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海拾贝(13):父亲的忘年交

早晨打开电脑,一眼看到画家张老师寄来的邮件。张老师是我父亲的“忘年交”,我每次回家都会见到他;加上父亲常常把“小张”挂在嘴上,不知不觉地,我和他也成了朋友。自从去年拿到张老师的电邮地址,我们又开始通信,聊天,交换感想,谈他新买的车

可是今天的邮件不寻常,像是装在沉甸甸的信封里:

“最近整理书橱和资料,翻到一些宝堰中学时期的小油画写生,勾起很多回忆。有几张跟你爸爸有关系,发给你看看。

“一张有太阳的,画的是你爸爸住的房子,旁边是通往后亭村的门。我常在这里听他长谈,思想被他激发,视野被他打开。画这张画时是早晨,阳光破雾而出,让我激动不已。当时,多希望历史的阳光早日照进这小屋呵。一张雪景,画的是小屋旁边的门,门外阳光耀眼,门内仍是沉重的阴影,我想表现这种对比。还有一张画的是宝堰老街晓市,我们常走过这里,有时一起去洗澡,有时他带我去结识新朋友。这些画技法上虽不足道,但于我却十分珍贵。”

几幅油画,被张老师拍成照片,随信寄来。我看着照片,心里充满了感动。

宝堰中学,是父亲当了右派劳改以后,被“监督改造”的地方。他在那里做了二十年的勤杂工,看门扫地,挨斗挨骂,寒暑伤病,孤独寂寞。二十年,父亲从黑发到白发,牙齿被打没了,本来就不健壮的身体更加病弱。二十年,国家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运动,一左一右的折腾,对父亲来说,阳光在哪里?希望在哪里?

张老师那时候是下放知青,上了师范去当老师,却同情我父亲这个“极右分子”,和他交成了好朋友。父亲是个很健谈的人,可以想象这个年轻人的友谊给了他多少快乐和做人的尊严。父亲在宝堰有不少朋友;见不到阳光的日子,幸好有朋友们给他温暖;看不到希望的时候,幸好有朋友们陪伴他等待。 相濡以沫,是他和朋友们互相扶持的真实写照。

父亲的朋友们,因为爱屋及乌,也喜欢和我交谈。去年回家,他的一个老朋友对我说,“那年你爸去看你,被你报告给组织,我们都说你怎么对爸爸那么狠。”这让我愕然。想起来他说的是我上初一时的一件事。那天父亲路过镇江,去外婆家看我。我一见到他,文革初期作为“黑五类子女”所受的一肚子委屈都涌了出来。我从很小的年纪就被教育爸爸是“坏人”,要和爸爸“划清界限”;那会儿十几岁,更是觉得自己有权拒绝和他来往。我一边不争气地的流着眼泪,一边叫父亲回去,“我不要你来看!”结果是外婆把我支到学校去,她和爸爸聊了一会。到了学校,我找到“连长”老师,问他我该怎么办?怎么样才算划清界限?“连长”说, “路线决定一切。路线正确了,就划清了界限。路线不正确,就是不见面也划不清界限。”— 直到今天我也没弄明白他的意思。

当年的我,单纯、固执、理想化,绝对不会怀疑党的“一贯正确”;这种“信仰”要到很多年以后才会被打得粉碎。圣经里耶稣说,天父啊,原谅他们吧,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也希望自己会得到原谅,因为我那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尤其是对我的父亲。

父亲在宝堰的小屋,我从来没去过。我只知道文革中他被红卫兵打伤,扔回小屋,连门都被卸掉,以便监督。他在那没有门的小屋里病了许多天,九死一生,幸亏一个好心的老中医救了他。我无从想象当年他的处境,他的痛苦,和那与他共患难的小屋。而张老师的画,填补了我想象的空白,让那痛苦变得生动而鲜活。这几张画,成了父亲的见证,也成了连接我和父亲的心桥。

在父亲和张老师长谈的年月,我也常听自己所崇拜的老师长谈,思想被他激发,视野被他打开。父亲不能给我的教诲,给了张老师;我不能从父亲那里得到的教诲,从我的老师那里得到。我是幸运的,张老师是幸运的,父亲也是幸运的

感谢张老师:我这个女儿没能给父亲的,你替我弥补了。




2011年1月18日

读李渔《闲情偶记》

西洋歌剧的四百年的发展,是词与音乐有机结合的过程。词来自诗歌、话剧,曲来自宗教和民间音乐。一代代的天才作曲家们,用他们的心血使歌剧臻于完美。作曲家是西洋歌剧的重要创作者。

相比之下,中国古代的戏剧创作就很不一样。大家都知道元代是戏曲的开创时期,“元曲”和“唐诗”“宋词”同列为中国文学的精品。和西洋歌剧不一样,中国古代戏剧对“填词”的重视远胜于对“作曲”的重视;一曲既成,往往沿用数年,写剧的人只能选择现成的曲牌,功夫全在填词上。

前一阵读了中国明末清初戏剧家李渔的文集《闲情偶记》中讲戏剧的部分,包括“词曲部”和“演习部”,很有意思,而且文采极佳。这里略作介绍:

词曲部
结构第一
小序: “填词一道,文人之末技也”,但是如果潜心去做,远胜于在声色犬马中浪费时间。李渔举戏剧家汤显祖等人的例子,得出结论“填词非末技也”。李渔自述写这本书的目的在于总结元剧的经验教训,结合他自己的心得,供后人参考。

戒讽刺: “武人之刀,文士之笔,皆杀人之具也。刀能杀人,人尽知之;笔能杀人,人则未尽知也。然笔能杀人,犹有或知之者;至笔之杀人,较刀之杀人,其快其凶更加百倍,则未有能知之而明言以戒世者。”李渔深知文字能杀人,不主张用戏文讽刺伤人。

立主脑:“一本戏中,有无数人名,究竟俱属陪宾,原其初心,止只一人而设。即此一人之身,自始至终,离合悲欢,中具无限情由、无穷关目,究竟俱属衍文,原其初心,又只为一事而设。引一人一事,即作传奇之主脑也。然必此一人一事果然奇特,实在可传而后传之,则不愧传奇之目,而其人其事与作者姓名皆千古也。”所以一出戏,应该有中心,写一个人的一件事,但是必须是确实奇特而值得代代相传的事。这个标准是很高的。

密针线:“编戏有如缝衣,其初则以完全者剪碎,其后又以剪碎者凑成。剪碎易,凑成难。凑成之工,全在针线紧密,一节偶疏,全篇之破绽出矣。每编一折,必须前顾数折,后顾数折。顾前者,欲其照映;顾后者,便于埋伏。照映、埋伏,不止照映一人,埋伏一事,凡是此剧中有名之人,关涉之事,与前此后彼所说之话,节节俱要想到;宁使想到而不用,勿使有用而忽之。”编戏如编小说,细节很重要。

减头绪: “作传奇者,能以‘头绪忌繁’四字刻刻关心,则思路不分,文情专一。”头绪太多了难看懂。就像我看电影“Matrix”。

脱巢臼:“吾谓填词之难,莫难于洗涤巢臼;而填词之陋,亦莫陋于盗袭巢穴。”李渔认为当时多数的戏剧传奇都了无新意,劝人求新。

戒荒唐: 李渔认为用荒唐的故事吸引观众是文人藏拙的表现,世上有很多不荒唐的事可以拿来做题材。“世间奇事无多,常事为多;物理易尽,人情难尽。有一日之君臣父子,即有一日之忠孝节义。性之所发,愈出愈奇,尽有前人未作之事,留之以待后人。”这和意大利的真实主义歌剧有相通之处。

审虚实:剧作家必须选择“写虚”或是“写实”。如果是虚构的故事,只要说得圆就好;如果写的是古人真事,那细节就要符合当时的实际,不能假不成假,真不像真。不知道中国现代众多“历史传奇片”的作者作何感想。

词采第二
小序:写戏文不同于写诗。诗短戏长,极具挑战性。一出戏有几十折,每折又有好几只曲,没有真正的才华,是不能从头到尾都写好的。而且戏文不像诗那样可以选编,所以没有《唐诗三百首》那样的戏文精选本。李渔评价元曲如《琵琶记》、《西厢记》:“吾于古曲之中,取其全本不懈、多瑜鲜暇者,惟《西厢》能之;《琵琶》则如汉高用兵,胜败不一,其得一胜而王者,命也,非战之力也。”他说《西厢》的戏文通篇优秀,而《琵琶记》则参差不齐,像是刘邦打仗,有胜有负,靠运气成功。

贵浅显: 戏文贵在通俗。“曲文之词采与诗文之词采非但不同,且要判然相反。何也?诗文之词采贵典雅而贱粗俗,宜蕴藉而忌分明。词曲不然,话则本之街谈巷议,事则取其直说明言。”关键在于诗文的读者和戏文的观众不是一样的人群。这和意大利的喜歌剧走的是一条路。

李渔举例:汤显祖的《还魂记》(即《牡丹亭》),世人都说其中“惊梦”和“寻梦”两折最好。李渔却认为其中有很多唱词不够通俗。即使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也不够简洁明了。虽是妙句,只能当文章看,不能当剧本读。而“忆女”一折的曲词如“地老天荒,没处把老娘安顿。”“你怎撇得下万里无儿白发亲”,就很出色。

重机趣: 戏文不能死板,要有趣,西方人叫幽默。李渔举例说,王阳明登坛讲学,反复解说“良知”二字。有人听不懂,问他“良知这件东西,是白的,还是黑的?”王阳明说:“也不白,也不黑,只是一点带赤的,便是良知了。”戏文要像这样,无论是悲欢离合、嬉笑怒骂,句句有机趣,那就是上乘了。

戒浮泛: 虽然戏文要通俗,但是也不能流于浮泛。“极粗极俗之语,未尝不入填词,但宜从脚色起见。”有的人物应该文雅,有的角色应该粗俗,因人而异。

忌填塞:这个不说自明。李渔推崇《水浒》、《西厢》,认为它们不堆砌典故,“能于淺处见才,方是文章高手。”

音律第三
小序: 写文章最快乐的是填词,最苦的也是填词。乐的是可以随意想象,上天入地,作佛成仙;苦的是各种规矩禁锢,不易写好。李渔在这里细数填词的不易,包括每个曲牌的字数、音韵、平仄阴阳。每出戏只能用一个韵。 作者能于此种艰难文字显出奇能,字字在声音律法之内,言言无资格挛之苦,如莲花生在火上,仙叟弈于桔中,使为盘根错节之才,八面玲珑之笔,寿名千古,衾影何惭!这样看来,给西洋歌剧写剧本实在是自由得多!

恪守词韵:一出戏要一韵到底,李渔认为这个规矩不能破。我想也许这是中国古代戏剧不能发展得更好的原因之一。这么难,太禁锢了!西洋歌剧没有这些限制,因而得以创新发展。

凛尊曲谱:李渔不是作曲家,他写戏文沿用现成的曲牌,而且认为曲子一点都不能改。“曲谱者,填词之粉本,犹妇人刺绣之花样也,描一朵,刺一朵,画一叶,绣一叶,拙者不可稍减,巧者亦不能稍增。然花样无定式,尽可日异月新,曲谱则愈旧俞佳,稍稍趋新,则以毫厘之差成千里之谬。”这和西洋歌剧每出戏有自己的音乐真是天壤之别。西洋歌剧中,写词的和写曲的往往互相合作;词不合适的时候,写曲的人会要求剧作家改一下,以达到更好的整体效果。而李渔是想也没想过的这样的奢侈。

鱼模当分、廉监宜避、拗句难好、合韵易重、慎用上声、少填入韵、别解务头:这几节都是讲填词的窍门;比如音韵的南北之分,避开险韵,不要去选那些拗口难用字的曲牌,等等。

宾白第四
 “宾白”就是道白。李渔对道白相当重视。这一章里有“声务铿锵、语求肖似、词别繁简、字分南北、文贵洁净、意取尖新、少用方言、时防漏孔”几节,非常详尽。

科诨第五
插科打诨是中外戏剧都有的。李渔不赞成低级趣味的插科打诨,有“介淫亵、忌俗恶、重关系、贵自然”几节。

格局第六
这一篇讲戏剧的常规格局,人物的出场时间,情节的安排,等等。比如“开手宜静不宜喧,终场忌冷不忌热”。李渔不赞成改变常规,他主张在常规以内把戏文做好。

“词曲部”讲的是写戏文,而“演习部”讲的是表演。李渔家里的姬妾不少,他亲自调教成家庭剧团,可说是经验之谈。

李渔的年代(1610-1680)和意大利歌剧兴盛的时代相仿。继李渔之后,中国的戏剧有了很多发展,但是在音乐方面的成就远远不如西洋歌剧。李渔的文章,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注脚,从中可以看到中国戏剧传统的“重文轻乐”和固步自封。

当然,这只是我的一己之见。

偶然(3)

      人类被“偶然”捉弄了千年万年,本能地想要征服它。中国有《易经》,外国有星相学,吉普赛人会看手相,算命先生会占卜解梦,…,这些想来都是人类征服偶然的尝试。当然除了出于好奇,也还有功利的原因;比如新娘子想知道哪天过门将来可以婚姻美满,出行的人相信挑对了日子才能躲过路上的劫难。不过这些对偶然事件的预测,只能隔三岔五地成功,不能当作真理来依靠。难得有一个算得准的,一定被大家口口相传,有着神人的名声。


      我有一对朋友,上海人,1977年一起去考大学。考完了心里不踏实,听说有一个瞎子算命算得准,俩人就去找他算命。算出来不但会双双中榜,而且将来会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后来果真到了“很远很远”的美国,和我做了邻居。只是离那个神人太远,不能时时咨询了。


      我念研究生的时候,系里有个北京来的女孩子,喜欢拿扑克牌给人算命。很简单,被算的人抽一张牌,她就琢磨琢磨,讲出一段预言来。不过事先说好,要是运道好,她就说;运道不好,她就不说了,全当没算。轮到我的时候,她说了一半,留了一半。说的是我以后“会在北方工作”—— 原以为是北京,没想到是底特律。因为这一半应验了,我对她没说的那一半总觉得像是头上悬着的一把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砍下来。


      有一年去长沙,我照例在街上望呆,忽然被人喊住了,说“太太,你真不是凡人!”我吓了一跳,才看到是地摊上一个算命的。他见我停住了,又接着说我额头高,有福气。我从小就嫌自己额头太光太高,不像一个女孩子,还不知道原来是有福的兆头。再听他说下去,我会有一些灾难,他可以给我算一算,避一避。我这才明白了他的本意,生怕再待下去会误了他的生意,赶紧换地方望呆去了。


      “偶然”,在数学上叫“随机”,研究随机现象的学问包括“概率论”。记得上大学时不喜欢这门课,什么红球黑球放在一个兜里,闭着眼拿一个出来,最可能是红的还是黑的?弯弯绕的题目。还有一些题用概率论解出来,又跟直觉相差太远。比如20个人在一起开派对,其中至少有两个人生日相同的几率竟然超过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简直难以置信。


      没想到,如今每个月的薪水中,少说也有一半是因为“偶然”而得的。原来大规模制造的产品,总不能做得“千篇一律”,总有小小的不一样。一辆汽车有成千上万的零部件,这个偏一点,那个偏一点,装到一起就有了误差,有了小小的概率会出质量问题。于是就有人专门去和这“偶然”作斗争,把它的危害控制到最小。这事做得也还有趣,因为“偶然”是个不愿被控制的家伙,它总是东躲西藏,或者声东击西,让人防不胜防,就像打游戏机,打得乐此不疲。


      前阵子因为好奇,到图书馆去找了某教授讲博弈论的录像来看。他先讲简单的问题:博弈的双方如果知己知彼,该怎么个斗法。讲到第四课的时候,就只知己而不知彼了。尽管对方有他自己做决定的根据,可是因为我方不知道,所以在博弈论里也把对方的决定当成随机变量来处理。一旦作了这个假设,概率论就派上了用场,可以帮助我方决策了。


      教授举了一个足球守门员对付罚点球的例子。因为球来得快,守门员必须在知道来球的方向之前,就决定自己是向左扑还是向右扑。教授假设点球的方向是随机的决定,有一定的概率向左踢,剩下的时候向右踢;然后算出来守门员应该相应地以一定的概率向左扑,剩下的时候向右扑,而且这些概率都有最佳值。算完以后,再把过去十年里职业足球队罚点球的记录找出来,看他们左踢右踢左扑右扑的百分比。还真准,跟博弈论推荐的概率非常接近。不过,博弈论并不能把人教成诸葛亮,还是离不开假设和建模,挺费事;而且就是用了最佳决策也不能百战百胜,比孔明的神机妙算差远了,让我不免失望。


      上学期恶补热力学,学到一个entropy 的概念,辞典里翻成“熵”—— 因为不知道熵是什么,所以翻不翻成中文其实也无所谓。这个词代表万物的无序性、随机性。热力学里有一条定律,说在没有外来能量的干预时,一个封闭系统里的entropy不会减少,只会增加。比如水从杯子里蒸发的过程中,水分子的随机运动量增大,entropy 就多出来了;在没有外来能量干预的情况下,已经蒸发的水汽不会自己跑回杯子里待着。这一条定律如果推广到宇宙,后果是很恐怖的。宇宙正在扩张,像水分子被蒸发,它的entropy 也在不断增加,总有一天会达到极限;那时宇宙会忽然缩回“黑洞”去也未可知。不过那一天还很遥远,我不需要“替后人担忧”,还是“活在当下”要紧。


      人小的时候,对于“偶然”可以说是毫无知觉,想像将来就像看镜子一样地清楚。而年纪越大,经历越多,越意识到“偶然”的强大,不知道这是不是孔老夫子所谓“知天命”的意思?


2010年8月

偶然(2)

      徐志摩有一首诗, 叫《偶然》: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在《巴黎的鳞爪》里,徐志摩写道:“人生只是个机缘巧合;别瞧日常生活河水似的流得平顺,它那里面多的是潜流,多的是旋涡 —— 轮着的时候谁躲得了给卷了进去?”


      徐志摩是浪漫一生的人,“偶然”对他来说,是一种机缘;他又是潇洒一生的人,满足于“偶然”带给他的惊喜,叹息“偶然”的短暂,却不流连于“偶然”的消逝。


      沈从文在1942年写了散文《水云 —— 我怎么创造故事,故事怎么创造我》,回忆他的心路历程。他在青岛看海看云,心里有着两个不同的声音:一个是少年壮志,“不仅能梦想一切,而且可以完全实现它”;另一个是老成世故,“风不常向一个方向吹。我们生活中到处是‘偶然’,生活中还有比理性更具势力的‘情感’。一个人的一生可说即由偶然和情感乘除而来。”
     
      他问:“什么人能在我生命中加一条虹,一粒星子,在记忆中永远忘不了?应当有那么一个人。”


      他回答:“这种人行将陆续来到你的生命中,各自保有一点势力。这些人名字都叫做‘偶然’。它比虹和星还要无固定性,还无再现性。它过身,留下一点什么在这世界上一个人的心上;它消失,当真就消失了。除了留在心上的那个痕迹,说不定从此就永远消失了。这消失也不会使人悲观,为的是它曾经活在你心上过”。


      果然,沈从文的一生不止一次地遇到很美丽的“偶然”。“偶然”们让他动情,他却为了对妻子的忠诚顽固地抵抗着,而将从前“受压抑无可安排”的情感渲泄在他编出来的故事里。他的故事那么纯,那么美,又总“到处是不凑巧”,原来是有着“偶然”们的影子在里面。


      徐志摩死得很偶然。他那鲜活乐观的生命在一个瞬间就被气流的漩涡卷了进去,留下的是在许多人心上的痕迹。


      而沈从文,以他自己的方式抗拒着他同代的知识分子们所共同的命运。他放弃了写他的梦,去研究谁也犯不着的中国古代时装史。然而,能让他活在人们心中的,还是他那些因“偶然”和“情感”而写的故事;那是他的虹,他的星子,被固定成永恒。

偶然

      那天早晨上班,车开出两哩路,遇到了红灯。我停稳了车,端起出门时冲的咖啡。刚呡了半口,“哐”的一声,车猛然一震,咖啡洒在我难得穿一次的白裤子上 ——被人“撞屁股”了。
      人没伤,车伤得也不重。警察来写了报告,两辆车就又上了路,融入繁忙的车流之中。
      这事是一系列偶然的结果:因为闪了腰,我那天多花了两分钟,把计算机放到有轮子的包里拉着走;平时我喜欢在右边的车道,那天却偶然开在左边;平日我常常抢黄灯,那天偏偏循规蹈矩地停下来;撞我的人那天赶着开会,心里急燥反应迟钝;而天下着小雨,路面正是最滑的时候;恰巧他的车闸片磨到一定的厚度,使他的车不能在撞到我的车之前停下来… 总之,这一切的偶然让他的车和我的相撞,但是又没撞得更厉害,使我在心疼白裤子的同时也感到十分的侥幸。
      不由得想起前年看的电影《The Curious Case of Benjamin Button》。那里面有一系列的镜头,描写跳芭蕾舞的女主人公Daisy在被出租车轧断腿以前一连串的偶然。A引起B,B导致C,C又造成D,… 这连锁事件中,如果任何一个环节没有发生或者错开时间地点地发生,美丽的Daisy都不会过早地离开她的演员生涯。
      世上看似偶然的事,时时处处都在发生。一粒不长脚的花种偶然被小鸟不经意地带出丛林,由此在寻常人家的院落里生根开花;一个男人在荷尔蒙旺盛的时刻偶然看见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由此结成终身的伴侣;一只倒霉的大雁偶然和飞机的轨迹相遇,撞坏了引擎;而一位幸运的旅人偶然误了航班,却因祸得福免于灾难…
      我和朋友们常常谈起,人生是不是一切都由命定。换句话说,这世界上有多少偶然,又有多少必然?
      学工程的人,相信有因才有果;这样来看,似乎所有的事物,大到天体运行,小到细菌生存,都有它的原因;有了原因,就不是纯粹的偶然了。所谓“蝴蝶效应” —— 从薄薄的蝶翼煽出的微弱气流,经过无数媒介的放大,变成了杀伤力巨大的台风 —— 想说的就是没有偶然,只有必然。可是那肇事的蝴蝶,终其一生也不会知道她能掀起滔天的波浪;她的任何一位旁观者,也不会预料到那小小翅膀的无边威力。既然“因”与“果”如此脱节,这种“必然”有实际的意义吗?
      如果一切都是注定的,it’s all written, 那么人类主观上还有真正意义上的选择吗?人人都是上帝的棋子,走哪一步都已经由冥冥中的主宰决定了,虽然省心,可又难免让人类不甘心;常听说“只有自助的人,才能得到上帝的帮助”;大约上帝也很忙,只能有选择地操盘,而不会事无巨细,样样亲手安排。
      这个命题枝节缠错,越想越糊涂。幸好我们的祖先早有教导:凡事以中庸为道。用在这里,就成了既有必然,也有偶然。
      对我这个不愿动脑筋的人来说,那些由不得我的事,就当它是必然、命定;而那些任我选择的事,无论我选择的自由是真是假,都看作是“自治”的机会去选择一番。被动一点的说法是“生活就像一盒什锦巧克力”,尽可以像《阿甘正传》的主人公一样接受它的偶然。而主动一点的说法是“生活就像探险”,有了偶然,生出了未知和危险;但同时不也添了刺激、挑战、希望和乐趣吗?


2010年8月

“Jazz by Night”

      底特律有一个独特的古典音乐调频台。每天,随着夜幕的降临,它的节目就换成了爵士乐。对于偏爱古典音乐和爵士乐的我来说,这样的安排可算是正中下怀。


      来美国以前,只知道爵士乐是“资产阶级颓废的靡靡之音”,听了会“丧失斗志”。在美国待了一阵,才知道爵士乐原来是从美国黑人音乐发展而来的。而真正喜欢上爵士乐,还是从看电影《’Round Midnight》开始的。影片讲的是一个黑人saxophone 演奏家的故事;一个悲剧,从头到尾都用爵士乐配音。 那浑厚深沉的旋律,被苍凉的saxophone 唱出来,直击肺腑,令人无从躲藏,只能全身心地与主人公的命运融合在一起。


      然而,爵士乐并不都是忧郁的曲子。它有着各种风格,表达着七情六欲。它可以喧嚣如闹市,静谧如夜空;快乐如欢笑,悲呛如恸哭;温柔如细雨,粗旷如风暴;热烈如火焰,冷寂如冰霜……然而,无论是哪种情感,它都和听者直面相对,没有做作,不加修饰;仿佛是一个知心的朋友,对你倾诉,也听你倾诉;你尽管可以在它的音符里失去自己,随着它起舞,随着它沉浮。


      这样丰富的音乐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它有着如此的感染力?最近听了Bill Messenger教授讲的《Elements of Jazz》,对爵士乐的起源和特点有了更多的了解。


      爵士乐只有不到两百年的历史,它是非洲音乐和欧洲音乐在美国南方撞击的产物。早期的爵士乐叫Ragtime,以Scott Joplin 的作品为代表。 Ragtime 的特色是“多节奏”(polyrhythm)和 “切分”(syncopation) 。多节奏,是说有不止一个节奏同时进行;切分,是指节拍之间不规则的间隔或休止。这使得ragtime听上去不合常规,令人坐不住,不由自主地要随着音乐动手动脚。Ragtime的音乐家们,可以把任何一首曲子拿来切切分分,变成rag而面目全非。


      稍后出现的 Dixieland Jazz,起源于纽奥良的葬礼乐。纽奥良的葬礼音乐由两部分组成:前面一半悲壮肃穆,乐队随着送葬的队伍演奏,直到死者入土。而后倏然转向,乐队奏出明亮欢乐的音调,伴着送葬的人们载歌载舞地回村。Dixieland 爵士乐队用的是marching band 的乐器。它的特点除了多节奏、切分,还要加上“多旋律”(polyphony)。 这里的多个旋律,由不同的乐器同时奏出,“各吹各的调”,听上去喧闹而繁忙。时不时地,乐队嘎然而止,只留一支乐器独奏,尽显其技艺。当时驻扎在纽奥良的海军士兵们,贪恋着酒精和这热闹的音乐,常常醉宿于夜总会,使得军方发出禁令,关闭夜总会。艺人们失去了谋生的场所,只得远赴他乡。这新兴的音乐也就跟随着他们的足迹,风靡芝加哥,风靡纽约,风靡全美国。


      Blues,是我最欣赏的爵士乐。它有着节奏稳定的和弦,通常以12小节为一个音乐单元。唱歌的人一句一停,让乐队有机会表演间奏;歌的内容往往是各种情感的宣泄,亲切自然,引人共鸣。Blues 的特点是即兴表演(improvisation)。独奏部分留下很大的空间让艺人自由发挥,极有创意。即使是合奏的部分也可以各人随兴作曲,但又保持着整体的和谐,这是爵士乐的迷人之处。古典音乐到了20世纪已经失去了它“即兴”的空间,艺人们必须严格地按照乐谱演奏,只允许“诠释”上微妙的差别。而爵士乐,同一只曲子在不同的艺人加工下可以大相径庭,而同一个艺人每次演出也不尽相同。欣赏爵士乐的观众们期待着精彩的即兴演奏,而艺人们也享受着即兴表演给他们带来的机会和情绪上的满足。可以说即兴表演是爵士乐的核心。


      1916年麦克风的发明,改变了爵士乐的舞台。首先是歌手不一样了。麦克风以前是“大嗓门”时代,歌喉的功率决定了谁能上台。而“后麦克风时代”,歌喉的表现力比功率更加重要。一大批原先只能在淋浴间练唱的歌手们,借着麦克风延伸了他们的半径。他们可以轻声细语地表现微妙的情感,而不必总拿大嗓门夸张地喊着“我爱你”了。乐队的配器也有了变化:低音提琴(base)代替了大号(tuba),既可以若隐若现地打着节拍,又可以自成一体地即兴独奏。吉他代替了班卓琴(benjo),引进了更加丰富的音色。爵士乐离它的听众更近了。


      现代爵士乐又有其它的发展,比如电子合成器的应用,拉丁音乐的引入,节拍的混用(比如一小节的4/4加上一小节的3/4 ,形成7/4的节拍)等等,不胜枚举。但是每当爵士乐走到极端而无路可寻时,它就又回到blues,从稳定的节奏中找回自己。


      爵士乐是美国音乐重要的一部分,也是其它美国流行音乐的鼻祖。它像“下里巴人”,为老百姓所喜爱。我们学区的高中有一支很优秀的爵士乐队,常常去本地商店演出募捐。乐队的指挥是个中年老师,戴着深度眼镜,演出的时候晃着舞步,眯着眼睛,陶醉其中。每支曲子必有一段独奏;指挥用手指一勾,就有一个孩子上前,表演一段精彩的即兴。其中吹saxophone的男孩,来自一个日本移民家庭。那男孩的天赋极高,表现力极强,是他们乐队的“灵魂”。他和我的大儿子同届,毕业以后上了密西根大学,双修音乐和工程。我总想,有这样一份丰富的财产,这孩子的人生一定会充满情趣吧?


      爵士乐,是裸露灵魂的音乐。傍晚,卸下了一天的繁忙,听一曲那勾人心弦的乐章,任凭自己消失其中。


      Jazz by night ……






2010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