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读《新别离》





孤陋寡闻的我,最近读了资中筠『黄遵宪的《新别离》诗』,才知道黄遵宪这个人。他是晚清的“诗人、外交家、政治家、教育家”,几度出洋,包括东洋、西洋、南洋,是著名的维新派成员,倡导立宪和民主(详见百度百科:http://baike.baidu.com/view/68714.htm)。他的诗作,极受梁启超的推崇。
资中筠介绍的这一首《新别离》,写的是他出使美国前与夫人的别离。据说黄遵宪的诗作大气磅礴,只有这一首写夫妇眷恋之情。诗从妻子的角度写来,极有新意;文字又近于白话,流畅易读。我从网上找到,抄录于下,边读边议论:

新别离
— 黄遵宪作

别肠转如轮,一刻既万周。
眼见双轮驰,益增心中忧。
古亦有山川,古亦有车舟。
车舟载离别,行止犹自由。
今日舟与车,并力生离愁。
明知须臾景,不许稍绸缪。
钟声一及时,顷刻不少留。
虽有万钧柁,动如绕指柔。
岂无打头风?亦不畏石尤。
送者未及返,君在天尽头。
望影倏不见,烟波杳悠悠。
去矣一何速?归定留滞不。
所愿君归时,快乘轻气球。 
以上这段,资中筠称为“送别”。妻子将丈夫送上远洋轮,想到的是这种送别远不如古时候长亭送客的“人道”。到时到点,必须上船,不能逗留。汽笛拉响,起锚远行,容不得亲人缠绵别离。送的人还没回到家,船上的那一个已经到了天尽头,无情也!
虽然无情,却是快捷。妻子于是想到夫君归来之时,愿他乘着更加快捷的轻气球,速速团聚。
想到我当年第一次出国,丈夫、父母、公婆一起将我送到上海机场。母亲的泪眼,父亲的笑脸,我都不忍心看。那时没有安检,但是出了海关家人就不能再送,当然更没有“一亭又一亭”的流连。父母在机场外面仰望天空,猜测着哪一架飞机里有我,直到过了起飞的时间

朝寄平安语,暮寄相思字。
驰书迅已极,云是君所寄。
既非君手书,又无君默记。
虽署花字名,知谁箝缗尾?
寻常并坐语,未遽悉心事。
况经三四译,岂能达人意?
只有斑斑墨,颇似临行泪。
门前两行树,离离到天际。
中央亦有丝,有丝两头系。
如何君寄书,断续不时至?
每日百须臾,书到时有几?
一息不相闻,使我容颜悴。
安得如电光,一闪至君旁?
                                                 
上面这节,资中筠题为“接电报”,写的是妻子收到报平安的电报,又欢喜、又悲叹的心情。喜的是夫君平安,叹的是电报陌生又简略,还是经过数次转译的,怎比得夫君手书,传情达意?看那电文的墨迹,倒像泪痕,更加思念夫君。恨不得化作闪电,一瞬间和他团圆!
我当年连这报平安的电报也没打。贴了“航空”标签的信,要一个星期才能到家。我每星期至少寄一封,三、四页纸是常态。我先生没我勤快,两周一封,而且“惜墨如金”。父母的信,常是二人共写;父亲开头,密密麻麻的字有两页;母亲结尾,松松散散的字也有两页。
后来先生家里装了电话,我们试着通话。先在信上约好了时间,早几天就开始盼着。可惜的是,他家住在城郊,线路不好。尽管我们大着嗓门喊,对方也听不清。那时中美之间的话费每分钟要几块美元,我们喊了两分钟,除了“喂”,啥也没说成。这样试过两次,只好放弃了,仍然依靠书信传情。“每日百须臾,书到时有几?”真是传神之笔!
我的学长中,有人想出妙法:录一段音在磁带上,剪下来放在信封里寄回家;另一头的人,把这录着千言万语的磁带接起来,再放出来。虽然不是“互动”,却比书信的容量大多了。
如今通讯发达,电邮、电话、视频、音频,岂止是报平安,报啥都行。不过黄遵宪“安得如电光,一闪至君旁”的理想,还是没有实现。

开函喜动色,分明是君容。
自君镜奁来,入妾怀袖中。
临行剪中衣,是妾亲手缝。
肥瘦妾自思,今昔得毋同?
自别思见君,情如春酒浓。
今日见君面,仍觉心忡忡。
揽镜妄自照,颜色桃花红。
开箧持赠君,如与君相逢。
妾有钗插鬓,君有襟当胸。
双悬可怜影,汝我长相从。
虽则长相从,别恨终无穷。
对面不解语,若隔山万重。
自非梦来往,密意何由通?

上面这节,资中筠题为“见小照”。妻子见到夫君的照片,先是欣赏一番,然后揽镜自照。再把照片放在镜子旁,想象夫妻并肩的情景;可想象毕竟是想象,“对面不解语,若隔山万重”啊!
拍照片、寄照片,那时是我们留学生的大事。寄给父母、妻子、丈夫、孩子,万里之外,聊慰相思。尽管生活中有挫折,有辛苦,照片上一定是眉开眼笑,“报喜不报忧”。

汝魂将何之?欲与君追随。
飘然渡沧海,不畏风波危。
昨夕入君室,举手牵君帷。
披帷不见人,想君就枕迟。
君魂倘寻我,会面亦难期。
恐君魂来日,是妾不寐时。
妾睡君或醒,君睡妾岂知?
彼此不相闻,安怪常参差。
举头见明月,明月方入扉。
此时想君身,侵晓刚披衣。
君在海之角,妾在天之涯。
相去三万里,昼夜相背驰。
眠起不同时,魂梦难相依。
地长不能缩,翼短不能飞。
只有恋君心,海枯终不移。
海水深复深,难以量相思。
最后这一节,资中筠题为“梦寻”。妻子在梦中飘洋过海去寻夫君,却因为时差,没有见到他。一边的夜,是另一边的白昼;“眠起不同时,魂梦难相依”。尽管如此,相思爱恋之情,深得连海水也量不尽!
这首至情至性的诗,道尽相思,却无伤感之词。在一百多年后的今天读来,仍然真切、感人,让我为之心动!

2012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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