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洗淋浴,进去才发现没有热水。被凉水一激棱,我睡意全消,索性再读父亲的回忆录。
……
我所在的四大队,位于东直农场东北端,到场部所在的大有舍,约距三十华里,步行需三小时以上。大队的垦作范围,向东约三小时路程,向北约三小时路程。往南,开辟三条“排河”,纵向挖有大小沟渠,割成长方形的大块条田。大田里主要长棉花,因为只有它能耐碱。上等地里棉花秸能长一尺多高;中下等的地里,长不满一尺。雨后如不及时松土,盐碱汪上来,棉株都会枯死。只有西边靠近五大队的地面,能长一些笔杆粗的胡萝卜。菜园里,不但长不出青菜,连霹拉菜、甜菜也难得成活几棵。全队只菜园里有有一棵碗口粗一人多高的树,据说是解放前什么人种下,在多方保护下成活了的。这里不比南面的五大队,可以种玉米,也长甜菜;更不能比场部,那儿棉株长到齐腰,夏天可以看见几处青草。四大队是东直农场自然条件最凶险的地方,一般说,顽固不化的分子才被配发到这里来。
自然条件的凶险是配了套的。这里的气候似乎只有冬夏两季。夏季出工得带棉衣,一到下午三时之后,就变凉了。收工迟,还要打三十斤猪草,才准进圩子吃晚饭,往往已是八时半或九时,那时,非穿棉衣不行。这儿几乎天天刮风,六级风是常事,大风指的是八、九级。不管冬夏,刮起风来,都冷得刺骨,带着野性十足的吼声。要是下了雨,那真叫遭罪。这土是沙土,但表面积有薄薄一层黏土,雨水被隔阻,渗不下,平地涨高两三尺。人赶去排水,一脚踩下去,弄不好会陷到齐胸口。
队部是一座土圩子,两侧出土堆成一人半高的土围墙,墙内外两道水壕宽达二、三丈。圩子入口处有士兵全天候值岗,没有队部干部招呼,劳教人员不得自行出入。单独出入圩子,要有证明牌牌,口叫“报告班长”,否则就算违纪,兵士可以处罚你,直至以抓跑犯为名,鸣枪射击。
圩子里的工棚是间长形房子,宽以南北两边能睡两排人,中间有走道为度;长以每人床位一尺半、盛得下若干名囚徒,顶头留一截作包裹室为度。建房材料除紧贴地面三五寸为砖头,余均用土坯垒墙,房顶用“网箔”,上铺枯草,再用草绳牵拉网成。铺位是榻榻米式的,每三尺起一截土坯作垛子,上搁三五根坏锄头柄,再加“网箔”、枯草。一尺五寸宽的铺位,必须挨个儿颠倒着睡,否则,人挤不进档子。南北两溜铺位沿口空中,拉起一条细铁丝,每隔十几个铺位,晚间挂墨水瓶一个只,添上一点火油,用棉线引出,叫上灯时,掌灯的人去包裹室点上一粒火苗,算是照明设备。每次上灯后如不抓紧上铺,很快会吹熄灯哨子,就得摸黑就位。
吃的主食,是苞米糊加胡萝卜、盐蒿草。
初到四大队,队长为了表示欢迎,给打了牙祭,居然是红烧肉、大米饭。至于什么叫红烧肉,什么叫大米饭,就只有天晓得了。红烧肉每人有四、五条,带毛的、富有弹性的,竹筷那么粗、寸把长一条。大米饭中,一半是1:5(即一斤米加五斤水煮成)的米粥,一半是苞米糁子(一粒苞米被碾成三、四颗的糁子)。晚餐取消了优待,同早已到场的“劳教花子”一样,喝上一大瓢“广东广西”的苞米粉稀汤粥,还有半铁勺煮盐蒿。在以后的日子里,才知道这头一顿是真正优待了我们,再想被优待也想不到了。
一到四大队,立即就分组,组长由队里指定,全是“反革命”或者“坏分子”。因为“右派”最坏,最狡猾,最不会体力劳动。右派中又以“党内右派”为“最危险的敌人”,这一点,队长在见面后第一次训话中就指出了,他警告这些人“特别得给我小心点”。
分组劳动的第一课是担土竞走测试。队长宣布,今后得凭劳动能力吃饭。每人领取硬木扁担,柳条箩筐,在规定时间内负重80斤,行十里路,途中不歇担子,能通过这次测验的,评为丙等劳动力;通不过的,只能评为丁等劳动力。第二轮测试,则负重100斤,行十里路中途不歇担,在规定时间内到达的,评为乙等劳动力。第三轮测试标准为负重120斤,通过的评为甲等劳动力。最后,由甲等劳动力自行报名,负重140-150斤,走十里路,不歇担的,评为特等劳动力。
劳动力等级评定后,就宣布按不同等级吃饭,即:
特等劳动力——每月吃原粮36斤,折成口粮为25.2斤
甲等劳动力——每月吃原粮34斤,折成口粮为23.8斤
乙等劳动力——每月吃原粮32斤,折成口粮为22.4斤
丙等劳动力——每月吃原粮30斤,折成口粮为21斤
丁等劳动力——每月吃原粮26斤,折成口粮为18.2斤
我在第一轮测试中,负重80斤,走至中途,因素患支气管哮喘,挺不住了,先是停下来喘气,后来终于摔倒在地,只得自认霉气,吃上丁等口粮。在之后的四年中,除了当年夏天吃过两个月丙等口粮,就一直每月吃18.2斤口粮。但这也只是理论上的说法,事实上,从59年起,逐渐连苞米粉也没有吃了,只靠从苞米芯、杆中漂出的“淀粉”与胡萝卜、盐蒿草度日。吃这末些粗粮,夏季从三时半起身,至九时半入睡,其中,干活与行路在16小时以上。冬季无重活,多在圩子里捡棉花、平整场地或干别的杂活,则更要缩减口粮。所以,吃饭问题始终是劳教生活中的天大问题,不管是吃特等口粮或者吃病号伙食的(标准更低于丁等口粮),无不终日忍饥挨饿。干活还得达标,怕的是口粮等级被降下来,或者扣饭甚至某一餐不让打饭。
我们大田组的活计是种棉花。从圩子步行去耕作区,主要是东南方向,行程一、二小时。先是挑基肥到田。基肥由隔年用猪牛粪和从五大队抱来的苞米秸加泥灌水沤制。之后,便用木柄三角锄散肥;用人力拉犁开沟;将棉籽加农药拌匀,沿着田间的垄沟撒种,用脚踢细土盖籽。出工时,队长、队干事带领劳教人员一起下田,到各块条田监工。劳教人员不懂农活,他们得亲自示范,够辛苦的。特别是,针对某些劳教人员操作中的问题,晚上还得训话。对有些事,要讽刺挖苦;对有些人,则要手提马灯,喝令他上来“照相”示众。有人在棉苗出土后进行间苗时锄头伤了苗,这是破坏生产。除了点名记过、照相示众,还要责成其歇检讨书存档或作别的惩戒。这些事务,弄得这位农民出身、斗过地主打过仗,由部队转业来管劳改犯,如今得管劳教人员的中队长每晚声嘶力竭,火冒三丈。
棉花间苗这活看来轻松,实际上不好干。三角锄比江南的竹柄锄头重一倍还不止,要用锄角给棉苗破土,得用悬劲;间苗时要一眼看准,又只能用锄角轻重适当地下锄,才能“去三留一”或“去五留二”。要是臂力不足,锄角一歪,准闯祸,造成“破坏生产”。进度上,不能落在大伙后面,否则,你只吃丁等口粮,还会被扣饭。队长的理论是:“这是轻活,丁等劳力同特等劳力应当干得同样多!”如果你落后了,工间休息的十分钟里,别人躺在地沟里休息,你得拼命赶上,识相点,不要休息。否则,晚上肯定被“点名”,甚至被“照相”。可是,无论如何不要性急慌忙,以免伤了棉苗。干活时,队长、干事专门在看着你,一出错就掩盖不了;没出错,也将成为挖苦的素材。
说真的,当队长固然辛苦,可是,吃冤枉官司当劳教人员的滋味,岂止是辛苦二字!干活时饥肠辘辘、额头淌汗,心在流血。我默念着“俯首忍作驴马牛”,体会到:改造改造,就是要改造成牛马,改造成俯首忍受饥饿与侮辱的奴隶才成。残忍吗?不,谁叫你“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对你们不能施仁政,也就是不能给予任何人道待遇。否则,岂不等于对人民残忍了吗?队长或干事、士兵这样对待我们,是理直气壮的,自认为是执行毛主席的教导,是正义的。而我在忍受这种对待时,也似乎认为他们仍是善良的,对革命是忠心耿耿的。虽然自己受冤枉,可并不是队长、干事、士兵冤了我呀,所以,还得谅解他们,承认他们是好人,听从和接受他们所加到我头上的一切。
晚间,睡在铺上常想,这一切到何时才能了结呢?劳改有期,这劳教是无期限的,要到被认为改造好了才释放。什么叫“改造好”,谁知道?反正要使这里长官满意吧,而这几乎是做不到的。首先,结论上的“六大罪状”我至今不肯包下来认罪检讨。甚至大队、中队不指名地批判了,仍然无动于衷,我不肯违心作践自己,作践党的原则。我相信党,相信党对待“反右”,会象对待以往历次“运动”一样,来一次复查,做到“有反必肃,有错必纠”。我想,让我坚定地相信党吧。我身受“反党反社会主义、最危险的敌人”待遇,但是决不反党,决不反对社会主义事业,我决心在严酷的现实中锤炼自己的党性。如果有朝一日生存到平反,我将无愧于一个坚定的共产主义战士的称号,经受住这场生死荣辱的长期考验!
这里的春季很短。算算月份该是春天了,但是成天刮着寒冷的北风。北风停止吹刮,显得有些暖意了,这便是夏季到来了。夏季是农活集中的季节。这年夏季,我们一方面去二排河挖土挑泥,疏浚排水渠道,一方面要及时管好棉田。对农活的安排,干部很有经验。排河一定要不停疏浚,因为沙土的河岸一经下雨就往下塌。这里的土地全靠天然雨水进行洗碱,所以挖泥挑土必须在初夏就开始抓紧疏浚。同时,棉花出苗后,经过间苗、定苗,就日夜长大,在封行之前定要做好松土、灌浇、喷药、捉虫等项农活计。特别是,雨后必须抢行松土,否则大田会迅速板结、反碱,植株有全部枯死的可能。我深知干好每项农活的重要性、紧迫性。作为争取改造的表现,忍着肚饥、肩疼、腰酸和斥责声,默默地干去。可是,活计总是不能按时完成,棉花封了行,还得爬进田间去打边心、抹赘芽、打顶心、一遍两遍地捉害虫。这些天,都是凌晨三时半吹起身哨,排队打饭,喝上一大瓢苞米稀糊,四时出工。干到十二时左右,牛车送午饭到田头,吃上丁等定量的一刮子一比四煮成的苞米糁子饭,一瓢胡萝卜汤,捧着饭、汤坐在田畦沟里野餐。吃完了,可以把芦柴编成的凉帽盖在脸上,在田沟里躺上十来分钟,这是一天中最美好的享受。
……我仰天躺在田沟里,上面是阳光灿烂的蓝天,蓝得几乎透明。忽然,听到一阵银铃般的鸟鸣,啊,是云雀,它们在高天飞翔,歌唱着回归夏季营地。我眯起双眼向蓝天中搜索云雀的身影,当然这只能是徒劳的,它们飞得太高了,这阳光又太强烈了。然而,一阵强似一阵的云雀欢歌声,在我的心胸中高奏着,高奏着的似乎竟是罗马尼亚音乐家艾涅斯库的云雀狂想曲的旋律,多么绚丽的音色,多么震撼的旋律……。这使人感到昏晕幸福美好的乐章,给了我活力。我告诉自己,一定要争取早日回归我自己的营地,象云雀那样自由飞翔。那末,爬起身来,好好干吧。我不待上工的哨音,一头扎进棉田抢先干起活来。收工时,队里的干事看了我几眼,还微微点了一下头。之后,我逐渐发觉这位干事对我比以前温和。夏季的最后两个月,我的劳动等级也由丁等升为丙等。我想,这应该是云雀的功劳。
夏天很少下暴雨,下起来也很短暂。但是,每下一次雨,必须立即松土。在田间松土遇到一次冰雹,田野里无处藏身,不少人被打得头破血流。这雹子,小的象蚕豆,大的象鸭蛋,倾泻上二、三分钟,把几乎所有的棉花、棉铃打落在地,当年的棉花收成打了个倒七折,令人痛心。补苗吧,已不是出苗季节,改种别的庄稼又不成,这盐碱土上连青草都长不出。流年不利,今年四大队几乎抛荒。
冰雹袭来时,只见一片乌云迅猛地由东北角上飞驶过来。有位公安机关出身的劳教组长大喊“要下雹子了”,说罢就将出工时带来的棉衣包头,身子一滚,下了畦沟。我立即也将棉衣包头,滚下畦沟蹲着,才躲过了这场灾祸。
灾后,我们到田间去扶苗、补苗,这是一场无效劳动。秋后,冒着霜冻去摘棉花,棉株只有尺把高,弯腰弯得脸都肿了,一天也找不到二、三斤花,多数还是僵瓣。冬季里,把棉株全数拔起、挑运回队部晒场。没什么正活干,要不是拎麻袋到处转悠“打猪草”,便是平整场地,还有捡棉花,到西边靠近六大队的地里收胡萝卜。
秋冬以来,活儿不重,但是还得天不亮出工,天黑了收工。收工前必定有额外劳动要干,不是每人割草十斤,就是拾残秸三十斤,或是平整一段场地。依旧弄得人饥肠辘辘,筋疲力尽,才能喝上一大瓢。晚间,照例要点名、训话。半个月有一个休息日,要不是队干部做时政报告,就是学习重要社论。个把月组织去场部浴室洗一次澡,这是我们最盼望的节日。洗澡这天,不到十时就午餐,花三个多小时走到场部浴室。洗澡时,可以结合洗衣服,因为我们大队无水洗衣。每人每天只配给半茶杯“甜水”解渴。平时洗脸只得在野外沟里,见水就用手抹抹脸,见不到水就只好拉倒。圩子内外的水沟,则是不准走近的,为的是防止逃跑。洗澡回来后,准许将湿衣裤晒在自己铺头,或明天带去野外曝晒。洗的衣服限于内衣,至于外面穿的,就没法洗了,反正穿到不能再穿,再作道理。说也怪,在东直农场四个春秋有余,身上可没有长虱子。还有一件怪事,这里竟没有苍蝇蚊子。事后想来,又毫不奇怪:人体严重缺乏脂肪蛋白质,虱子何从生长?地上不长一根草,见不到一汪水,这苍蝇蚊子又何处藏身呢?连带着的第三件怪事,是人粪便不臭。大便一下到地,牛粪那么一大堆,其中苞米糁、盐蒿草、胡萝卜的颗粒原形毕呈。一刻儿,粪便散作一滩。过了几天,地上只有一片黄乎乎的干迹,厚度超不过一、二公分。
不论冬夏,我们都怕场部的电影队来放电影。放映时已是夏季九时之后,冬季八时之后。地点在工棚外屋山墙下,就地坐下,一次放两集;加上机工调弄机子、换片、干部训话,硬要在刺骨的寒风里呆坐三、四个小时。墙上放映的什么内容,多半记不清,因为不消一刻功夫,我们都睏得闭上了眼,冻醒时冷得抖颤不已。(夏季在这里只有中午到午后三时是暖和的,入夜便需穿上棉衣棉裤。)看不懂电影,能否不看?不能。干部将工棚内的人赶去看电影,不留一人。百分之百的出勤,看不动也要看,打瞌睡会被捅醒,躺倒在地的要硬行拉起。不看电影也是不听指挥的捣蛋行为。
……
四大队“位于东直农场东北端,到场部所在的大有舍,约距三十华里,步行需三小时以上。大队的垦作范围,向东约三小时路程,向北约三小时路程”。 四大队的垦作范围应该在我们今天走过的一片田野中。而队部,很可能就在百度地图上的“东海农场东直分场”附近。明天,明天等待我们的会是什么?土圩子已经改建成砖房了?岗亭还在吗?工棚或许只剩废墟了。能找到知道旧事的长者吗?记录囚犯的档案在哪里?一切都有可能。我祈求父亲的在天之灵为我们助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