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寨”京剧(4):登场



秋去冬来。经过两三个月的紧张排练,我们的“山寨戏”得登台啦。最后的准备工作是服装;《海港》编的是六十年代的故事,便装就可以当戏装。只有马洪亮马老头的衣服费点事儿,是中式大褂;不过这也不难,港务局的工宣队脱一件就有了,呵呵。

第一次“公演”是在港务局的大礼堂。那时镇江是长江上的重要港口,客运、货运有九个码头;港务局的办公区也很大。礼堂的舞台演戏没问题,还有后台可以化妆、换衣服。

舞台化妆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假如你脸上啥也不抹就往台上一站,被灯光一打,那准是煞煞白,面无人色。而且从台下看上去,人物的眼睛鼻子就像是雾里看花似的。所以戏剧妆都是很浓很夸张的:眼睛描得又大又黑,嘴唇抹得又鲜又亮,几十米外大概也不会认错呢。假如是古装京剧,那还有特别的妆,画成花脸、小丑、花旦什么的。幸好《海港》是现代戏,所以用的是话剧妆。

虽说话剧妆简单些,也有好几道工序:先打底妆,变成一张粉红的脸;再涂腮红,两颊就有了血色;闭上眼,用粉扑沾了定妆粉扑得满脸,再用软软的大毛刷把多余的粉掸掉。接下去就是精细活了:用眉笔描眉画眼,用口红勾出唇线,再涂满嘴唇;马洪亮得加几道皱纹,点一脸胡茬子。钱守维得画得丑些,眉毛向下,凸显“阶级敌人”的阴险… 用的都是粘粘的油彩,从牙膏一样的管子里挤到左手的手背上;那手背就是调色板,根据各人的肤色和角色,调成不同的底彩。再用手掌上妆,有时左右开弓,好像在打耳光。几个主要人物,都是董老师、李老师给化妆;其他的演员,大家先自己打底妆,再排了队,让别人像流水线似的给定妆、画眼、点唇。咱这打板鼓的不上台,也没闲着;替别人化妆,自己也沾了一身的粉墨油彩,还觉得挺好玩。

化妆、穿戏服就得花上俩小时。方老师和顾老师指挥大家把布景道具放好,乐队坐进舞台右侧的“乐池”,一切就绪。大幕拉开,只见台下黑压压一片,不但座无虚席,连靠墙也站满了看戏的。

张同学剪了一头短发,画上妆,一条白毛巾搭在肩上,英姿焕发,还真有几分正宗方海珍的模样,一出场就博得满堂彩。马洪亮的一段“大吊车,真厉害,成吨的钢铁——,它轻轻地一抓就起来,哈哈哈哈!”就更是受欢迎了;要知道,台下坐的是成天在码头上干活的人哪!

戏就这样一场一场地演下去,没失误,也没笑场,连个咯噔都没打。咱的板鼓虽然敲得不专业,好歹滥竽充数蒙混过去,没出乱子。最过硬的当然是张同学的金嗓子,高音低音,散板快板,一点都不含糊,在业余演员里是很出类拔萃的了。

一戏终了,观众鼓掌,演员谢幕。大家涌进后台,叽叽喳喳,都很兴奋。老师们也松了口气,几个月的辛苦,总算有了结果。接下去是卸妆;把凡士林一团团抹到脸上,再拿细草纸擦去油彩。都收拾完了,食堂给我们准备了夜餐,每人一碗面条;这时离我们的上一顿饭已经六、七个小时了。

这台戏在我们那儿演了有十几场吧,记不清准确的数了。那时娱乐太少,“山寨戏”也很热门呢。提起一中来,大家都知道我们排了一出连台大戏,“方海珍”演得很棒。张同学不久就当了兵,听说是被部队文工团招去了。不知道她如今在哪里?还记不记得这段轶事?

几个月后,我初中毕业了。那是文革开始后第一届没有下放的毕业生,我的同学们大都进了工厂当学徒,像《海港》里的韩小强一样成为体力劳动者。我因为随母亲下放,户口在农村,不能分配工作。幸好高中恢复招生,我得以继续念书 ——“塞翁失马,安知祸福”啊!

上高中以后,董老师继续教我音乐。我组织学校的文艺活动,像每周一次的广播教唱啦,每学期一次的文艺汇演啦,一直都有董老师指导。几年前回家乡,陪另一位老师去参加退休教师的文艺汇演,意外地见到了董老师。她两鬓有了白发,却还是那样热心,从台前忙到台后。

顾老师也教我的高中美术。她曾经有心培养我正经学画,让我去参加课后的绘画小组;可我那时给学校的黑板报当总编,从约稿到抄写,忙得实在没时间学画,忍痛放弃了。不过回过头来想,我并没有绘画方面的特别天赋,放弃还是对的。因为这,对摄影却有了兴趣,好歹可以弥补一些不能画画的遗憾吧?

高中最后一学期,李老师教我们班语文。他上课和导演戏剧一样,也是声情并茂,不负“李激动”的名声。那年,毛泽东在搞“反击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回潮”,交白卷的张铁生成了风云人物;我们这些高中生也跟着反对考试,包括我自己,尽管我并不怕考试。那个学期,李老师只讲了两个内容:一首辛弃疾的【菩萨蛮】:“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 剩下的时间,就全用来讲《红楼梦》了。那年头《红楼梦》是上层也喜欢的,不是禁书,但也不是教材。李老师是想教点真正的文学作品,同时又不至于给他自己带来麻烦,用心良苦啊!

期末考试,李老师让我们任选一题:或者在课堂上朗诵那首【菩萨蛮】,或者写一篇关于《红楼梦》的作文。想偷懒的可以偷懒,想表现的可以表现,可算是两全其美的办法。多数人选择了朗诵,我选择了写作文,评关于探春接手管理大观园的那一段。

李老师后来结了婚,调回家乡苏州了;我再没有见过他,却常常回忆起他来。我一直有种感觉,他在我们学校的那段时间不是很开心的;我心里奢望他能读到这篇拙文,或许可以唤起一些温馨的回忆?

(待续)

“山寨”京剧(3): 击鼓


排戏、制作布景的同时,乐队也开始成形。“文场”,有京胡、二胡、高胡、扬琴、月琴和唢呐;“武场”,有大锣、小锣、钹、铙;虽然阵仗不大,也算齐全,独独缺一个敲板鼓的人。

京剧的板鼓,其实是乐队的指挥。这个人必须详熟全剧,包括乐谱和锣鼓谱;可那会儿,初中生里懂乐谱的非常之少,而且懂谱的人多半也拉乐器,已经被董老师征入乐队了。看我在那儿“无事忙”,这“鼓佬”的差事,就阴错阳差地派给了我。

虽然初二的时候,我曾经被董老师训练过,给三百人的大合唱打拍子,可从来没有敲过板鼓。按说女孩子打板鼓,多少有点不入流;不过我是那种喜欢尝新的脾气,觉得没啥好怕的,学呗!

《海港》的全剧简谱一出版,乐队便开始紧锣密鼓地排练了。老师们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副板鼓,咱就开始学当鼓佬。那板鼓就像这图里的,敲起来清脆嘎嘣。


拉京胡的朱老师是教数学的,戴一副深度眼镜,说话是上海一带地方的口音,脾气特好。他练琴的时候,常常闭起眼睛,随着琴弓的一拉一推晃着脑袋,很陶醉的样子。和他搭档的是一个姓佘的高中男生,拉二胡,非常安静,专心拉琴,不太说话,连笑脸也难得有一个;他俩配合默契,把主要唱腔一段段地练过来。我就跟着他们“敲边鼓”。

刚开始,我的板鼓是四平八稳,隔一拍敲一下。练了一阵,朱老师说,“你这么敲太单调了,得敲点花样出来;有的地方敲,有的地方不敲。”可是乐谱上并没有标明,听戏也不是很清楚。再请教朱老师,他说你去找京剧团的学吧。

董老师还真是有办法,找到了一个“京剧团的”。和我同年级有一个姓钱的女生,她爸是京剧团的演员,答应去找京剧团的司鼓,给我上堂课。

小钱和我个子一般高,有一双细细长长的眼睛,一笑就弯弯地眯起来,我们很快成了好朋友。她爸是演“刁德一”的,给我讲过她爸“救场”的故事,把我给笑翻了:在《沙家浜》里演胡传魁的花脸,也在《红灯记》里演鸠山。有天演“智斗”一场,胡传魁不知怎么犯了糊涂串了戏,该对阿庆嫂说“我问你这新---”,却脱口说成了“我问你这密--码!”台上的阿庆嫂愣了,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茬;胡传魁呢,压根没意识到他说错了台词,转不过弯来。眼看着就要冷场,刁德一急中生智,对胡传魁说:“司令,咱先别问她密电码,咱先问她这新--军!”那边厢阿庆嫂会意,立刻接上:“新四军?有啊,有啊——” 俗话说,“救场如救火”;虽说刁德一是反派,可在台上救场的人,都是英雄呢!

小钱家在京剧团宿舍,和那职业的“司鼓”住一个院;人家一看我那样,就知道完全是个“鼓盲”。所以也不用给咱教啥深层的了,就扫盲吧。他告诉我敲板鼓是手腕的活,别老是大臂小臂一起挥;伴奏的时候,鼓点可以随意;又教了我一些常用的锣鼓谱 —— 就这已经够我练的啦!

咱这一开练,也是够着迷的。在家,拿筷子练;在课堂上,拿手指练;练得手腕酸痛,满脑子尽是锣鼓点,一开口就是“大大大大台!”

这锣鼓点,也是有谱的,但记法并不规范;有的用符号,有的用字。比如这个常用的鼓点吧:

“大八 大八|乙八 乙|仓 仓|台七 台|仓(亮相)|

 “大”、“八”是板鼓,“台”是小锣,“仓”是大锣,“七”是钹。“乙”也很重要,是休止符;假如没有“乙”,就读不顺口记不住了。

练多了,咱也开始欣赏京剧的锣鼓。那节奏,和唱腔的一板一眼、动作的一招一式协调,真是没话说。你能想象人物的“亮相”没有那么一声提神壮气的“仓”吗?少了那由慢及快的“嘟…”,长长的拖腔又会失去多少戏剧性!

这一段当“鼓佬”的经历,培养了我对京剧音乐的喜爱。直到如今,听到板鼓的一声“嘟儿”,咱的耳朵就立马竖起来,像当兵的听到“立正”一样,哈哈!

(待续)

附:京剧锣鼓字谱说明

          大锣、钹、小锣
才、七      钹、小锣
          钹闷奏
          小锣强奏
          小锣弱奏
大、打      板鼓右手强奏
          板鼓左手或双手强奏
          板鼓弱奏
         板鼓击鼓心  


“山寨”京剧(2):排戏



(转自互联网)


从上海看戏回来,“海港剧组”立马进入排练。学校腾出了两间大教室,一间排戏,还有一间制作布景。参加演出的学生们,轮番去排练;主角们“脱产”学戏,我给导演打杂,也很少上课了;反正上课也学不到什么,还不如跟着老师们上这不正规的学呢!

我很喜欢董老师。她那时三十岁左右吧,个头不高,圆圆的脸,有一对酒窝,齐耳的短发,显得精精神神;用如今的话来说,绝对是个美女老师。董老师是南京师范大学音乐系毕业的,多才多艺,弹琴、唱歌、作曲、指挥,样样拿得起来;学校在文艺方面的事儿,基本是董老师说了算。她的性子急,做事风风火火的,发脾气的时候不拐弯,女高音的嗓门又大,盖得过学生调皮捣蛋的喧哗。

董老师当时教着全校几十个班的音乐课,还负责每学期的文艺会演,再加上为学校去市里参加演出排节目。她对学生中的文艺人才了如指掌:谁会唱,谁会跳,谁会演,谁会乐器,都在她的肚里装着呢。“剧组”的成员,我猜想是董老师提议的。

演方海珍的女生姓张。她不但嗓子好,善于表演,而且个子高高、鼻梁挺挺,很配得上方海珍的英雄形象。记得她比我略大两岁,还挺爱玩。有一次她演“痛说革命家史”里的李铁梅,我在台下看她彩排。李玉和被日本鬼子抓走以后,铁梅伏在桌上哭那一场,张同学表演得很到家,哭得肩膀一起一伏,抽抽泣泣,哭声也极有音乐美,看的人正在佩服她演得好,她忽然抬起头来,却是笑得止不住,眼泪都笑出来了;原来她一直是伏在桌上笑啊!惊诧之余,咱也长了见识:原来笑声和哭声可以很像,像到分不出来呢!不过,那会儿把样板戏里该哭的地方演成了笑,可是很危险的;要是被抓住“辫子”,上纲上线,那就糟糕了,至少是“缺乏无产阶级感情”;严重的,说成“破坏江青同志的革命样板戏”也有可能呢。

所以啊,我一直为张同学暗暗地捏把汗,怕她演出的时候“笑场”。要知道,我们那个年龄的女孩,常常会莫名其妙地、中了魔似地笑个不停;忽然觉得有什么事儿很可笑,一开了头,就止不住了;好不容易不笑了,过一会儿想起来,又开始笑,没办法。我原来还以为就我们那些傻丫头有这毛病,前阵子读了朱莉.安德鲁斯(《音乐之声》的女主角)写的回忆录,她年轻时在百老汇演音乐剧,也有几个月老是“笑场”,和我们一样地失控。原来这是女孩们的通病,哈哈!

张同学很聪明,也很认真,她的戏基本上不需要李老师花太多的时间;指导一次,她自己去练;下次再来,基本上就能通过了,再练下一折。倒是演韩小强的小朱,让李老师费了不少力。小朱和我同年级,中等个头,瘦瘦的,是个单薄的帅锅,和韩小强的形象也很吻合。但那是他第一次演戏,念、唱、做都很生疏。他的角色又不好演,“落后”但又天真单纯,“犟牛”却还“可以教育好”,分寸不太容易掌握。其他几个角色,马洪亮、高志扬和反派钱守维,也都是新手;那就是李老师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李老师有个外号,叫“李激动”。他是苏州人,但表演起来一点儿也不像。他的普通话说得很好,丝毫没有苏州话的影子,而且注重抑扬顿挫,轻重缓急,用他的话来说叫做“感情处理”。李老师很有涵养,对学生总是很耐心,不厌其烦地教;我没见过他发火的样子。不过印象中李老师除了排戏,别的场合并不多话,也不太和其他老师说笑,尤其是有学生在场的时候。他那时还是单身,住在校园里的教师宿舍,傍晚常常关着门拉小提琴。学生们议论他是“小资产阶级情调”,我对他却是很崇拜。

除了帮李老师排戏,我还喜欢去隔壁教室看顾老师画布景。顾老师也是我敬仰的人。她因为难产后遗症,右腿瘸了,右手瘫痪,像周总理的胳膊那样不能动。可她的专长是画画,右手动不了怎么画呢?顾老师没有放弃,学会了用左手画画,继续教美术课。那时有很多男生调皮捣蛋,欺负老师是他们最开心的事;可就连他们也是尊敬顾老师的,从来不在她的课上胡闹,反而愿意帮她拿作业本、画画的工具什么的。

《海港》的布景,是黄埔江和码头。背景是用幻灯机打到天幕上的,近景却要画在有木头架子绷着的布或纸上,换场的时候推到台上去。这些布景,都是顾老师按照她在上海看戏时记下的速写设计的。顾老师很安静,大教室里常常就只有她一个人,旁边是大大小小的景,有的刚打了底子,有的画了轮廓,还有的在着色。我去了,给她帮帮忙;她教我怎么调色、怎么画出立体感,做了示范再让我试试看。我像一个小徒弟,学得很用心,也很快乐。有时自己独立完成了一件,那就更高兴啦!

(待续)

“山寨”京剧(1): “偷戏”



先声明一下:咱不是怀念"样板戏时代",咱是怀念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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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下的年轻人喜欢说:“青春是用来挥霍的”,使我由衷地羡慕他们。花季的少男少女,萌动的青春,束缚不住的生命力,就连忧伤也是快乐的。他们在春华秋月冬雪夏露中浪漫着,在登山观海追星时尚唱歌读书中写下青春的第一页。

他们可知道,这一切,曾经是多么奢侈?


  1. “偷戏”

1971年底,我在上初三。说是初三,其实连初一的程度都够不上。我们那一届,刚进小学四年级就赶上了文化大革命,接下去的两年没课上;到69年又全进了初中。按居住地区,我被分到了第一中学。一中原来是个很棒的学校,可那年月,学校被“工宣队”接管,“阶级斗争”第一,整天搞运动;“知识无用”,学生不想学习,只想玩,老师们也无能为力。生物课叫“农基”(农业基础知识),物理课叫“工基”(工业基础知识)。最可笑的是英语课,一学期学几条翻成英文的“毛主席语录”;每次上课时,全体起立,教英语的陈老师带着我们大声说:“We wish Chairman Mao a long,long life!(“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然后是“Our party is a great party, a glorious party, and a correct party!(“我们的党是伟大的党,光荣的党,正确的党!”)

假如不是因为下面的这一段经历,我的初中就像一张白卷了。

现在的年轻人,说起歌星来如数家珍,唱起卡拉OK的话,谁没有几支拿手的?我们那会儿,不但卡拉OK还没有诞生,就连歌,也只有“革命歌曲”可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社会主义好”,“上甘岭”,再不就是歌词像说话的“语录歌”,反正我们都早已唱得滚瓜烂熟,听得耳朵起茧子了。

我小时候爱唱歌,会唱好多歌,只是那会儿多数都不许唱了。后来有了样板戏,一出戏有几十个唱段,男声女声,生旦净丑,西皮二黄,更别说那些唱段都是有故事情节的,当然还有念白,这比歌的内容可是丰富得多啦!而且,到处都有广播大喇叭在“普及样板戏”,你不听也得听。听着听着,我也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从唱腔、道白,到伴奏的过门儿,所有的角色,一点也不落下,一个音符也不差;出一台戏咱就学会一台。那时已经学了《沙家浜》、《红灯记》、《智取威虎山》、和《奇袭白虎团》;假如换成“旧社会”,咱一定是个小票友无疑。

有天课间,我被李老师叫出去,让我别上课了,准备去上海。李老师教语文,但是不教我们班。他是从部队话剧团转业当老师的,曾经给学校写过一个诗朗诵剧,叫做《一顿忆苦饭》;说的是“忆苦思甜”的时候,得吃糠做的窝窝头,体验“旧社会的苦”;有个女学生咽不下去,被教育以后,硬把那窝窝头咽下去的故事。我被找去演那个咽不下窝窝头的女孩,就是这么认识了李老师。

李老师说,学校决定要组织学生排演新出的样板戏《海港》,让我参加,但是不演任何角色。几个主角们已经选好,我们要一道去看上海京剧院演出的正宗《海港》,回来再依葫芦画瓢,演山寨版的。

后来才知道,之所以选上《海港》,有两个原因:我们学校的“工宣队”是港务局派的,他们觉得演码头工人的故事很对口;再加上《海港》是“文戏”,基本没武打,演起来容易些。可因为是刚出来的戏,剧本、唱腔都还没出版,更没有拍成电影,那会儿也没有录音机,不像现在喜欢啥都能录下来跟着学。这样一来,要想山寨《海港》,就只剩下去看戏“偷戏”这一招了。

我高兴极啦!能去看原汁原味儿的样板戏,而且是去上海,多棒啊!说实话,那会儿上课很无味,一学期不上课大概也没什么损失。我也不在乎演什么,最好啥都不演,因为我自己知道嗓子不行,“漏气”。而几个主角,特别是演方海珍的,嗓子一级棒,那代表咱们学校可是很挣脸的!

带我们去上海有几位老师,各有各的分工:李老师当导演自然不用说,音乐董老师和拉京胡的朱老师负责唱腔、伴奏,美术顾老师管灯光、布景和服装,方老师是总务,“方海珍”、“韩小强”、“马洪亮”、“钱守维”们各自观摩自己的角色。我呢,是打杂的,帮着李老师记那戏是怎么演的,比如人物出场、下场的时间顺序,在台上有什么动作表情,等等;总之能记多少记多少,多多益善。那会儿咱不知道,现在看来这叫“场记”吧?

方老师是上海人,我们一行就住到他家。他家不大但有个阁楼,用梯子爬上去。阁楼约莫四尺高,打了地铺,我们就在那儿过夜。那天晚上,大家都很兴奋,一直说话,想象那戏会怎么演。第二天方老师去排队买上了票,大家早早地吃了晚饭,带上笔记本,就去看戏。

不记得那剧院的地址了,只记得剧场很大,坐得满满的。我们每人都很忙,目不暇接。看完了戏,顾老师画了一本速写,董老师记了一堆音符,李老师若有所思,我嘛,脑袋瓜都要胀破了!

初中的我。为了学生证拍的。

(待续)

戏说筷子



(本图转自互联网)

洋人到中国餐馆吃饭,常常会试试筷子。侍者会笑着给他一双,正规的或是一次性的,插在封套里;封套上印着图和英文,教他怎么用。

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说明书时,不觉莞尔;因为我拿筷子的方法是完全不入流的:像是握铅笔,不会把中指夹在两根筷子的中间运作。吃平常的饭菜还凑乎,碰到“高难”的食品,像特别滑溜的、特别小巧的,就夹不住了,只好求助于匙子。

刚结婚时,和公公婆婆同住。我公公是个很幽默的人,曾经在饭桌上笑话我,说我小时候一定被家里惯坏了,以致从来没有人纠正我拿筷子的方法。我这才知道,原来我已经误用筷子二十多年!一面笑着辩解“我也没饿着啊!” 一面又觉得公公的推论很有意思。

咱们汉族,不知是不是最讲究个人技巧的民族。筷子可算是最简单的餐具,咱们却能把它用到极致:扒拉干饭、稀饭,夹菜肉、夹汤团,挑面条、挑粉丝,去骨头、去鱼刺,搅鸡蛋、搅疙瘩,… 除去喝汤,一切食物用筷子都能搞到嘴里。即便是汤,筷子也能对付,只要端起碗来喝汤,拿起筷子捞内容就是。当然,这是假设您的筷子拿得够正确,技巧练得够好,才不会像刘姥姥那样,抓着银筷子撮不住鸽子蛋,呵呵!

因为筷子的简单和多功能,决定了对使用者技术水平的高要求。相比之下,洋人对用餐的人,要求可没那么高:刀、叉和匙子是最基本的,更不用说各种尺寸和用途的刀、叉和匙子了。不但餐具的功能和食物相配,而且大小比例、精巧程度也匹配。无论吃什么,只要选对了工具,使起来不需要什么技巧,一学就会,用不着看说明书。他们的人民,无论是聪明的还是笨的,应该不会有活了一辈子不会用餐具的事儿。

孩子们小的时候,看着他们坐在“高椅子”里吃饭,叉子匙子乱舞,弄成了大花脸,我不止一次地感谢发明刀叉匙子的人,—— 省了我多少教他们用筷子的精力!(何况我自己的筷子用得也不标准。)照理说,咱们的历史比洋人长出老大一截,为什么没有走上“重器”的道路呢?为什么咱们一代代地、执着地完善着个人的技巧技能,却没有去发明效率更高、更合用的“器”呢?咱倒不是提倡用刀叉吃中餐,而是纳闷为什么东西方会有这么大的差别。

不只是餐具。木匠活、铁匠活、硬件、软件,西方人发明的工具都比咱们多。我来美国只发现他们的锄头钉耙不如中国的好使;可他们早就不用锄头钉耙种地了。

也不止是工具:出了问题,他们总有人从规章制度上找原因,承认人是会犯错误的,认为好的规章制度应该能够避免人为错误造成的重大损失。当然,不是每次都能成功地制定新规章;不过大家却会一试再试,乐此不疲。

去年读到国内某名人的名言,大意是说香港人搞法制是因为他们的道德不好,而道德好的地方是用不着法制的;言下之意,咱们只要培养道德完美的人,用不着搞什么法制。不过他没说到哪里能找到只有“道德完人”居住的国度。

这让我想到了筷子、工具和规章。

也许,有了民主法制,就不必依赖有完美道德的人类的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