是预期这里会变成年年大有、五谷丰登的粮仓。
告别了张会计,我们回到304县道,一路向南去大有。路面相当新,三十华里估计半小时就能到。但是六十年前,这条路是什么样的呢?在一片荒原之中,它是场部和四大队之间唯一的途径,但不通汽车,来往多靠两条腿。不但囚犯们被押送到四大队必经此路,我后来得知,受不了虐待的囚徒逃跑时只有两个可能:逃向黄海边,或是逃向大有镇。他们不是被当场击毙,就是被抓回去打得满身是血,严惩示众。没有官方的统计,我不知道曾有多少逃犯在这条路上被打死或者抓住。但无论多少,都只是人口的“极少数”,死了也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
父亲说他们当时每一、两个月被押到大有去洗澡,借此机会洗自己的内衣。我想象着排成长队的劳改犯们,蓬头垢面,衣衫破烂,在尘土中前行,期盼着用水洗净身上的污垢,恢复人的模样。据说如今的监狱有高级牢房,其奢华的程度令人难以置信,想来对那些“高级犯人”来说,洗澡换衣根本不是问题了。不知这算是进步还是退步?
必走这条路的,不但有四大队的囚犯,还有来探望他们的亲友。
韩老师说,“采访你父亲时,他提到当年你外婆瞒着所有的人,到劳改农场去看过他,给他带了吃的东西,他一直感念老人家的情义。”那时我父母已经离婚,母亲尚在地委机关工作,我的外婆心疼前女婿,又怕连累女儿,瞒着家人自己去苏北看我父亲,来回三天旅程,包括在这条路上走过六个小时。可以想象父亲见到她时是什么心情。我从出生到上大学,一直住在外婆家,这事儿外婆却从来没告诉过我,母亲也没有。那年头,告诉一个孩子是很危险的。
父亲的父亲,我的爷爷也走过这条路。不是他独自走,而是和一个挑夫一道。那是“大饥荒”的年代,到处缺粮。住在上海的爷爷奶奶用家里值钱的东西换了几十只罐头,爷爷带着罐头去劳改农场看儿子,指望能救他一命。坐完火车,坐船过长江,再坐汽车到大有舍。他下了车却背不动那些罐头走三十里,只好雇了一个当地人,答应他用罐头当工钱,挑一里路给一个罐头。从大有舍挑到二大队,罐头所剩无几。原指望父子能相见,场管却说直系亲属不许见面,罐头也要回到大有镇邮寄到四大队,交给干部管理,慢慢发给我父亲。爷爷解放前在上海一个工厂当经理,本打算让父亲接他的班,没想到父亲上大学时参加了共产党,大学没念完就去茅山打游击,如今却落到这步田地。我难以想象老人家当时是何等地伤心和失望。父亲说那些剩下的罐头后来每次一个地发了些给他,都和身边的难友们分吃了。他能活着走出劳改农场,是不是也有那些罐头的功劳?爷爷在文革前过世,除了我满月时见过,就只有1962-1963年父母短暂复婚期间,父亲带我去上海见爷爷奶奶的模糊印象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直系亲属不能见劳教犯。难道这也是“改造”的一部分?让你得不到同情?没人诉苦?没人给你活下去的理由?这种彻底非人道的惩罚,如今改变了吗?
除了我的外婆,父亲在那里还见到过邻居徐伯伯。外婆家的老房子一共两进,一进自住,另一进住着两家邻居(那时不收房租,所以不算出租)。徐伯伯很敬重我父母。我父亲被打成右派,送去劳教,我父母被迫离婚,这些他都看在眼里,心里很同情。他有个亲戚也被打成右派,在滨海农场劳教,他要去看望亲戚。徐伯伯说自己是普通老百姓,去看看,想必政府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外婆因此托他代为探望我父亲,捎点衣食过去。徐伯伯是个大个子,身强体壮的男子汉,走这条路不像我爷爷那么艰难;外婆托他的事,他都一一办到。我少年时,徐伯伯偶尔对我说:“你爸爸是个好人啊,可惜了。”那时极少有人对我说这话,就连我母亲也不能说,即使有人说我也不信。我如果信了,到外面申辩我爸是好人,那不是想翻案吗?孩子说什么,必定追究到家长身上。而且,假如相信父亲是好人,我在那个社会中还能有什么前途?所以家人只能把我蒙在真相之外,以至于我第一次听父亲说他“没错”的时候,回他一句“我相信组织上的结论!”
在我开始写这篇文的时候,徐伯伯的小女儿告诉我,她爸当年去看望的亲戚是她的小姑父,原任淮安市党校校长,在劳教时“因忍受不住非人的摧残和不想连累子女家人而自缢身亡”,没能活着走出滨海农场。
父亲曾说,很多劳教时的难友,比他身体强壮的,都没能熬过去。究竟有多少人从这条路走进去,却没能走出来?有没有统计数字?如果有,如今能找到吗?大有镇的场部档案馆有这些资料吗?我们在那里能看到什么?
(待续)

寻找“苏北利亚”(7)



在刚才到过的村口,张会计领我们拐上了一条小路。又开了几里,来到了他说的老房子
不过老房子当年住的并不是我父亲那样的囚徒,而是看管囚徒的人,姑且称他们场管吧。张会计先带我们去看一个四合院,说是当年的办公室和场管宿舍。墙是砖墙,不是土墙加芦苇。屋顶是瓦,不是盐蒿草。虽然人去房空,中间的院子里却有绿油油的菜园,加上仍可辨认的圆形花坛,看得出它曾经的规模。如今想来这并非父亲所描述的四大队队部,而是后来作为东直分场的场部。但父亲提到的全队只菜园里有一棵碗口粗一人多高的树”,是这个菜园吗?如果是,那棵树又在哪儿?




四合院的后面是从前的大礼堂,如今已破旧不堪残破的青砖顶着木结构的梁柱,里面是坑坑洼洼的泥地,放着废弃不用的收割机。门框斜着,屋顶处处见亮,没玻璃的窗口用红砖塞住。礼堂很大,可容千把人。正面顶头砌出约莫三尺高的舞台。我后来知道当时的场管中也有夫妻小家庭,还带着孩子,孩子中的一个恰恰与我同龄。按照他写的回忆,场管和家属在节假日联欢庆祝扭秧歌,虽苦犹乐。也许这礼堂就是他们当年唱歌跳舞抒发革命豪情的地方。而父亲和难友们穿着单薄的衣服,在零下十几度的寒夜,在土圩子中,在狱警的监视下,蜷缩在简陋工棚外的露天里,冻得瑟瑟发抖,睏得撑不住眼皮,被强制看几小时教育自己的电影。想到那个场景,我不寒而栗。




热心人张会计和我

土圩子!土圩子在哪儿?还有绕着土圩子的水壕、岗亭在哪儿?张会计摇头说,那些都没了。
场部曾经两次被龙卷风扫过,原来关押犯人的土圩子、岗亭都被吹走了,如今不见踪迹。他指着一片田野说,土圩子原先就在那边。地都整平了,现在一点也看不出来。
确实是整平了,岗亭,水壕,工棚,连同当年没能活着出去的右派们的白骨。一眼看去,近处是稻田,远处是一排风力发电机。再远处看不到的地方,张会计说正在建他们农场和一家德国公司合作的粮食加工厂,这里的土地提供军粮。整平了。从劳改农场到军垦农场到中外合资,这块土地下埋藏了多少故事?

土圩子原址在田埂的另一边,隐在一片雨雾中
张会计从小在这里长大,他一路指给我们看他上过的小学,场部的医院,当年的水塔。青砖的是老房子,红砖的是后来建的。红砖房至今仍有人住,他说是些退休的场工,从前刑满的犯人或是后来的下放知青,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回城,留在农场工作的人。我好奇他们靠什么生活? 张会计说,农场现在都是机耕,只管大块的条田,而边边角角的小块就成了那些住家的“自留地”,随他们种点什么,补贴家用。这倒也是人性化的管理。

曾经的水塔

回到办公室,已经是午饭时间。短短的相处,让我们和张会计成了朋友。尤其是性格爽朗、善于交谈的韩老师,已经和他互加了微信号。知道我们下一步要去大有镇的黄海农场场部,张会计从他的通讯录本本上复印了几页给我,上面有场部领导和办事员的电话号码。
我跟他们都很熟。你就说是第八生产区的张会计介绍的,他们一定会接待。场部有档案室,可能还有你们要的资料。我满心感激这位乐意为人架桥铺路的张会计,要不是遇到他,我们无功而返的概率几乎是百分之百。算算他的年龄,也快退休了,假如我迟来两年,就会无缘相见。不能不感谢冥冥之中的主宰……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