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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图转自互联网) |
看了新出的DVD《大而不倒(Too Big to Fail)》,感触良多。影片以纪实的方法,重现了2008年美国金融危机的惊涛骇浪:“雷曼兄弟”的倒闭,AIG、两房债卷的贬值,议会围绕是否救市的斗争,信用的冻结,实体经济濒于瘫痪…,连锁反应,一损俱损,像是比桑迪更大的飓风,排山倒海地冲击着全美以至全球的经济;又像一列列多米诺骨牌,从华尔街向寻常百姓的家里推进。
那场飓风中的一波,那些骨牌中的一张,冲倒了我所在的汽车公司。一方面,失业的和害怕失业的民众不再买车,美国汽车市场的年销售量从2007年的一千六百多万辆下降到2008年的九百万辆,公司的收入砍去了一半;另一方面,汽车工业需要大量资金运作,而银行收紧银根,公司贷不到款,每天现金大出血,眼看着财政就要维持不下去了。公司管理高层一直采取鸵鸟政策,相信政府会贷款给公司,帮助度过这个难关,没想到布什政府和议会不肯轻易贷款。等到弹尽粮绝了,才不得已申请破产重组。而那时奥巴马已经上台;派了几个精明人组成了一个“特派队”进驻公司,主持破产重组。
所谓“破产重组”,说到底就是合法“赖账”。一旦进入破产程序,股东们手上的股票就成了废纸一张;公司欠别人的钱就可以暂时不还,要和债主们协商是还一部分,推迟还,还是彻底不认账。工厂可以关闭,品牌可以卖掉,职工的工资福利待遇可以削减,董事和高管可以重新任命,白领可以裁员…,如此等等。目的是“金蝉脱壳”,减少负债和结构性开支,让重组后的公司有可能生存下去。这是起死回生的唯一途径。
从字面上看,破产重组是一个有序的过程。可是它的每一步,都面临着各方利益的尖锐冲突。代表债主的投资银行,代表蓝领的工会,代表纳税人的“特派队”,各自要争取自己的最大利益;谈了一轮又一轮,进两步退一步或是进一步退两步;局内人打得针锋相对,局外人看着七嘴八舌。
在这漩涡中最无能为力的,是白领技术人员。我们既没有工会代言,也没有合同保障。一旦被裁,我们领几个月的失业救济,另找职业。那段时间,我们白领人心惶惶,等待着“另一只鞋掉下来”。如今翻看三年前的笔记,公司破产的情景历历在目,贴出来作个纪念吧。
吉姆
我工作部门的主任是个美国人,名叫吉姆,2009年他刚满55岁。吉姆大学本科毕业,在公司做了多年的主管。我和他认识,是在1993年。那时我在另一个部门,但是分管他的部门的产品可靠性,所以也去出席他的“干部会”,为他做事。后来他做副总工程师的时候,又让我去给他解决一个生产线上的紧急问题。2000年,他来我们部门做主管。
吉姆对员工很好,非常支持我们的工作。我们有了成绩他倍加赞扬,另一方面又常常向我们提出挑战,鼓励我们去解决难题。他平易近人,从来没有架子。有时间他会到我们的办公室看看孩子们的照片,问问家人的情况,也谈谈他的女儿们。我们有什么工作上的问题找他,给他发个“伊妹儿”,他总是亲自来找我们,谈清楚了为止。多年来,我们也习惯了他的关心。
这次公司裁员,我们部门要减员40%,也包括一些主管。 在这种形势下,吉姆选择了提前退休。但在退休之前,他竭尽全力为手下的员工想办法,看能不能在公司内部找到要人的部门调过去,尽量减少失业的人数。他为我们大家所做的努力,使我们深受感动。
吉姆临走前,和我聊了一会。他说他的感觉是泰坦尼号快要沉了,他有幸坐上了救生船,却把妇女和小孩留在了泰坦尼号上,不安于心...
老吕
公司有一位中国来的同事老吕,裁员时也选择了退休。他是吉林大学毕业的,在国内汽车行业工作了20年,又在美国工作了30年。他说已经在南方一个大学里注了册,退休以后去修音乐和传教的课程。这两件都是他的热情所在,不过我是到了他退休的时候才知道的。
老吕走后的一个月,每天在我们的“咖啡站”都能见到一盒点心或是一罐果汁,让大家享用。旁边放着一张纸,写着他的名字。原来是他托了另一位同事,每天替他买一样礼物给大家,意思是说他惦记着我们。
他的真诚,使我们感到温暖,特别是在那样严酷的情势下。回想起来,我们同在一个部门几年,也就是那一年才对他有所了解。可惜刚交了朋友,就分手了。如果可以重新来过,我想我们一定会成为更好的朋友。
老印
同组有个印度同事,一直让我头疼。他参加我负责的一个课题,可干活总是拖拖拉拉,从来没有按时完成过。我想了各种办法鼓励、帮助、督促,也毫无效果。他最擅长的是聊天:印度的宗教、哲学、风俗,他都侃得一套一套的;假如在咖啡站碰到他,非得被他拉住聊到我不得不告辞为止。也许他生来就是喜欢“形而上”的,对于“形而下”的事既不上心,也不着急,悠哉游哉,真让人觉得他选错了行当!
公司裁员40%的消息一出,我们心里都在想:他这次大概逃不掉了。可第一波裁员的名单里并没有他,我们也为他松了口气,因为他太太当时正怀孕待产,假如他在这个节骨眼上失业,那就比较严重了。可是过了两天,他却来和我告别,说他选择辞职了,而且满脸的轻松快乐。他说太太要生孩子,他正好在家照料;孩子生出来,太太有工作,他可以在家当“奶爸”。“工作嘛,等经济好一些再找吧,没问题的。”
我惊讶之余,不得不佩服他的潇洒。凡事放得下的人,又何尝不是有福的?
君子
2009年4月底,是公司的“黑色周”。
整个一星期,公司不同部门都在裁人。我们部门不知什么缘故,这次损失惨重,尤其是技术人员。裁的裁,降级的降级,但是管理层安然无恙。
走掉的四个人,全是技术级别最高的人才。升到那个级别不容易,说让走,老板谈几分钟套话,签个字,再给几分钟收拾东西,就被保安送出门。我那天不在公司,第二天才知道,实在寒心。看着那么优秀的人这样离开公司,咱也免不了“兔死狐悲”。刚退休的主任就曾经评论:若干年以后,也许商学院的教材会把这个教训写进去:“该汽车公司之败,败在不会用人。”
四个人中有一个来自台湾的华人,和我的工作关系最近。这位先生真正是有涵养的君子,脾气极好,待人宽容,处理事情也很冷静。他走后,我和他通过两次电话,他毫无怨言,反而鼓励我不要因为他的结局而泄气;这让我很感慨。若说中国的传统文化在台湾得以保存,我信。
人的风骨,是在逆境中显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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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多过去了。吉姆退休后被一家汽车部件公司聘做顾问,做得很开心,前不久还见过他,除了胖了些,没什么变化;老吕一直没有消息,想来学音乐、学传教忙得不亦乐乎;潇洒的老印不知有没有过足“奶爸瘾”;“君子”后来去加州的Tesla参加研制高档电动车,当了撞车安全方面的主管,胜任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