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打开电脑,一眼看到画家张老师寄来的邮件。张老师是我父亲的“忘年交”,我每次回家都会见到他;加上父亲常常把“小张”挂在嘴上,不知不觉地,我和他也成了朋友。自从去年拿到张老师的电邮地址,我们又开始通信,聊天,交换感想,谈他新买的车…
可是今天的邮件不寻常,像是装在沉甸甸的信封里:
“最近整理书橱和资料,翻到一些宝堰中学时期的小油画写生,勾起很多回忆。有几张跟你爸爸有关系,发给你看看。
“一张有太阳的,画的是你爸爸住的房子,旁边是通往后亭村的门。我常在这里听他长谈,思想被他激发,视野被他打开。画这张画时是早晨,阳光破雾而出,让我激动不已。当时,多希望历史的阳光早日照进这小屋呵。一张雪景,画的是小屋旁边的门,门外阳光耀眼,门内仍是沉重的阴影,我想表现这种对比。还有一张画的是宝堰老街晓市,我们常走过这里,有时一起去洗澡,有时他带我去结识新朋友。这些画技法上虽不足道,但于我却十分珍贵。”
几幅油画,被张老师拍成照片,随信寄来。我看着照片,心里充满了感动。
宝堰中学,是父亲当了右派劳改以后,被“监督改造”的地方。他在那里做了二十年的勤杂工,看门扫地,挨斗挨骂,寒暑伤病,孤独寂寞。二十年,父亲从黑发到白发,牙齿被打没了,本来就不健壮的身体更加病弱。二十年,国家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运动”,一左一右的折腾,对父亲来说,阳光在哪里?希望在哪里?
张老师那时候是下放知青,上了师范去当老师,却同情我父亲这个“极右分子”,和他交成了好朋友。父亲是个很健谈的人,可以想象这个年轻人的友谊给了他多少快乐和做人的尊严。父亲在宝堰有不少朋友;见不到阳光的日子,幸好有朋友们给他温暖;看不到希望的时候,幸好有朋友们陪伴他等待。 “相濡以沫”,是他和朋友们互相扶持的真实写照。
父亲的朋友们,因为爱屋及乌,也喜欢和我交谈。去年回家,他的一个老朋友对我说,“那年你爸去看你,被你报告给组织,我们都说你怎么对爸爸那么狠。”这让我愕然。想起来他说的是我上初一时的一件事。那天父亲路过镇江,去外婆家看我。我一见到他,文革初期作为“黑五类子女”所受的一肚子委屈都涌了出来。我从很小的年纪就被教育爸爸是“坏人”,要和爸爸“划清界限”;那会儿十几岁,更是觉得自己有权拒绝和他来往。我一边不争气地的流着眼泪,一边叫父亲回去,“我不要你来看!”结果是外婆把我支到学校去,她和爸爸聊了一会。到了学校,我找到“连长”老师,问他我该怎么办?怎么样才算划清界限?“连长”说, “路线决定一切。路线正确了,就划清了界限。路线不正确,就是不见面也划不清界限。”— 直到今天我也没弄明白他的意思。
当年的我,单纯、固执、理想化,绝对不会怀疑党的“一贯正确”;这种“信仰”要到很多年以后才会被打得粉碎。圣经里耶稣说,“天父啊,原谅他们吧,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也希望自己会得到原谅,因为我那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尤其是对我的父亲。
父亲在宝堰的小屋,我从来没去过。我只知道文革中他被红卫兵打伤,扔回小屋,连门都被卸掉,以便监督。他在那没有门的小屋里病了许多天,九死一生,幸亏一个好心的老中医救了他。我无从想象当年他的处境,他的痛苦,和那与他共患难的小屋。而张老师的画,填补了我想象的空白,让那痛苦变得生动而鲜活。这几张画,成了父亲的见证,也成了连接我和父亲的心桥。
在父亲和张老师长谈的年月,我也常听自己所崇拜的老师长谈,“思想被他激发,视野被他打开”。父亲不能给我的教诲,给了张老师;我不能从父亲那里得到的教诲,从我的老师那里得到。我是幸运的,张老师是幸运的,父亲也是幸运的。
感谢张老师:我这个女儿没能给父亲的,你替我弥补了。
2011年1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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