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苏北利亚”(14)


拿到张老师送来的《苏北利亚》时,书页中已有他划的杠杠、写的评语。细心的张老师,在字里行间寻找线索,寻找作者的描述和我父亲的回忆、我们寻访中的见闻之间的关联。

我国的海岸通常以温州为界,温州以南为岩岸,以北为沙岸。然而人们鲜少注意到在苏北濒临黄海的地方,还有一段漫长的、既非岩岸又非沙岸的滩涂。这一片滩涂,在一个特殊的年代的一个特殊人群中,流传着一个古怪而又悲凉的名字——‘苏北利亚
苏北利亚基本上是由大有农场、东直农场、新荡农场、民生农场和潮河农场等五大劳改农场结合而成的,涵盖了从废黄河口到灌河口的广袤滩涂。
“最早来苏北利亚开天辟地的是土改和镇反运动中抓进来的一大批人。这些人就像一六二〇年抵达普利茅斯港的‘五月花号’木帆船上的英国清教徒,是在美国新大陆垦荒种地的第一代。这许多犯人在滩涂上挑水筑堤,挡住海水,然后在堤内开挖排水河和条沟,开垦和改良盐碱地。五大劳改农场是在他们手里初具规模的。随着三反五反运动以及由反胡风而掀起的肃反运动的开展,更多的犯人被输送到苏北滩涂上。一个个政治运动造就了一代又一代的劳改犯,但只有在一九五七年的反右运动后,右派分子进入了苏北滩涂,才有了苏北利亚这个名字。”
——《苏北利亚》
这就是苏北利亚的由来。书中没有说是谁想出了这个名字,但无论是谁,那人一定熟知苏俄的劳改流放制度。西伯利亚以酷寒著称,从沙皇时代起就是俄罗斯的流放地,犯人们被判到那里服刑。我的小学课本中就有列宁被流放到西伯利亚的故事。但更大规模的流放却发生在前苏联的斯大林时代。不但犯人多,而且政治犯思想犯多;犯人不但生活艰难,而且要做苦役;劳改营不但折磨犯人的身体,而且要摧残他们的意志;它们也不是单个的劳改营,而是属于一个巨大的体系。就连犯人的劳役,也被列入苏联的国家建设项目,比如西伯利亚铁路,尽管它最终没建成,如今空留埋在荒芜中的生锈的铁轨。索尔仁尼琴的巨作《古拉格群岛》写的就是这样的一个劳改营体系。我不知道新中国的劳改制度是不是照抄了苏联的,但苏北的五大劳改农场确实兼有古拉格群岛的特征。苏北利亚,说白了就是江苏北部的西伯利亚
书的作者笔名于疆,后来我知道他的真名叫江宇。1957年反右时,江宇是我的母校南京工学院(现东南大学)电力工程系四年级的学生,只有20岁。当年118号,在那个著名的有着铜制拱顶和三层座位的前中央大学的礼堂中,集中了全校几千名学生。事前没有感到一点异常的江宇被叫到前台接受江苏省高级法院刑事审判庭的宣判,以反党、反社会主义、反人民的罪名被捕,他的命运在顷刻之间拐了弯。随后,他由囚车押送上火车到镇江,坐渡船过长江,再坐汽车去了东直农场。算起来,江宇比我父亲年轻十岁,却顶着同样的罪名,比他早一百天经过同样的中山河上的渡口去了大有镇,在同一家夜店住了一晚,又踩着同一条路上的尘土进了四大队的土圩子。押送江宇的是个只比他大两个月的士兵。士兵得知他是个大学生后,告诉他到了劳改队以后,不要乱说话,要靠拢政府干部。你读过这么多书,国家还是需要你的。我想一年半载会回去的。但是没有人一年半载回去。我父亲在那里挣扎了四年多;江宇在那里苦熬了22年;更有些难友,永远地回不去了。
二十二年中,江宇在五个劳改农场待过,从劳教到劳改,从右派到摘帽右派,从囚徒到类似于三等公民的“场员”。他挖过河,建过盐滩,养过牛,赶过车,埋过死尸,修过汽车,做过电工,当过“劳改老师”。和我父亲不同,江宇年轻、身体好,是农场的顶级劳力。他的智慧和勤奋帮助他渡过了一个个难关,熬到79年的右派改正。其间他结识了很多人:南京高校和省级机关的右派“一百零八将”,“辛酸双目泪,萧瑟一肩书、写出右派长恨歌的海军文化教员,满怀热情回国参加社会主义建设的美国斯坦福大学终身教授,学识渊博、为人宽厚的南京石鼓路教堂的天主教神父,守着两个山芋舍不得吃而饿死的老胡,因聚在一起吃饭吹牛皮而被定为反革命集团的南京“三六九吹牛皮协会”成员,把中国和世界地理背得滚瓜烂熟、希望将来能出去继续教书的小学地理老师,因为右派罪名太重、有意把自己变成小偷争取宽大处理的“曲线改造”者老苏,因探望正在劳改的父亲而被农场干部强奸以换取对父亲的“优待”的小潘,背粮路上遇到寒流、差点被冻死的前国民党下级军官,在不知女方曾经和解放军军官谈过恋爱的情况下和她发生关系的老黎,在劳改营土坯茅房还忍不住搞同性恋的“腐化分子”,因骑着自制的三轮车带女朋友上街兜风被判刑的小伙子,帮助因“绝育环”不适的农村妇女取环的老实巴交的农民,…… 他们的故事充满了人生的悲惨和时代的荒诞,在江宇的笔下生动地再现。
父亲回忆中的大饥荒,在《苏北利亚》中有更详细的描写。江宇说那几年农场不但没有遇到天灾,而且棉花、胡萝卜都增产了。但是增产的部分被上交了,囚犯们依然处在极度的饥饿之中。他的生存之法是减少消耗开辟食源。为了减少消耗,他练出了站着睡觉的本领,一边听干部训话一边休息。开辟食源是大家都想的,偷偷去找地里剩下的稻粒、玉米,吃有毒的蓖麻子、棉籽饼,有人吃过量而死。有一阵子江宇被派去埋饿死的犯人的尸体,晚上去黄海边埋尸,回来可以得到一勺豆饼当宵夜。但这份工被当成肥缺,不久就被告密者给抢走了。有一天他饿得从晒场的草堆上摔下来,到病号房和许多同样饿得半死的囚犯关在一起。白天大家拥着棉被坐在铺上等饭吃,愈等便愈饿。于是有人提出与其等吃,不如谈吃,各人把自己吃过的最好的饭菜拿出来侃。创造出望梅止渴的人,恐怕再也想不到在将近两千年之后,会有一群饿得前胸贴后背、濒临死亡的囚犯把他的想法发挥到极致。
和我的祖父一样,江宇的母亲也在大饥荒时期带了食品,千辛万苦地去四大队探望儿子。不同的是,她不但见到了儿子,而且收到了他准备好的密码,从此母子俩得以用密码在受审查的信件里传递信息。江宇请母亲寄几本书给他,可她没有寄书 —— 她认为儿子之所以成为右派,就是因为他读了太多的书。但是对于身为囚犯的江宇,没书的日子更加难熬。幸好,从南京去的一百零八将们带了一些书,大家私下传阅、交换,过书瘾。白天读书的机会是很少的,爱书的囚徒们只好在深夜就着“蛤蜊油灯”和纸媒微弱的光,一行行地读。江宇在看牛值夜时读,赶车运货时也带本书在路上读,书陪伴他度过了漫长的寒冬。他曾用两个窝窝头跟人换了一本残缺的英文字典,那人正把字典当大便纸擦屁股。江宇每天撕下几页带出去上工,休息的时候看几眼,背几个单词,就这样学了英语。后来他到了美国,这词典英语帮助他安身立命,那两个窝窝头想来是值的。
不但读书,江宇还写日记。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工棚里有几百双眼睛,丝毫谈不上隐私,写日记随时可能被人告密。告密者可望减刑,而被告密的后果会很严重。江宇的日记数次不翼而飞,其中的一次,只因为他对大跃进写了几句批评的话,被农场加判了三年管制。江宇的日记,1961年前的都被没收了,1962年和1963年的用塑料纸包起来埋到地里,后来却找不到了。最后仅存一本,挖出来时已经字迹模糊,难以辨认。在《苏北利亚》一书中,江宇摘录了其中的几则,为那段经历作证。
如果说司马迁在受了宫刑后忍辱书写《史记》是个壮举,那么一个右派在劳改时冒着被加刑的危险把他的所见所闻记下来、保存下来,其悲壮也不亚于司马迁。司马迁是为了记录历史,而江宇说,他写日记的目的是为了将来便于回忆。我自认还有将来,因为那时我还年轻,而且我坚信历史不会永远如此荒谬。我父亲也有类似的坚信,坚信自己没有错,坚信有一天他的冤情会得到甄别。这是他们心中尚存的一线希望,这希望支撑着他们忍受非人的生活。正如二战时关在希特勒的集中营的犹太人,他们中的幸存者,也是靠着信念和希望熬过了生死关头。
书的第十四章题为右派长恨歌,转录了一首五言古体诗。江宇说,诗的作者是一位苏北利亚的右派,名叫血燃冰,原名宋咏秋。当右派之前,他在解放军海军当文化教员。这首诗写于劳改期间,当然是秘密的,只私下传给几个人,包括江宇。读着这血写的文字,我忍不住潸然泪下。从来没有一首诗像这样让我哀伤动容。转录在这里,只为提醒我们不要回到那个非人道的年代!

右派长恨歌
作者:血燃冰

忆昔徙流日,登船别古吴。
辛酸双目泪,萧瑟一肩书。
城廓望中远,烟云眼底舒。
飞鸥如眷眷,逝水似徐徐。
野店吞芋粥,茅棚偎草蒲。
北辰看渐进,南语觉来疏。
孤苦妒鸿雁,凄凉闻鹧鸪。
废河尘土暗,荒地稼禾芜。
沼泽蟠蛇蟒,芦滩窜鼬狐。
碱蓬高七尺,卤水溢千湖。
五月花何在?三月草未苏。
咸知边地远,讵料异乡殊。
科罪成渣滓,流人变鬼巫。
同眠屠狗辈,共食窃鸡徒。
狼狈欺羊弱,鸡鹅笑鹤孤。
不愁容膝卧,只恨是囚居。
饕虱兵马行,雷蚊列阵图。
时时见殴斗,处处听咋呼。
褴褛衣衫破,嶙峋骨肉癯。
老拳眼前晃,秽语耳中淤。
刮桶搜余粒,伸盘乞剩糊。
可怜贫阅历,尚幸别贤愚。
Q蹲南面,华威卧北隅。
馋涎流口角,乱发满头颅。
上下唆仇恨,弟兄相陷诬。
胸怀空坦荡,血口诼卑污。
下笔生灾祸,开言获罪辜。
口诛千手指,笔伐半年逾。
泼墨乌云乱,浑身浊唾濡。
含沙莫须有,捕影岂踌躇。
掘土五方日,披荒万亩余。
忍心抛笔墨,誓死学犁锄。
麦韭分高矮,黍粱别细粗。
黎明鱼贯出,昏黑雁行趋。
盛夏挥余汗,隆冬脱剩襦。
赤肩荷一担,双脚骋长途。
霜剑寒穿骨,风刀痛切肤。
飞沙迷泪眼,烈日灼肌躯。
食秣宁输马,拉犁差胜驴。
清香甘荠藿,粗粝悦糠麸。
不厌凌晨起,敢辞午夜劬?
号召胎骨换,信誓肝脑涂。
不死诚天幸,贪生岂蚁如?
擂台万斤亩,挑战百胎猪。
密植禾苗萎,深翻颗粒无。
洪流侵泥塌,长卧类僵蜍。
罪贱几人愿,饥寒何处逋?
映池惊水肿,倚杖病干枯。
赖有新交在,肯将旧习除?
低吟胸臆句,偷读古人书。
儋耳苏居士,潇湘屈大夫。
历来赞贞观,后世惜扶苏。
悔未营三窟,怜今守一株。
穷途悲阮籍,歧路泣杨朱。
稚子称狗崽,娇妻成老嫫。
家贫谁慰问?母病孰帮扶?
强笑抒幽愤,长歌当咽呜。
梦魂千里返,风雨廿年驱。
有日阴霾散,何时心腹刳?
狂飙动天地,天地亦欷歔!
在书的“代序”中,江宇写道:“如今苏北利亚已经在我的记忆里远去了。在苏北利亚度过的二十二个春秋,业已幻化为无数既悲情又荒诞的画面在我的脑海里封存着。我从小就聆听过这样的教诲:‘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回顾我们的国家在前三十年经历过的风风雨雨,几乎是吃不上几顿饱饭便要搞一回政治运动,而且每回都要搞到荒腔走板,暗无天日才会罢手。这样的道路能不曲折?而光明的代价又何其惨烈!”

读完全书,我萌生出一个强烈的愿望:找到这位近乎传奇人物的江宇先生。我想知道:他认识我父亲吗?他俩同属东直农场四大队,一个在三中队,一个在二中队,他能告诉我父亲劳改的更多情况吗?我想知道:他为什么当了右派?书中说是因为他的一篇演讲,他讲了什么?我想知道:他是怎么来到美国,又如何在美国生存下来的?现在过得好吗?他能告诉我的,将比我在那些生硬的档案中能看到的更多、更真实、更生动。我也要告诉他,我找到了当年四大队的老房子,告诉他黄海农场的年轻人在争相传阅他的《苏北利亚》,告诉他如果我父亲还在世,一定会喜欢他的书,引他为知音。他是我父亲的难友,也是我的学长,我敬仰他,渴望能和他交谈。

(待续)

寻找“苏北利亚”(13)

外公外婆、爷爷、父母亲和我,镇江金山,1957年春
大难临头之前的1957年,父亲刚被调到镇江地委讲师团,踌躇满志,一心要提高自己的理论水平,做一个合格的马列主义宣传者。他的想法,也是当时中国知识分子的普遍心态:

一九五七年是难忘的。中共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的决议和文件,正在各阶层传达贯彻。中国共产党向全世界宣布,我国第一个发展国民经济五年计划,只用四年时间已经完成,奠定了国家工业化的基础。同时基本上完成了生产资料所有制的社会主义改造,几亿农民和手工业者走上合作化的道路,对民族资产阶级的和平改造也取得完全成功。我们党宣称,象这样经历着空前广泛和深刻的社会变革,同时又大大发展了社会生产力的巨大成功,是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上的创举。党的八大指出了今后党和人民的主要精力应当转移到发展生产方面来,全力建成繁荣昌盛的社会主义社会。更加令人鼓舞的是,党的领袖毛泽东同志在八大所作的开幕词,以及之后所作的在最高国务会议上的讲话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讲话,文章中指出要大大发扬社会主义民主,化消极因素为积极因素,以期更快更好地建设社会主义。为此,在学术界和文艺界,要提倡百家争鸣百花齐放。他还代表中国共产党,欢迎党外的有识之士向党提意见,帮助我们党克服官僚主义的弊端。我们党要通过整风,洗涤这几年滋长起来的官僚主义的积污,全心全意为提高全国人民的物质文化生活水平而奋斗。

  “我到地委讲师团还不满一年,组织上决定我去上海的中共中央第三中级党校党史专业班当学员,预定十个月至一年时间。当时规定,机关干部的政治理论学习主要采取在职学习,花几年时间修毕哲学、政治经济学和中共党史与国际共运史三门课程。组织分配我担任中级组教员、党史组组长。为了提高讲课质量,教员分批去省党校、华东党校(即中央第三中级党校)学习。拟议中的还有,我从华东学习回来后,由于还没到讲授党史课的进程,将再送我去中央党校进修一、二年。
 
中央第三中级党校的校址,原来是教会办的震旦女子文理学院,坐落在以法国式建筑风格著称的淮海路(原霞飞路)中段附近。寂静雅致的庭院、草坪,道旁宅边,遍种着法国梧桐和夹竹桃。集体宿舍里,每人配备一床、一桌、一椅,环境整洁。学员以毛泽东选集四卷为主要读物,另外就是学校编印的党史讲义。马列有关著作和德国古典哲学著作,单篇印发的反面教材等,都作为学习参考。

教员授课有章法,学习方法以自学为主,按课题进行讨论,做笔记、写心得。中央党史这门课实际讲的中国现代史,讲的从五四运动到全国解放的三十年间,中国共产党领导全国人民反帝、反封建、反对官僚资本主义的斗争史。着重领会以毛泽东同志为代表的、以马列主义普遍真理同中国革命实践相结合为特征的毛泽东思想,是如何形成、发展和取得成功的。它让我们懂得党的历史上,正确路线是怎样不断地同错误路线与倾向作斗争的,全党又是怎样在正确路线指引下,领导人民战胜国内外敌人的。懂得如何经过艰苦卓绝的奋斗,中国终于从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转化成为新民主主义社会,又很快地进入社会主义社会的。……十多年来,我参加过党领导的学生运动、工人运动和农村敌后武装坚持,有了些零碎的革命实践,也零碎地学过一些马克思主义理论和毛泽东同志的著作,但一直没能系统地学习理论、认真地总结直接和间接的实践经验。这次学习是个极好的机会,它可以促使我增强理论上的坚定性,减少实践中的盲目性。

亲爱的党啊,离开你的培养,我是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科学社会主义者的,是无法成为一个自觉革命的共产主义者的。学习着党的历史和党的基本理论,好象有一股暖流扑向心头。党啊,我该如何感激你对我的抚育和培养!我只该加倍认真地听讲、思考,加倍认真地联系实际联系思想,提高自己的认识能力,增强自己的党性,使自己从世界观到思想作风,真正成为自觉的共产主义战士,奋发工作,为中国和全世界的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身。

谁知几个月以后,风云突变:

从报纸到党的领袖毛泽东同志的文章都告诫我们:五七年的夏季,在中国晴朗的天空上出现了乌云。中国的政治形势,突然由‘吹皱一池春水’变为‘黑云压城城欲摧’,‘资产阶级右派分子趁我整风之隙,向中国共产党发动了猖狂的进攻。

“于是,对党的‘八大’精神,教员一讲而过。学习内容改变为讨论罗隆基、章伯均、葛佩奇、储安平等极右派人士的反党言论,在小组会里进行声讨和批驳。

毛泽东同志的文章《一九五七年夏季形势》和《文汇报的资产阶级方向》的论断,党报上大肆挞伐的统一宣传口径表明,形势竟然到了这等严重的地步:资产阶级右派不但不服共产党领导,否定我党执政八年来的辉煌成就,还攻其一点,不及其余,指斥中国共产党同国民党反动派一样,搞的是一党专政,否则,为什么要称现在是党天下呢?说共产党员作了恶,犯了法,该杀的就得杀,多么杀气腾腾,不是明明白白要杀共产党吗?说什么要建议中央成立一个政治设计院,实际上这是叫嚣要共产党与他们轮流执政。此外,还有策划于密室,点火于基层,对他们不适用‘言者无罪’的方针。他们是地地道道的反党、反社会主义、反人民的资产阶级反动派,只是因为对这些‘先生们客气些,仍称之为‘资产阶级右派’。

“在小组里声讨和批驳右派谬论及其罪行时,我们显得义愤填膺。只有当静下来思考的时候,才想到:这不是我们党动员他们鸣放、帮助党整风,而在座谈会上发的言吗?报上公布的这些言论既无前提,又无后语,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说共产党员如果犯了死罪,就该判处死刑,这能说就是叫嚣要杀共产党吗?新中国由我党一党执政,这是事实。共产党执政八年来取得辉煌成就,是有目共睹的。缺点错误只是次要的。对这样的一党执政,贬作党天下,态度十分不友好。然而,就此一句,就断定是资右派要求轮流执政,这种论断似乎还缺乏说服力……。然而,领袖的文章,党报的论述,都是不容怀疑的。我在思想深处怀疑了一下,是不是右倾了呢?我只应该相信领导和党报,他们一定是根据大量确凿的事实才作出科学的、实事求是的判断的。这些右派先生是怎样策划于密室,点火于基层,企图推翻共产党的领导地位的,我虽不了解情况,但是应当相信,领袖和党报是不会无根据地陷人于罪的。

“对右派谬论和罪行的批驳、声讨,进行得如火如荼。大家都准备回到原单位去,参加伟大的反右整风运动。校部及时宣布提前结束学习,我在八月的骄阳下回到了镇江。”

谁知等着他的,却是引蛇出洞、按住反右”不提、先搞大鸣大放的计谋:

地专机关进行的整风运动,是和市、县(丹徒)同时进行的。这时,全国的反右已进入高潮,但地委领导绝口不提在机关、单位进行反右。宣布开门整风要求每个党员、每个干部向党的领导提意见。针对有人怕提意见如说了错话会当作资产阶级右派批斗等顾虑,地委副书记迟xx作了有力的动员报告。他要求每人至少提十项意见,采用大鸣大放大字报的形式。他当众保证,地委领导是为的听取大家的批评建议,来克服自身的官僚主义和错误思想作风而开门整风的,这决不是钓鱼,打右派。他说:你们谁要求同党中央轮流执政没有?谁反对社会主义道路没有?……你们并不是主席文章里说的鲨鱼,不是鱼又何必怕被钓呢?迟副书记的动员很有说服力,态度非常诚恳,他用眼神频频扫视整个大礼堂,微笑着结束了动员报告。除了几位事前通过气的地委领导人之外,凡是听了迟副书记动员报告的,谁也没有料到这不是什么引火烧身,而是引蛇出洞;不是要听取什么批评,而确实是在钓鱼。还早埋了一笔伏笔,即:正因为你是鱼,才被钓出来的。必要时,可以指着一个个正直的共产党员、革命干部宣称:你是大鲨鱼,所以上钩了。我们不钓你,你也是鲨鱼啊。谁是不是右派分子,这是客观存在,是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存在。意思是说,只要你被指称是右派,就非承认不可,不能声辩一下;只要你被指称是兴风作浪向党进攻的鲨鱼,如果你还说自己不是鱼,而是人,那就更加证明鲨鱼之为鲨鱼,哪有鲨鱼会承认自己是鱼的呢?这又是一个客观存在!……当然,这套诡辩术、诬陷法,我只是在对我进行八个日夜的批斗过程中领教到的。

“在地委领导们进行制造出来的‘鸣放’阶段中,除了那些晓得要‘钓鱼’的人和认定对领导是不能提意见的人,还有个别心领神会存心想在打右派运动中捞好处的人之外,大家都被动员起来,提出十条、八条批评意见。大字报,一版一版地上墙了;鸣放会,一个一个召开了,领导更是反复动员大家发言。不久,心里憋了好久的话说出来了,尖锐的、动感情的大字报也贴出来了。终于,地委领导认为‘鱼’被钓出来了,运动一转,从‘整风’转成‘反右’,好一个诱敌深入,再聚而歼之!大大小小的批斗会在领导和运动健将组织下召开了,小报上天天揭露着‘右派分子xxx’的反党言论,还有‘xxx,你反对共产党,我们不答应’,‘大右派xxx,你必须向人民低头认罪’等冠有通栏标题的声讨文章。

“其实,我要被打成右派,是早有端倪的。整风学习之初,我虽是整风办公室的工作人员,但是三两名健将与领导之间召开的秘密会议,从来是瞒着我召开的。只是,当时多数同志处境与我相同,并不显得突出。待到‘鸣放’阶段一结束,我和被目为右派、右倾的六七个同志就划为一个小组,被指定要认真准备检查思想。这时我才正式认定,这下子弄得好算个‘严重右倾’、‘中右’,弄得不好就只好当‘右派分子’了。不过,我只能等待,看他们编派我些什么罪名,总不见得无中生有、进行歪曲和陷害吧。再者,心想运动初期即使过火些,做结论还总会实事求是的。不管如何,我要相信党,相信党是马克思主义的党,是光荣、伟大、正确的党。我不应该在运动烈火般的考验中,动摇对党的信念。

“(想到这里,我真该检讨自己的幼稚无知,书生气十足,没有在相信党的问题上做出具体的分析。党是具体的,党的领导又是具体的。我为什么不分析分析,是谁以党的名义在发号施令?他们到底是在干什么?是想整掉自己身上的积污的吗?他们爱护正直和追求真理的同志吗?当然,更没有想到,毛泽东主席会在顷刻之际撕碎八大决议和自己说的话、写的文章,发动和部署这场对党内外‘不听话的’和可能不听话的干部和知识分子的大清洗、大镇压。)

“地委理论讲师团,从团长、副团长到中级组教员、初级组辅导员、文秘人员,总共二十多人。反右运动中,打出极右分子两名,右派分子一名,反动分子一名。(另外还有中右、严重右倾两名,一般右倾若干名,不计在内。)戴上政治帽子,定成敌我矛盾的人员比例超过17%。整个地专机关和直属单位,打出三名极右分子,其中有两名在讲师团。真是战果辉煌,先进之至。

运动一开始,汤副团长首先靠边检查,之后,由于他是抗战派的干部,十六、七岁就参加新四军的,没有戴右派帽子,但逃不了中右处置。老汤靠边的真相是:地委隋副书记在运动开始前几天。召汤问道:你们讲师团有几个右派?汤答:我看讲师团没有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隋副书记责令老汤再考虑考虑,到明天回话。第二天,隋问:考虑了一天了,你说吧,有几个右派。汤说:真的没有。隋副书记大吼一声:你靠边去吧,好好检查思想!接着,宣教口的另外两位领导同志也靠边了,文教部长张x、副部长冯xx,他们也成了中右,原因是不该反对提高打右派的百分比,甚至说根本不应该套百分比,应该实事求是。

这位隋副书记在文革初期被斗,我还记得街上到处贴着打倒他的标语。挂着牌子站在台上被斗的时候,他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冤?他有没有想过自己冤枉了多少人,包括那些被他打成的右派?

“宣教口搬掉了三块‘绊脚石’,反右运动就蓬勃开展起来了,右派百分比直线上升。7%左右,当然就只能‘左’一点,不可‘右’一点,一下子就超过10%。之后,又因几位左派健将提出这儿是‘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右派百分比就还应该提高。浮面的、有明显言论的已经打出来了,这下子就得‘深挖’。我就是被‘深挖’出来的一条‘大鲨鱼’。打一个就添一个‘极右’,而且做成‘铁案如山’,左派们这才满意。

“……讲师团的批判会不停地开着,斗的全是混进党内的右派。先斗右派分子xx。他的罪名主要是发动签名的顺口溜大字报, ‘讽刺革命领导同志地委宣传部于副部长是四脚朝天,叫于部长下乡记,还有对别的领导讽刺打击,最后是一贯骄傲自满……。接着,斗姚xx。他的罪名比刘重,是阴谋篡夺讲师团的领导,因为他去年就说过讲师团是学术机关,各组组长可以由大家推选,不必由领导委任。此外,当然还有若干条罪状。批斗会上的横幅是内部定了性的,上书极右分子姚xx批判会。第三个挨斗的,是在党校顽固抗拒交代的极右分子张富农,据说是在党校火力不猛,斗他不下,故合起来到讲师团来批斗。他的罪行是有反动日记,里面记着他如何拥护百家争鸣、百花齐放。还有一首诗,其中有一句是披星戴月勤耕耘。现在,要求他交代:你为什么这么强烈地要求资产阶级的民主自由?你戴月耕耘了些什么毒草出来?最后,还有名字,为什么叫富农?这不是正好说明你早就要走富农路线即资产阶级路线的吗?……这场批斗会上,老张当然无法满足群众要求,也回答不出这类问题。于是丑化人格的漫画出场了,口号喊得震天价响,还不免有左派对他动手动脚。可是,他仍然不肯交代。大约做结论时,他勉强交代了些什么,依旧戴上极右分子帽子。不过,免除了开除公职和劳动教养,处置和态度较好的姚xx一样,拿个起码工资,下农村监督劳动。至于于xx的打成反动分子,很是干净利索。因为她父亲是地主,土改前在她处住过。为了这事,于早已检查受过党内处分。现在,则是重新定性,‘双开了事。

父亲目睹了这一切,预感到不祥,却没有想到加到他头上的罪名更加冤枉:

最后批斗的是我,罪名最重的是我,处置最严厉的也是我。派们指称:整个地委机关最有纲领、最顽固的右派分子就是我。

对我的批斗会,是当作一场压轴戏,经过精心编导的。

一开场,责令我对照检查。我对比前几场斗批会,自知编导者定要给我套上一顶政治帽子。那末,就只好自己捡一顶先戴上再说。我检查了自己的政治思想立场:对全国知名的右派人士,曾以为批判批判他们的错误言论就行,没有认识到他们是不共戴天的敌人。还有,在机关整风中提的意见,有两处言辞尖锐。这些说明我的政治思想立场已经滑到右派边缘,够个中右分子……

“‘胡说!你只是中右吗?你是地地道道的极右分子!头一个开炮给我定性的是什么讲稿也组织不起来,无法开课的中级组教员孙xx。从他开始,所有发言者提到我,都得加上极右分子的冠词,否则,孙xx的眼神就会怒视,部长们的脸色就会阴沉。虽然,事后有几位同志因为对我批判时不发言,或者发言而不称我极右分子,或者只是轻微地说几句我有些不对之处,没有能对事先编定的‘要害问题’挞伐,就被定为思想严重右倾。

“我是怎末定性为‘极右分子’的呢?原来,给我编制的右派言论和罪行,真可称得上又有纲领、又全面、又顽固。我的罪行有六条:

“第一条最吓人,是‘宣传资产阶级民主有四大好处,攻击无产阶级专政有四大坏处’。真‘比罗隆基还罗隆基,比章伯均还章伯均’。

“编制者说,他们不是没有根据地瞎派我这个罪名的。根据就是九月份省里召开的马列主义教员理论研讨会上,我在小组里提过一个问题:‘资产阶级民主的实质是反动的。至于它的某些形式,无产阶级政权是否可以加以利用?’

“记得当时在小组里曾详细说明我提出这一问题的想法:我引用了列宁关于要批判地继承资产阶级有用的东西,来建设社会主义社会的论述;引用了毛泽东主席关于‘从孔夫子到孙中山,我们都要批判地继承’的论述。还说到我国和社会主义国家在政权形式或名称上,事实已经利用了某些资产阶级民主形式。如政府、法院、检察院的名称、作用,虽然实质不同,但在形式上是被无产阶级政权加以利用了的。北洋军阀时期,有个国务院是资产阶级民主形式,我们现在的中央人民政府,名称上也叫‘国务院’。刘少奇同志在一次讲话中说过,人大、政协并存,在某种意义上也有两院互相补充,兼听则明的作用。至于别的社会主义国家,在苏联有联盟会与民族院。在波兰,国家之首沿称总统。人民代表大会性质的组织,既不叫苏维埃,也不称‘人大’,而沿称‘议会’。在朝鲜,金日成同志不称主席,而沿用‘首相’。这种种资产阶级民主形式的‘利用’,丝毫也不改变无产阶级政权和社会主义民主的实质。

“当时,在小组里只有同意我提出问题的论据的,没有人驳斥过,因为我的理论根据和现实根据都是无可争议的,都是事实。可是,隔了二、三个月,我在学术讨论的小组会上提出的这一学术性的问题,竟被说成是我趁党整风之际,向党猖狂进攻的主要罪状。

“理由怎末成立呢?第一,‘你所说的资产阶级民主实质反动,是虚。你所说资产阶级某些民主形式可以利用,是实。说前半句,是为的掩护后半句。第二,现在要你交代,你所指的资产阶级民主形式到底是哪些?第三,民主形式都是具体的。你对多党轮流执政、资产阶级议会民主、资产阶级两院制、自由办报,抱什么看法?必须老实交代!’

“我把当初提问题时说的话又重说了一遍。但是,据说这只是糊弄人的,还歪曲革命导师和我党领袖的理论,十分反动。勒令我只准老实交代,不许狡辩蒙混。接着,有人领头举臂喊口号。有人‘护送’我单独退场,到指定的办公室去写交代材料。以后,则是上午批判会,下午写交代,晚上再开批判会,直至深夜二、三点钟。批斗者分成两班人马。我知道,这个战法叫做‘轮番轰炸’,又称‘疲劳战术’,拿你弄得又气又昏,打熬不住了,就逼得你缴械,承认一切罪名。这一过程,延续了八天八夜。最后一次批斗前,孙xx、张xx两位,把编写定当的极右分子反动言论书面材料要我签字。罪状又加上五条,当然,这五条也都是有人在第六、第七个晚间会上提出过的。这五条是:反对党的统购统销政策,反对农业合作化,反对党的领导,欣赏修正主义,最后是进行翻案并煽动别人翻案。”

父亲详述了那六条罪状,每一条不是莫须有,就是无限上纲。“统购统销”是农村计划经济的开始,按照预先估计的粮食产量决定交多少“余粮”给国家。可是各级领导过高估计粮食产量,实际上没有生产那么多粮食,这时公粮还要按原来定的指标征购,农民自家的粮食就根本不够吃了。那时农村自留地都取消了,也不许农民养鸡养猪,没有口粮,他们怎么活?这种事,在今天看来绝对不合常理。退一万步说,即使原先定的指标是合理的,实际征购也应该按照事实上产了多少粮食来定。至于“反对党的领导”这一条罪名,是因为父亲写了一张大字报,批评地委陈书记动用公家的小轿车为家属服务,认为地委领导有责任制止这种事。这是他在大鸣大放中写的唯一一张大字报,触怒了书记。

反对党的领导这一罪名,现在想来是最容易加的。因为你向党员领导干部提过批评意见。党是具体的,党员领导人就是党的化身,因此,只要你批评了党员领导人,就是反对党,反对党的领导。不管你的批评是否符合事实,批评了正确的东西或是错误的东西,统统适用这一条。
欣赏修正主义的罪名,加得我至今仍然莫名其妙。由来是一九五六年匈牙利事件中,铁托在普托演说反对苏联出兵干涉。当时,人民日报说铁托很反动。可是,到一九五七年秋季,人民日报有篇社论题目叫《南斯拉夫是社会主义国家》。我一面看报,一面自言自语:去年说铁托那末反动,今年又说南斯拉夫是社会主义国家,还称铁托为同志。真不简单。有人听到过我心中迷惑不解发出的自语,就将此歪曲为我欣赏修正主义。天晓得,关于匈牙利事件是怎么一回事,南斯拉夫如何修正主义,我什么也不了解,叫我如何欣赏啊!再说,南斯拉夫是社会主义国家,这是党中央的机关报社论上说的;称铁托为同志,还是党中央的机关报社论上说的。要说欣赏,那也只是党中央的机关报欣赏过,与我何干?

最想不到的罪名是翻案并煽动别人翻案。批斗会上,由人编派了那末重的罪状,一定要我承认所有的诬陷都是我脑子里的真实思想,否则就绝不收兵。斗了八天八夜,已经把我气昏了。我想,过去的三反五反运动、审干肃反运动,不都是运动初期过火,打了多少老虎反革命吗?可是,到做结论阶段,总还是允许人申述、进行实事求是的核对的。再熬下去,连眼都睁不开了,不如先含糊其辞地承认一下吧。于是,我说:你们分析的我都承认下来就是了。于是,孙xx们大喜,总算先包下来了,就做成书面要我签字。我想,这可是要根据它去做结论的,所以不但没肯签字,本着做结论总该实事求是的认识,写了所有罪状的由来与真相的申述。

xx气势汹汹地指斥我这是进行翻案。被安排在我同一个办公室写检讨的右派分子xx,出于主动赎罪,企图争得个不戴右派帽子的前途,此时就咬我一口,说我不但自己翻案,而且煽动他翻案。经过情形是:我在写申述,刘走过来问我写些什么,我说:要做结论了,总会实事求是的。我在写事实真相。还有一封短信,写给地委宣传部长兼讲师团长姜xx,请他将申述阅后,给我一次谈话的机会。也许是刘奉命监视我而前来查问,我何曾煽动他翻案呢?

“姜部长没有找我谈话,孙又受命来作答复了。他说:‘我们不能劈开你的脑袋,看看哪些话是真,哪些话是假。所以,你的申诉我们不能接受。’我说:‘事实上,你们是在没有劈开我脑袋的情况下,否定了那些话的本来面目,否定了我的再次申述。又肯定了你们自己脑袋里的分析,要根据它来下我的结论。’这下子,把这位组织代表弄火了:‘不许你再狡辩。总之,你既已承认过,就不但是想过,而且形成了反动言论。这个案你休想翻掉!姜部长没有空来听你这一套,哼!这个字,我看你签不签。’说着,将‘极右分子xxx反动言论’的本子往桌上一摔,狠狠而去。”

父亲的不甘认罪,更加激怒了整他的人,他们的权威不容挑战:

“‘翻案’不准,不签字画押也有办法对付我,那就是用枪杆子逼我签字。当天晚上,孙xx,还有那个党委副书记张xx,带着两名武装警察,来到幽禁我的办公室。张满脸奸笑,孙杀气腾腾,向我宣布:‘在你的罪状上给我签名,再不签,就将你关进监狱。你不签,照样能定你的罪,而且要加重处分。我是代表组织,对你最后警告!’我当时只觉得脑门里轰地一声,犹如五雷轰顶。这还有理可讲吗?坚持实事求是就抓去坐牢,可能还有‘宣判大会’吧?唉!不要麻烦武装战士了,也不必蒙受更加难忍的耻辱了,就签给你…… 我站起身,抬起手,孙、张两人迅速地捉住我的右膀,将我的大拇指向印泥盒里一揿,又在罪行录的结尾处一捺,按上了指纹,再喝令我:快签字!但我已耷然落座,双眼发黑,拿不起笔了。孙、张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说:有指纹就行。

我过去看《白毛女》歌剧,见到杨白劳毫无反抗地在女儿的卖身文契被人强按指印,责怪过这位善良农民糊涂。想不到,今天我自己却做了杨白劳。不同的是,杨白劳是地主恶霸狗腿子逼他的,他的传统的服从统治者意志的温驯性格,使他不敢反抗。而我呢?逼我签字画押葬送自己一生的,竟是党组织,还有人民武装战士!我欲哭无泪,也不愿意让要置我于死地者笑我孬种,我决不哭给他们看。总算认得这些自称是党的化身的人是些什么东西了。我抬起了眼,直愣愣的望着他们在黑暗中消失。此时,我的眼光大概是怕人的。

隔了几天,召开全机关工作人员大会。大礼堂里黑压压地坐满了人。台上坐着书记们、地委常委们。台沿上方挂着的大幅红布横幅,标明是‘xxx……批判大会。有专人陪同我入场,坐在前排。我约摸知道是要在大会上批判我,或者还有什么人会一起批。程序是先由一、二个人宣读被批判者的罪状,接着由挨批者表态。大概批过二、三名罪犯,最后轮到了我。上台宣读我六大罪状的,是章xx。我直望着他的脸,章双目注视着讲稿,一字不漏地念完,始终没有望我一眼。章是解放前由我带队一齐到茅山地区留守处的,解放后在丹阳县委和讲师团两度共事,应当说是老战友了。选择他来宣读我的罪状,客观效果上比由孙xx或张xx更能混淆视听,可见领导在安排人事上的匠心独具。说真的,章xx的批判稿读得乏力、枯燥,全无激情。不必责怪他,他要不批我几句,不同意到大会上来宣读我被编定的罪状,能过关吗?章xx宣读过我的罪状,拒绝给我一个申述机会的姜部长走到我座位前,细声细气、不动声色地叫我,对我说:‘你有什么话要说,上台去表个态。’我知道,这是要我在大会上当众承认以上宣读的全是事实,痛哭流涕地说自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人,表示痛改前非,接受严厉处分,今后到劳动中去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同时,决不准我在上千人面前翻案,如其不悟,就要吃大苦头。

“我在众目睽睽下,一片寂静中走上台,向领袖像和主席座行礼,又向全场‘观众’鞠躬。然后,睁大眼说了一句话:‘我服从以上对我的客观分析。’又鞠了一躬,就下位。姜部长以严肃的语气问我:‘你没有别的话要说了吗?’我摇摇头迳自走下了台。主席座上的常委们小语了一阵,会议主持人宣布散会。常委们走下台来了,我迎上前去,向着陈书记说:‘陈书记,我有话要向您谈,请给一个机会……’。陈书记挥了一挥手,由常委们簇拥着离去。随即隐隐听见陈书记与他的同行者说:‘这个人只有长期到劳动中去脱胎换骨,吃吃苦头才行……。’

显然,对我的表态,领导不满意。然而,总算没有当众翻供,故而也用不着大动干戈,免得吃相过分难看。至于要我长期到劳动中去脱胎换骨,要我吃吃苦头,这是早就由健将们指说过几回了,是意料中事。对姜、陈两次拒绝我在做正式结论前向他们口头申述,也是可以理解的,谁叫我攻击了他们呢?……想到这里,我对地委领导残留的一丝也许最后会公正行事的希望,算是熄灭了。我多么不愿意将地委领导人设想得十分险恶,但是,又不得不面对现实。

“从地委领导方面看来,对我的‘表态’不满意,也有道理。这算什么认罪服教啊?‘以上客观分析’可以说成并不符合被批判者的主观思想,况且,可以申述成这一‘客观存在’完全是他们指使人编捏出来的,是加了引号的。‘服从’,只不过是‘思想不通,组织服从’,而且,‘你不服也得服!’然而,又不能简单地指称你‘翻案’,不是说‘服从客观分析’了吗?这个极右分子坏透了,还没有死心,还会翻案。怎么办?有办法,往死里打,往死里整呗!这是你自作自受自遭殃!……

这些话,没有一个地委领导人对我说过,他们那样道貌岸然,显得胸襟宽宏,笑脸常开。但是,在他们眼神的最后一闪中,在他们语态和手势的最后一个停顿中,我真切地感知到的,确是险恶行事者的心声。后来的事态,证明了我的感知是正确的。

父亲所说的姜部长,我少时应该也见过一两面,现在已经想不起他的模样。父亲在长达二十年的右派生涯中多次提出申诉,要求甄别;他所在的劳教农场和后来监督改造的中学都曾经提出为他摘帽,每次都被原单位否决了,其中姜部长的作用不言而喻。1979年中央对全国右派改正,姜部长仍然不同意为父亲平反,坚持说他是真正的右派,有错误,没冤枉他。直到我父亲说要向省里的领导揭发他们当年逼供的情形,才争得彻底平反的结论。

大约六年前,我母亲生病,意外地遇到住在高干病房的前姜部长。他几次到我母亲的病房看望,又推荐了一份材料给她看,材料写的是改革开放的内幕。他说以前是执行上级的指示,上面错了也跟着错,现在才知道。还说反右的事,他对不起我父亲。但这并没有改变父亲对这位前上级的看法,他又没有当面对我说,我理他做啥?

母亲说,父亲当右派之前,有一次在上班时间找姜部长请示工作。姜部长正在和人下棋下得难解难分,父亲等了半个时辰,忍不住打断了部长的棋局。后来又给姜部长提过意见。父亲个性耿直,看不惯的就要说。他在一个县里管文教工作时,曾经驳回县领导要求调看女教师档案、物色女伴的要求,说文教局又不是开妓院的。这样的个性,得罪有些领导是自然的。我不知道,他的被打右派,其中有多少因素是类似的个人报复?
近年来常见到对文革中打死人谁该负责的争论。甲方说打人者是受了蒙蔽,他们没有罪责。乙方说打人者下得了那种狠手,说明他们心性残忍,良知泯灭。而我认为这两种因素都有。古今中外,人性之恶是所有恶行的根源。贪婪、嫉妒、权力欲、报复,这些都是最古老也最顽固的人性,莎士比亚早就写过,中国的历代史书上也有记载。就连京剧的脚本,也满是忠良遭到陷害的故事。心魔人人有,但重要的是社会倡导什么。好的社会抑恶扬善,而坏的社会能把人性之恶放大千百倍,酿成比莎士比亚悲剧大千百倍的、史无前例的灾难。
冤案几十年后,连姜部长这样的人也说出了对不起,那么普通人对右派们的同情也就不难理解了。苏州王老的一句你父亲后来平反了吗,我从中听到的也是这样的一种同情。
(待续)

寻找“苏北利亚”(12)

父母在五十年代初

隔天上午,我按小顾给的号码,拨通了苏州王老先生家的电话。
“喂,你是哪一位?”对方的声音健朗清晰。
“请问您是王老先生吗?我是xx, 我父亲从前在东直农场待过,想和王老聊一聊。是黄海农场的裴书记给我的号码。”
“噢,那你等一下,我让我老伴来接电话。”
王老的声音也很清晰、平稳。我解释了事情的原委。
你父亲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大队的?
“他叫xxx,在四大队劳教的。”
“哦。我是1958年去的,在四大队只工作了几个月,大跃进时就调到三大队了。那时四大队有七八百个犯人,人太多,记不得。你父亲我也想不起来了。”
我的心一沉:原先抱着的一线希望落空了。不过,我还是想知道王老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也希望验证一下劳改农场发生的事。
王老说他从部队转业去东直农场时已经结婚,还没有孩子,夫妇俩就住在场部大礼堂旁边的管理人员宿舍。他说当时他们的生活也很艰苦。刚建场,四周都是盐碱地,一棵树也没有。地里只种棉花,产量也很低。我问他当时犯人住哪儿?他说就是用土坯和芦苇搭起来的工棚,早就没有了。他说四大队的土圩子在场部东边偏北大约四、五里路的地方,离黄海边二、三十里——应该就是张会计指给我们看的那片地。
我告诉王老,我们这次去苏北找到了原来的大礼堂和宿舍、水塔、医院,他都记得。不过90年代初离休后,他也很多年没去苏北了。王老有四个儿女,老伴健在,现在生活得挺好。
在第八生产区,有一个当地人告诉我们:上世纪六十年代农场曾经有过几次犯人暴乱,都被镇压了;其中有一次集体枪毙了一千多人。还说1965年滨海农场和洪泽农场的对调,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问王老先生这是真的吗?他说绝对没有发生过。只有一个福建来的犯人,用火柴点着了晒场上的棉花,被枪毙了。
你父亲的右派后来有没有平反?
“79年平反了,还工作了几年。
那就好。他现在怎么样?身体还好吧?
我父亲两年前过世了,母亲健在。
哦,那你代我问候你母亲吧。
“谢谢王老。我明天要路过苏州,不知道能不能拜访您?”
—— 明天我儿子接我去他那里,我不在家。
放下电话,我怅然若失。本想引他谈谈对右派劳教犯的印象,但他说犯人太多,没啥印象了。是啊,年近九十的人,还是把那些不愉快的事忘了的好。
但我为什么会感到失望?潜意识中,我希望的是什么?是希望他告诉我他对右派们的歉疚吗?我和他素不相识,他即使有歉疚之意,也不会轻易告诉我。更何况他也许并无任何歉疚之心。和其他场管们一样,他是执行党交给的任务,镇压和改造阶级敌人。对敌人就是要狠,毛主席说的,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如果错了也不是他的错,无可歉疚。我潜意识里的希望,本来就是奢望。
王老先生和我父亲同龄,抗战时期参军。而日本占领上海时,我父亲还在上小学。他对强制学日语非常反感,伙同一帮孩子们专门跟那个日本老师捣蛋。虽然当时没能参军,他一生中都有抗日情结。就连最后住在医院里,神志迷糊中还告诉我他带着部队打死了多少多少鬼子兵。
两个同样矢志抗日、参加“革命”的人,都在30岁那年去了东直农场条件最差的四大队,只不过一个是去看管囚徒,另一个却成了被看管的。在受到非人待遇时,父亲想的是 “队长或干事、士兵这样对待我们,是理直气壮的,自认为是执行毛主席的教导,是正义的。而我在忍受这种对待时,也似乎认为他们仍是善良的,对革命是忠心耿耿的。虽然自己受冤枉,可并不是队长、干事、士兵冤了我呀,所以,还得谅解他们,承认他们是好人,听从和接受他们所加到我头上的一切。”而当年的王老和其他的场管们,知不知道他们负责改造的犯人中,有如此对党忠心耿耿的“极右分子”?
原本应该是同一战壕的战友的人,却被一纸结论隔在了两边,一边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工具,另一边是专政的对象。这种充满了荒唐、讽刺、恐怖和戏剧性的悲剧,在当时的中国上演过多少次?
被戴上右派分子帽子的人各有各的故事。如今看来,大抵有三种情况:一种是高层权斗的结果,尽管是以两条路线斗争的名义。近年来有不少回忆录和党史研究文章讲了这方面的内情。第二种是如我外婆所说的公报私仇,对那些平时不入眼的人,敢对领导提意见的人,正好趁此机会上纲上线,给他们点颜色看看。第三种就更加荒唐了,为了凑足名额。上面说右派占人口的百分之五,那么每个单位至少得按这个百分比打右派,最好超额完成指标。有人在开会时上了个厕所,回来发现自己已经被成了右派分子。我母亲认识的一个人,在小组会议上领导让他做记录,记下别人对领导的批评意见;结果那个记录被说成是他自己的反党言论,顺理成章地把他打成了右派。
而我父亲当上极右分子,是这三者兼而有之。
(待续)

寻找“苏北利亚”(11)



1962年被解除劳教的不只是我父亲;全国各地有一批的右派分子摘了帽子,结束劳教,甚至同时摘帽和结束劳教。其原因并不是他们已经被改造好了——他们本来就是无辜的——而是因为大跃进引起了大饥荒。
三年大饥荒饿死了多少民众?有各种各样的数字,每一个都是巨大的悲剧。如今年过六十者的肠胃里还烙着那时的饥饿感。在我们这个民以食为天的国度,饿死那么多人,自然是件大事,以至于在1962年一、二月间,党中央专门开了个空前规模的扩大工作会议,俗称七千人大会,研究如何解决粮食问题。据说毛泽东的本意是要大家从上到下统一思想,顺利推动粮食征购。可是农民已经没有粮了,再征岂不要闹事?于是有反对的声音,有追究责任的声音,比如我们今天熟知的刘少奇在书面报告之外的口头发言中引用了农民的话,说三年自然灾害其实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尽管历时将近一个月的会依然肯定了大跃进,但是毛泽东个人的威信降低了, 他不得不表示“歉疚”。随之而来的是政策上些微的调整,包括几个月后对右派们的开恩松绑。不过,并非所有的右派都离开了苏北劳教农场——比如《苏北利亚》的作者,他在苏北的各个农场又过了18年,直到1979年的右派改正
当然,劳教中的右派们包括我父亲并不知道上面的动静,也没人能预知接下去的政治风浪。无论如何,解除劳教是他们恢复自由之身的第一步。熬过漫长的寒冬,他们终于感受到一丝暖意。
今天一清早领早饭时,伙房里祝贺我解除劳教,打了一勺苞米流质,是从桶底捞的,比往日厚实。又给了四只胡萝卜夹苞米粉的“窝窝头”,虽然还像婴儿拳头这末点大,但这是往日的双份。小脸盆里半脸盆流质,加上四只窝窝头,吃下肚不由得我鼓腹而笑。
接下去在大有发生的这一幕,让父亲看到挨饿的不只是劳教犯们:
车站里人头攒动,又乱又挤。哪里来这么多人啊?我坐在行李堆上环顾四周。原来,象我们这样挑了满担行李的人不少,还有雇了挑夫出站的,更有三五成堆的蓬头垢面、手里牵儿、怀里抱女的妇女和老人,她们在向我们这些过客行乞。人们饥饿得眼都红了,向我们这些“劳教化子”求乞了:“大爷,行行好吧,救救我这两个孩子吧,”一只大人的手,两只孩子的手,没有一丝血色,齐崭崭伸向我面前。一个行乞的哀嚎着走过了,另一个行乞的又在有气无力的哀嚎着过来。这一片哀嚎声,把我的心都叫疼了,叫软了。我起身向站外望去,啊,原来车站外面广场上,全让乞求的人们站满了。出站的人们必须拼命地挤着、叫喊着、推搡着,才能脱身而出。
劳教犯们有微薄的工资,却没地方买吃的,四年下来父亲竟积蓄了几十块钱,此时恨不得把四年的饥肠填满:
我和小杨挤出了乞讨者的人群。在公路边上有一溜货摊,其中,有的高扬着长条布帘,应该有饭可吃。我们往饭摊上一坐下就问,“有什么吃?”“苞米饭。”“来一斤,”我叫。“我也来一斤,”小杨慢条斯理地补上一句。摊主应着:“来了,来了,每人一斤饭。”一边又问:“吃什么菜?”我们问有什么菜,他说有肉圆汤,二元钱一个肉圆。小杨竖起两个指头:“来两个肉圆。”我说:“给我来四个。”肉圆汤和饭都放到我们面前了,吃吧。今天我们可吃一顿高级饭菜了。“喔唷,这肉圆是什么做的,不象是猪肉的吧?”小杨咬了一口肉圆子,问老板。老板笑说:“这年头哪里还有猪肉啊。这是蛤蟆肉做的,营养比猪肉还好。”小杨苦笑着,摇摇头。我听说是癞蛤蟆做的肉圆子时,早已下肚了两只。汤里大约下了味精,吃得极鲜美,很快将一斤苞米饭、一碗汤、四个核桃大的肉圆全报销了。
吃过饭,我们又逛了这一溜货摊,有卖胡萝卜的、卖烟叶子的、卖玉米窝窝头的。我给C君买了两只“大号”的窝窝头,是我送他的。我们又各自买了五斤胡萝卜,用上衣兜着。此外,我还买了两斤烟叶子,其中一斤是孝敬岳父的。还想给女儿买点什么,可一样也没有合适的。小杨催我快进站。我们一路小跑,很快挤进乞讨者的人群,见到C君,我把两个窝窝头给他,说“我送的,别客气。”这胡萝卜,我们各自拿出装着小脸盆的布袋,装了个盆满、袋满,都抓了一大把给C。我们大口分嚼着胡萝卜,又甜又脆,真解馋。却不知这可惹下了祸。乞讨者轰地一下将我们围住了,哀叫的、下跪的,将手伸到我们鼻子底下的……,看来,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解围,只有散发完了算数。先给这位白发老人一把,再给这几只小手每手一把,接着,将脸盆套翻过来,金黄色的胡萝卜向地上倾倒而下。我示意让小杨也这末做了,拉拉杨君和C君:我们脱身吧。
  很快,汽车开动了,乞讨群又围住汽车哀嚎、乞讨,多少双手伸向窗口啊。车子缓慢地在驾驶员不断的吆喝声中冲出了人群。车后,还有乞讨者在跟着车子跑动,追着,嚎着。汽车开出去已有十多分钟了,公路上不断出现三五成群逃荒的饥民。他们要逃到哪里去呢?祝愿你们早些逃出这块绝地吧。
1962年,已经是大饥荒的尾声了。我儿时的记忆中,家里常有逃荒的饥民来要饭。外婆给他们半碗粥,一个馒头,或是几分钱,叹口气说“苏北又遭灾了。”那时的“苏北”几乎就是“遭灾”的同义词,更别提三年大饥荒期间了。如今虽说依然有乞丐,却并不见得是苏北人,倒是很多打工者来自苏北。

在老渡口谢过热心的小顾,我们踏上归程,先去如东县城把韩老师放下。韩老师是个大忙人,他退休后当上如皋 如派《红楼梦》研究会的名誉会长,接下去还有事情在那里办。如派红学研究认为《红楼梦》的作者不是曹雪芹,而是明末清初的冒辟疆,冒公子和董小婉的爱情故事是宝黛悲剧的原型,故事背景是明末的反清抗争,而大观园的蓝本就是如皋县城的水绘园。搞如派研究、考证的是一批民间人士,他们的观点和正统的红学相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要得到学术界的承认可不容易。而韩老师是那种很有号召力的性格,善于登高一呼。他个头高大,早年演过话剧,想象中他扮英雄人物是绝对地棒。他喜欢穿红色和白色的运动服,看上去可不像年近七十的人。韩老师要干的事儿都是满腔热情地干,包括当这个名誉会长。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是为如派鼓与呼,为民间研究争取发言的讲台。经过两天的相处,我感受到他的浪漫情怀和剧作家的冲动,相信这是与生俱来的。假如韩老师早生二十年,很可能也免不了当上右派,在这里被劳改了。或许世上的许多事,是因为有人生在了错的时候、错的地方;这就是命运的意思吧?
车过扬州时小顾来电话,给了我苏州王老先生的电话号码,裴书记说,如果你想去洪泽湖农场找档案,他可以帮你牵线。”“好的,太谢谢了!此行的收获远远超过了我的预期,已经很幸运了。
张老师把我送到母亲的住处,天早已黑透。两天的旅程,他开车一千多公里,是最辛苦的人。我满心感激地与他道别,他却说:我去网上替你买《苏北利亚》吧。张老师知道我没有淘宝之类网站的捆绑账户,说他买方便,也想先睹为快。


(待续)

寻找“苏北利亚”(10)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苏北利亚”。作者是把苏北比作俄国的西伯利亚吗?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书里都写了什么?我很好奇。
这时有个中年人背着手在大院里踱步,时不时地朝我们这边看看。见我也在看他,就走过来问我们找谁?听我解释后,他笑着说他是场长,姓单,邀我们坐下聊。单场长中等个子,平顶头,江苏农业大学毕业,看上去挺朴实。如果不是他自我介绍,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他是江苏最大的国营农场的场长。和裴书记一样,他也建议我去洪泽湖农场找档案资料,还关照小顾送我一本黄海农场的场志,是他们为纪念农场成立60年编写的。
谈到《苏北利亚》,单场长说他也读过,很好;书里讲了很多故事,但好像没提到我父亲。他问小顾有没有找到书,小顾说没有,因为大家传着看,现在不知道在谁的手里。我听了很诧异:一本描写右派劳教的书居然能引起农场年轻人这么大的兴趣?为什么? “因为那是我们农场的历史啊,再说看看他们当年那么艰苦,我们今天的苦就不算什么了。” 小顾说,似乎这是很自然的事。要知道那是2016年底,中国的政治舆论已经开始收紧,“反右”“劳教”这样的话题绝对不合潮流,不符合“政治正确”。而这里有一群年轻人,渴望了解这块土地的过去,有兴趣去读发生在几十年前的故事,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出乎我意料的还有午餐。不但丰盛,而且用的都是农场自产的食材。肉丝炒韭菜,番茄炒鸡蛋,清蒸鱼,羊肉汤,样样新鲜可口。饭是用苏垦稻米做的,又香又滑溜,口感极好,小顾说亩产能有1400斤。想到父亲当年吃的苞米糁子饭、照得出人影的胡萝卜稀汤,差别犹如地狱天堂。大有镇,如今真是大有了。如果父亲和他的难友们今天能来此吃这样一顿饭,会有什么样的感受?
小顾是盐城人,读了南京邮电学院信息工程专业,搞计算机软件的。我问他为什么会来此地工作?他说毕业时正好农场公开招聘,他觉得这里也不错,就应征了。待遇虽然比不上城里,但是生活水准不高,房价低,刚工作的人也买得起。场部其他的年轻人也一样,都是应聘而来。那你是给农场搞计算机网络吗?”“我们的计算机网络不大,我只是兼职。主要是做文字工作。”“什么样的文字工作呢?小顾说正忙着筹建农场的史料馆。那你是改行了吗?他说正学着写文章,也挺有意思。
是了。他们是一群淳朴的年轻人。对他们来说,劳教农场的历史只是历史。那些土圩子、岗亭、工棚、盐碱地,那些苦难与血腥,那个巨大的冤案,和他们没有一点关系。他们可能从没见过一个劳改犯,他们的手上没有血,良心上没有重负。不但是小顾这样的年轻人,还有张会计、裴书记、单场长,他们无保留地提供线索,真诚地帮助我们寻找那早已模糊的历史真相。在这样一个深秋的雨天,他们的善意和同情温暖着我的心,就像那一桌热腾腾的饭菜抚慰着我的肠胃。
饭后小顾给了我一本厚厚的场志,捧在手上足有5斤重。听说我们想去看中山河上的老渡口,他又向人打听到老渡口在哪儿,然后骑着摩托为我们带路。
当年父亲解除劳教后,挑着行李出了农场总部的大门,来到中山河边,就是在这里上了渡船,到对岸简陋的长途汽车站坐车回镇江的。那时中山河上没有桥,全靠这个渡口连接南岸和北岸。对父亲和难友们来说,向北是与世隔绝,是寒冷与饥饿,是不知哪年哪月才能结束的被改造;向南是家,哪怕是破碎的家;是生路,哪怕是屈辱的生,总还有重新做人的希望。而对我的外婆和爷爷,向北,是和心中挂念的人见面的期待;向南,是揪心的别离,漫长的等待。这小小的渡口、摇晃的渡船,承载了多么沉重的负荷?
如今中山河上已经架了几座桥,这渡口只用来装卸货物了,难怪多数人不知道它。假如不是小顾带路,只怕我们也找不到这曾经的码头。

站在荒芜凌乱的渡口,我似乎看见54年前的清明节,瘦骨嶙峋、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父亲,在河滩上留下一串脚印。他心中满怀着期待,却又忐忑不安:期待着回到曾经的家,见到曾经的妻子和六岁的女儿;不安的是他还戴着极右的帽子,那就意味着他还没有被改造好,又将如何面对等了他四年,盼望他摘帽以后复婚的我的母亲?
(待续)

寻找“苏北利亚”(9)

图片转自黄海农场新浪博客


   车到大有镇。和昨晚住宿的大闸口相比,这里的规模大得多,据说有三万人口。一眼看过去有大街也有小巷,店铺林林总总,街上的闲人也不少。问过两个人以后,我们来到黄海农场场部。带铁栅栏的大门两边挂着几个牌子,没有门卫,张老师就把车直接开进去,停在院里。
 院子很大,正面的楼房很气派,估计是领导们办公的地方。一进门是个大厅,大理石的地面上放着古色古香的雕花桌椅,却不见一个人影。我迅速地跑完四层楼,没有一间办公室是开着门的。张老师韩老师去隔壁的楼看了回来,说那里也是空无一人。咋回事儿?是不是大家都已经下班,回家吃午饭、午休了?我们要不要先去街上填肚子,下午再来?可那样的话,时间就更紧了。我不甘心,心想总不至于走得那么空吧,又上楼去找。这次看到一个大妈拿着拖把在打扫走廊,赶紧向她打听。大妈说都去吃饭了。我想起张会计说的,场部有地方吃饭。大妈指了指对面的楼:“就在院里,宾馆食堂。”
 宾馆是农场办的,想来是为了方便招待客人。进了正门,大堂没开灯,也是空荡荡。一个女服务员听到声音走出来,说饭厅从边门走,于是我们找到边上的小门,推门进去。客人用餐的大餐厅依旧无人,倒是楼梯口传来人声。循声上楼,这才看到两间房里放着大圆桌,坐满了年轻人,正热热闹闹地吃饭说笑。一位姑娘站起身,问我们找谁?我拿出张会计给的通讯录,找到档案馆栏下。排在第一的是裴书记,这时候就不要打扰书记了吧。接下去是一位姓顾的,没标头衔。我说请问顾先生在不在?第八生产区的张会计介绍我们来查一点资料。那姑娘回头问大家:小顾在哪儿?有人说小顾回家吃饭了。韩老师又说了一遍我们的来历,姑娘想了想,说他住得不远,我打电话叫他吧。你们等一等。说着陪我们回到主楼的大厅。
这姑娘看上去二十多岁,眉眼清丽,穿着朴素却很有型。把人家吃了一半的午饭给打断了,我们都很不过意,感谢之余,催她回去接着吃,她却说,不急,等小顾来了我再走。说话间又有几位姑娘过来聊天,都和她年纪相仿。回来啦?”“下午还要去。”“地里的水大不大?”“还好啦!我这才注意到她们都穿了到膝的长筒黑雨靴,和张会计的那双差不多。我好奇,你们在场部工作的也要下田吗?姑娘解释说,刚下了雨,要去大田里排水,人手不够。是了,父亲在回忆中说下雨时要赶紧排水。上午把我们指到第八生产区办公室的那位救星,肩上扛了铁锹,大概也是去放水的。
    小顾很快就骑着摩托来了。他看上去也只二十多岁,圆脸上仍有稚气。听我们说明来意,他面带难色:这个我也不熟悉,要请示裴书记。这样吧,我给他打个电话问问。我原不想打扰书记,尤其是这会儿午休时间。但也没有别的办法,看来这事儿只有裴书记能帮我们。
   小顾和裴书记说了一会儿,就把电话递给我。寒暄过后,裴书记说:
   “你父亲是哪年离开的?
   “1962年初。
   “抱歉啊,你想找的档案我们没有。1965年,所有的劳改犯都被集中到洪泽湖农场,原来的工作人员调到洪泽湖去,把犯人的档案也带走了。只有和生产有关的资料留在我们这里。
   我一时语塞。张会计是说过,1965年老蒋要反攻大陆,台海局势紧张,因为这里离黄海太近,怕犯人们暴动,就把他们都迁到西南几百里外的洪泽湖农场了。那里三面环水,犯人逃跑难,便于监管。但我没想到连已经离开的右派们的资料也带走了。
   “你父亲的档案,他离开农场的时候应该转走了吧?”
   “我想是。”那年头,一个人的档案就是他的影子,他的“政治生命”,走哪儿都跟着。里面的那些纸,决定着那人的升迁贬降甚至生与死。父亲的正式档案肯定是跟着他回到镇江,又跟着他去了被监督改造的宝堰。我想象那个厚厚的牛皮纸袋里装着他的罪状和历次审查的结论。我也看过自己的档案袋,远不如他的厚重:那是1979年父亲平反后,我拿着他寄来的“改正书”的复印件,到我正在念书的南京工学院八系的办公室二楼,找到系党总支书记。陈书记从我的袋子里抽出一张薄薄的纸,薄得令我难以相信就是它给我加上了二十多年的重负。陈书记让我看过,点上火,几秒钟后那张纸就成了灰烬。我不记得纸上写的是什么,只记得他温和的声音:“好了,没有记录了。”
   不知道平反时父亲的档案是怎么处理的,烧了,还是再添一张新的结论?不过,我想找的并不是那个正式的档案,我知道它冰冷的内容。我想看的是劳改农场的记录,更详细、更活生生的记录。不但是有关父亲的,还有关于其他右派的。看来这是奢望了。
   裴书记又说,你是不是还想找找老人?
   “是啊。能找到吗?”
   “老人倒是有两三个,都年纪太大,脑子不清楚了,可能说不出什么。倒是有一位王老,在东直农场工作了二十多年,离休了。他身体还不错,现在住在苏州,我每年春节都去看他。”
   正好,我两天后要去苏州探望一位失联多年的高中老师,如果能联系上王老,应该有机会拜访他。
   “我让小顾找一下王老的电话号码。”
   我谢了裴书记,他又关照小顾去食堂给我们安排午饭,还说有一本书,让小顾找一下给我。书名叫《苏北利亚》,作者也是四大队的劳教右派,或许认识我父亲。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