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服我考大学的人


我曾徘徊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不敢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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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个世纪的70年代,我在念中学。学校有个医务室,就在大门的右首。小小的两间屋子,外间看诊,里间有一张床,医生需要摸肚子的时候用。校医室只有王医师一个人,看病、护理都是他。他给我们上过一次生理课,说起话来轻声慢语,耐心很好,和蔼可亲。
我偶尔去医务室,总看见一屋子的学生,其中有不少是想让王校医给开病假条的。王校医摸一摸他们的额头,看一看他们的喉咙,说“你没有病,不要调皮。”学生们却不走,在那儿缠着他;他也不发火,等到上课铃响了,他就催着他们快回教室。
知道王校医的故事,却是在中学毕业以后。那时我常去化学老师家,零零星星地从他那里听说,王校医年轻的时候是国民党部队的军医。他在驻地认识了一个姑娘,两个人相爱,但是姑娘的父母不肯把女儿嫁给军队上的人。于是两个人私奔,结为夫妻。但是年轻的妻子很快因为难产去世,只留下一个孩子。王医师后来又结了婚,有五个孩子。文革时他和妻子都被斗得很厉害,夫妻终于离异,孩子们都跟着他。他对儿女们很好,觉得每一个都很可爱,是个慈父。
骨子里,王校医是个浪漫的“性情中人”。他喜欢文学,古今中外的都喜欢。有一次在化学老师家,他给我们讲述刚刚读完的一个印度爱情故事。我不记得情节了,但是还记得他讲到男女主角为了爱情而双双死去的结尾时,眼睛里闪着的泪花。
一九七七年底,全国高校宣布恢复招生, 我们省先要初试。当时我在工厂当学徒,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还在抽空自学微积分。我周围的许多朋友都在复习功课,准备参加高考;而我却无心应试。原因是我的父亲被打成右派多年,我从小就在各方面受到牵连,自认上大学的机会几乎为零;“与其让自己失望,还不如不寄希望”,是我当时的真实心态。
那天下班,我在路上遇到王校医。他关心地问我有没有报考,我只得如实相告。他听了,耐心地劝导我不要放弃希望。他告诉我上大学不但能增长知识,而且会开拓眼界,让我千万不要错失机会。寒风里,我们站在街头谈了半个小时。他对我说:“好孩子,听我的话,你一定要争取去上大学。”我被他真诚的关心所感动,答应下来,第二天就去报了名。
这个决定让我跨进了大学的门槛,走上了不同的道路,也改变了我的人生态度。我开始懂得,成事或许在天,谋事却还在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要失去希望和对美好事物的向往。正如多年以后我听到的一首美国歌曲所唱,“如果你没有梦,又怎能让梦想成真?”
王校医在两年前过世了。我常常想起他:他风中的白发,他慈祥的面容,他谆谆的教诲,至今犹在眼前耳边。在我人生的关键时刻,他为我指了路,令我感激终生。

同性恋与平常心



周末,正在上大三的大儿子回家。饭桌上,他心事重重地告诉我们,他的好朋友T是同性恋;让我们很意外。
T是个美国孩子,和儿子曾经是室友,也和我们打过几次照面。这孩子个头高高大大,性格温和,和儿子同修数学课。因为儿子的作息时间从来不规则,T常常在他早晨睡过头的时候叫醒他,为此我和先生都对他心存感激。我难以相信T会是同性恋,他看上去和一般的男孩子没什么两样。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他怎么确定自己是同性恋呢?” 这问题大概太小儿科了,儿子耸耸肩说,“他当然知道,他说他早就知道自己被哪个性别所吸引了。”
看来是确定的事了。我下一个想到的就是T的爹娘知道了会怎么反应。虽然同性恋在美国受到很宽容的待遇,设身处地地猜想,同性恋孩子的父母总会有些失望吧?
“他告诉爸爸妈妈了吗?”
“还没有”,儿子回答我,“T的爸爸妈妈是天主教徒,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原来儿子是在为朋友担忧。
记得小时候,在我的家乡,同性恋者被叫做“公母人”。我那时当然并不懂其中的意思,但是能感觉到那称呼里的轻蔑和猎奇;得出的结论是,那一定是些“不正常”的人。
第一次真正接触同性恋者,是刚上大学的时候。那次去省城,母亲让我替她送一本工作上的材料给一个省委干部,一个“很干练”的阿姨。我去了她家,却看到两个阿姨:一个高高瘦瘦,浓眉大眼,说话干脆利落;另一个矮矮胖胖,慈眉善目,说话柔声细气。她们家的墙上挂着两个人的合照,地上是两双拖鞋,一双黑色男式,一双红色女式。她们领养了一个孩子,叫一个“伯伯”,叫另一个“妈妈”。母亲说这两个阿姨是同性恋,但是因为工作上很能干,又没碍着别人,所以没有“受处分”;我母亲谈起她们的时候,完全没有不敬的语气;不过我知道,那时候的同性恋,多数没有她们那样幸运。
后来到圣路易斯华大念研究生,认识了我的“主人家庭”。“主人家庭”是一些自愿帮助来美国读书的外国学生适应环境的美国人。 这是一家四口,奶奶玛丽在中学教书,儿子史蒂夫是个诗人,兼写歌唱歌,没有固定的工作;儿媳爱琳娜在医院当护士长;夫妇俩有一个六岁的男孩。他们一家对我很好,常常接我去家里吃饭聊天听音乐,一来二去,我们就很熟了。
史蒂夫和艾琳娜上中学时,两人就恋爱了。美国孩子中学恋爱很平常,不过那只是“实验性”的,很少“终成眷属”。可这两个人却是一直爱下去,大学里就结了婚。史蒂夫身材高而瘦,留着络腮胡子,却是温文尔雅,有着介于学者和艺术家之间的风度。艾琳娜是丹麦人后裔,会做一手出色的点心,还喜欢在后院种花。她医院的工作非常辛苦,而史蒂夫在家的时间多,家务也帮着做,这一家人三代同住,母子、夫妻、婆媳、祖孙关系都很和睦。家里的财政,主要是靠两个女人的收入,两人都是任劳任怨。他们并不富有,却常常捐助穷人,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离开圣路易斯以后,我一直和他们保持着联系。一年年过去,玛丽退了休,偶尔还去学校代课;史蒂夫终于改行,到中学去教书;艾琳娜还是一如既往地忙,医院里精简人员,她更辛苦了;他们的儿子也长大了,自食其力,而且有了固定的女友
大约在五年前,我收到玛丽的一封长信。老太太告诉我,史蒂夫向家人坦白他是同性恋,说他这么多年来都没有真正的快乐幸福;说他有一个男友,请求家人原谅他,让他搬出去和男友同住。老太太说,一家人包括艾琳娜都理解史蒂夫;同性恋是生来就有的性向,不能怪他;他们爱史蒂夫,帮他安了新家;就连艾琳娜九十多岁的老母亲也让女儿把家里不用的床单被褥找出来,送给前女婿;已经搬出去的孙子对父亲也表示谅解,像成熟的男人一样拥抱了父亲
读完信,我的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该怎么回复。难以置信的不单是史蒂夫的同性恋,更是这一家人的反应和处理的方式。我心里责怪着史蒂夫:他和妻子这么多年的情分,难道都是假的?就算是假的,既然隐藏了这么久,人到中年了为什么反而要“出柜”?是不是太自私了? 我又由衷地同情艾琳娜,她为这个家庭作了那么大的贡献,现在反而失去了丈夫;她怎么告诉别人?怎么面对亲友?如果这事发生在中国,她最有可能的反应是大哭大闹,痛不欲生,甚至和丈夫婆婆反目成仇。我尤其想不到的是艾琳娜的老母不但没有责怪女婿,还帮助他安家;九十几岁的人,居然这么开通!而史蒂夫的儿子正在血气方刚的年龄,能这样冷静地对待父亲的“背叛”,也不容易。想来想去,我觉得最关键的人物是艾琳娜;她的态度,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其他人的反应。我对她除了同情,更是充满了敬佩。不过,这件事总有点像天方夜谭,让我将信将疑。
三年前,我去圣路易斯开会,顺便去看望玛丽和艾琳娜。打电话告诉玛丽的时候,她高兴地请我去吃晚饭,说要全家聚会一下。
没想到,“全家”有六个人:多了史蒂夫的男友鲁迪,还有艾琳娜的儿媳。鲁迪在一家餐馆做经理,不像史蒂夫那么文雅,但是善于处理实际事务。他在玛丽家显得很自然,里里外外地帮忙,还抽空和我聊了一会儿,我对他的陌生感与戒备心也很快地消失了。艾琳娜和鲁迪像朋友一样地对话,没有做作,也没有尴尬。史蒂夫带去一摞作业,一直在那儿改;对我说他现在很忙、很满足。晚饭后,我和玛丽老太太聊天,她告诉我,她唯一的希望就是史蒂夫和鲁迪能够长长久久,不要再有变故这个不寻常的家庭,充满了爱和宽容,让我深深地感动。
我不知道史蒂夫是怎么向妻子坦白的。想象中,他可能会说自己一直试图能像正常的男人那样爱她,但是没法控制自己被同性的吸引;他可能会说自己由衷地感谢妻子对他的爱和多年的支持,但是这样地凑乎下去是对她的最大不公; 他可能会说尽管他们不能继续做夫妻,却能做回真实的自己;他可能会说这辈子欠了她太多,如果有下辈子,要当一个完全的男人来让她幸福…  如果他这样说,我能责怪他“自私”吗?不,我也会同情他。
这件事从根本上改变了我对同性恋的认识。我开始相信人的性取向是天生的,而且存在着介于两性之间的“灰色地带”;我相信这种性取向勉强不来,硬要压抑反而不人道;我也看到了在宽容和谅解的环境中,家庭的危机可以得到化解,过去的错误多多少少可以得到纠正,掺了假的婚姻也多多少少可以由真实的友谊来补偿。
不过,如果T的父母对儿子的同性恋感到缺憾,我也完全能理解,尽管我不歧视同性恋者。我这么告诉儿子,他却觉得有点失望:“妈妈,我以为你的观念会更进步一点的。”
前几天和一个同事聊起这件事,她说了一番话,让我深思。她说医学界目前认为,同性恋是会遗传的。以前的同性恋者怕被社会排斥,隐藏着,尽量像“正常人”一样结婚,有的繁衍了后代。那么这种基因就会显性或隐性地传下去,久而久之,也许会使同性恋的人数更多。反过来,如果社会对同性恋以平常心看待,不排斥他们,那他们就没有必要勉强结婚,他们的同性恋基因也就减少了繁衍的机会;久而久之,人类性别的“灰色地带”就会趋近消失;这也许就是造物主的本意吧。所以,以平常心对待同性恋,似乎是最合乎自然规律的态度。
这倒真是更“进步”的观点,也许我的大儿子会同意吧?

201111




乡思(3): 夹缝


 从父母住的小区大门向右拐,不到五十米的路边,是一个小小的面铺。不足六尺宽的店面,门口架着口大锅,几个人在锅台旁边忙乎着,半隐半现在腾腾的热气里。店外的人行道上,摆着几张小方桌,围着圆凳,客人们七七八八地坐在那儿,吭着头呼噜噜地吃面条。一个剃着平头的中年男人,背有点驼,系着围裙,来来回回地端面条,擦桌子,招呼客人。我每次跑步经过,都忍不住被那里的香味诱惑,要咽下口水。




我的家乡以美味的酱油出名,放了很多酱油的“红面”是我的最爱。小时候上学的路上,也有一家小店,专卖豆浆油条酥烧饼锅盖面。那时候三分钱一个烧饼,8分钱一碗面条。面条是传统的做法:一大口锅,却配一个小锅盖(你不用担心水开的时候“噗”出来),里面的水被面条里的碱煮成了淡黄色。新鲜的机面,宽的细的有好几种。你排几个人的队,告诉大师傅要二两还是三两,要大宽、小宽还是中细、特细,要光面还是鸡蛋面,然后递上钱。大师傅随手抓一把面条,搂成一团,扔到锅里;不过你别担心,他一定记得哪一团面是你的。过几分钟,大师傅拿一尺半长的筷子把你的面捞到碗里,那里面已经放了酱油、荤油、葱花和蒜蓉。你接过碗,找半截凳子歪着身子坐下来,迫不及待地唏哩呼噜,喝汤吃面。
那天我跑完步,到妈妈的厨房拿了一只锅去面店。排了两三个人的队,告诉大师傅我要一碗宽面加两个鸡蛋,付了6块钱。大师傅抓了一把面,扔到小锅盖底下。我请他煮烂点,“家里有老人”;他说“等你拿到家就是烂面了”,倒也是。几分钟以后,他用一尺半的筷子把面捞到我的锅里,加上了红红白白的作料和煮鸡蛋,又放了半锅汤;我一路闻着香味端回家。
面条的口味很地道;至于是不是放了“地沟油”,先不去管它,解馋要紧。父亲和我边吃边聊。他惊讶于价钱的“公道”:六块钱,带两个鸡蛋,半锅面两个人还吃不完;如今柴米油盐样样涨价,算下来,店家能赚个一块钱就了不得了。这样一天,能赚100块钱吗?
父亲说,开店的夫妻俩原是工人,十几年前下了岗,就靠这个小店过日子;可以想象他们起早睡晚的辛苦。因为店铺太窄小,桌子只好放到人行道上;这下成了“违章经营”,前年被城管勒令收摊。城管去撤摊的时候,老板娘烧了一大锅开水,双手端着,拦在城管面前说:“不让我们开店,我也没法活了。你们要逼我关门,这滚水就浇我自己身上!” 城管一看这架势,怕出了人命闹大了,只好睁只眼闭只眼,让她家接着开店,这段故事也跟着传开了。
在我看来,那面店的夫妇俩都挺老实和气;这么铤而走险,是真没别的法子。没钱,没房子,没“关系”,底层的老百姓,在夹缝里过日子,还过不安生。
和那些城管打人致命的悲剧相比,这算是“人性化处理”了。但愿这样的“夹缝”能宽松些,让更多的人可以喘口气。一个社会,总不能为了市容观瞻,而断了很多人的生路吧?

 2011年10月

乡思(2): “湛湛青天不可欺”

父亲一生最大的爱好,是读书与看京剧。每天晚饭过后,雷打不动地把电视开到戏曲频道,看几折戏,一天的日子才算圆满。
那晚陪他看了一会儿,是各个京剧流派学员的汇报演出。从张(君秋)派、梅(兰芳)派、言(菊朋)派、马(连良)派,唱到麒(麟童)派;各家的代表作,一一展示。演员都是新手,唱做各有高下。父亲边看边给我讲每一出戏的背景:故事情节,谁编的,谁先演的,唱、做的特点,如数家珍。
我印象中的京剧唱腔,绝对比不上西洋歌剧音乐的丰富;几个调门,变化有限,就是不会唱也能跟着哼哼。可是演到麒派名剧《徐策跑城》时,我忽然听到与传统京剧格格不入的唱腔,大为惊异。细细听来,非同凡响;那一段做功,也是绝妙无比;而台上台下的故事,就更是令人唏嘘了。
在网上找到 “戏说”《徐策跑城》,故事讲得不错:http://www.huaxia.com/wh/jjjc/gs/00047836.html

我看到的这一折,叫“湛湛青天不可欺”。典型的麒派唱法,苍劲有力,浓烈如白酒;重咬字吐音,不重圆润修饰;唱词通俗,简练如水,像配了音乐的道白。 这道曲牌名叫“高拨子”,全没有老京剧的腔,倒有点越剧、黄梅戏的味儿,但又充满了刚阳之气;查了一下,原来是一百年前从徽剧移植而来。一套锣鼓,节奏紧扣剧情,渲染、烘托、造势,据说是参考了爵士乐的节奏编成。徐策的表演,更是功力深厚;戏剧的夸张和生活的真实兼得,与情节契合得天衣无缝;活脱脱一个的老臣,为了“锄奸”而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麒麟童”周信芳的艺术造诣,在这里尽显山水。

(周信芳演《徐策跑城》片段“湛湛青天不可欺”:http://www.tudou.com/programs/view/0rCjxjhTNew/
周信芳在舞台上演的都是正气凛然的人物,包括海瑞;他再也没想到,自己和夫人会死在比舞台上的对手要狠毒百倍的“昏君奸臣”手里。可悲的是,当年的“欺天之人”,至今还被供在神坛上。
父亲说,四人帮刚倒台时,《徐策跑城》很是风行了一阵。想来,这折戏唱出了许多人的心声。


周信芳《徐策跑城》剧照
2011年9月

附唱词:
【高拨子原板】   湛湛青天不可欺,   是非善恶人尽知。   血海的冤仇终须报,   且看来早与来迟。   薛刚在阳河把酒戒,   他爹娘的寿辰把酒开。   三杯入肚出府外,   惹下了塌天大祸灾。   打坏了天佐、张天佑,   张泰的门牙打下来。   太庙的神像俱打坏,   太子的金盔落尘埃。   举家绑在西郊外,   三百余口把刀开。   如今韩山发人马,   【摇板】青龙会还有八百兵。   前面已是金銮殿,   急急忙忙去见君。   老夫上殿奏一本,   一本一本往上升。   万岁准了我的本,   君是君来臣是臣;   万岁不准我的本,   紫禁城杀一个乱纷纷。   往日行走走不动,   今日行走快似风。   三步当做两步走,   两步当做一步行。   急急忙忙朝前奔,   【散板】老夫上殿把本升

乡思 (1): 人间烟火


每年回国看望父母,住下来之后,早晨的时间表也就有了定式:清晨起床,喝了水,挂上“随身听”的耳机,出门跑步。
小区外是大街;我要向城郊的方向跑三站路,去市民广场。马路上汽车吐出的尾气,清洁工的扫帚掀起的尘土,街边面店锅台上飘出的酱油香,和着人声、喇叭声、铃声、吆喝声,组成了城市边缘的“摇滚乐”。对这里的多数人来说,忙碌的一天开始了。
市民广场的一面,是沃尔玛的大楼,此时还没有开门;只有底层一家卖早点的铺子,有豆浆的味道从半开的门面溢出。挨着沃尔玛的,是居民小区,此时有轿车、摩托和自行车从大门驶出。另一面,是正在建筑的工地,被一条围墙隔着,围墙上面是长颈鹿一样伸出脑袋的起重机。剩下的一面冲着马路,马路对面是“科技园”。广场中间是公园,高高矮矮的树木和花卉绕着一个大理石平台。公园里点缀着几座并无特色的雕塑和亭子。
我绕着公园一圈圈地跑。不知哪个公司的厂车在沃尔玛旁边,接职工上班;一辆写着“武装押送”、没窗户的车,停在银行门口,敞开的车门外站着挎枪的保安;一个司机正在路边洗刷新车,把地上淋湿了一大块;一个老人手上拿着绕线的轱辘,抬头望着他放飞的风筝;亭子里的长凳上,一个中年人心无旁骛地拉着二胡,面前支着乐谱;大理石的平台上,几个穿着中式衣裤的老人,男女都有,手上拿着扇子或剑,随着录音机里放出的丝竹乐在翩翩起舞。
我跑着。越过了一对老夫妇,女的坐在轮椅里,男的正在帮她站起来;越过了一个小伙子,穿着运动服,跑跑停停;越过了一个中年女子,一步步向后退行;越过了两个老太太,边散步边聊天。越过了几个民工,站在工棚的顶上,正在拆脚手架,把一根根铁管子扔下来
跑完最后一圈,我放慢了脚步,深呼吸正要转弯回去,忽然有一阵香气直入肺腑。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再吸,脑细胞忙了几秒钟才意识到:是桂花!出国二十多年了,每次回家,桂花不是开过了就是还没开,这种浓浓的香味是久违了。我转过头,寻找它的来处,却是一株不起眼的桂树。树有两人高,光滑如蜡的叶丛中,疏疏密密地点缀着嫩黄新开的小花,看不见的香气就从那里一丝丝地飘出来。有几株花枝,袅袅婷婷地垂下,正好在我鼻子的高度,仿佛有意和人亲近。我凑过去,贪婪地吸着;这香气纯净,不带一丁点杂味;闭上眼睛,仿佛看到了小碗里外婆做的桂花元宵和桂花酒酿。那甜,那香,竟如昨天一样新鲜。
再看周围,是一排桂树;棵棵都有嫩黄的小花开着。奇怪的是,昨天怎么没有看到?前几圈经过的时候,怎么没有闻到?原来匆忙的脚步,竟然能忽略这样近在身边的美丽!
回家的路上发现,这一条大道的两旁都种了桂树,有的已经落了一地的金黄。只是花香混杂着烟味、汽油味、泔水味、酱油味,已经难以辨识了。
园中的桂树,守着一方净土,不食人间烟火,才有那份纯净的幽香。一旦植入市井,就像理想主义遇到了现实,不由得被异化,被同化,被掩盖,被曲解,甚至五味杂陈,面目全非,理想破灭而被现实所取代。
然而,假如没有那一方净土,我们还会知道什么是桂花香吗?


2011年9月

美丽的阿拉斯加(16):采风非班克

从丹纳利坐几小时汽车向北,就到了阿拉斯加的第二大城市非班克(Fairbanks)。 这里是阿拉斯加的腹地,人们固执地保留着“不入主流”的生活方式和态度,我行我素,甘居边缘。

非班克建于1901年,有一段戏剧性的历史。它的“奠基人”名叫巴奈特( E.T. Barnette),是个很会投机的人物。巴奈特原想去淘金热的地方开个贸易站,雇了一条船,装上货物,让船长把他送到要去的地方;谁知那个船长在阿拉斯加的河汊港湾中开错了路,把他送到没人的非班克。巴奈特知道时,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他只好想尽办法来挽回局面。恰巧有一个意大利人在非班克附近找到了一点金沙;巴奈特赶紧派了他的厨子到外面散佈消息,说“发现金矿了,快来非班克!”当时正是阿拉斯加其它地方的淘金梦破灭的时候,许多淘金者闻风而来,让巴奈特猛赚了一笔。可是淘金者们很快发现这是个骗局,聚集起来跟巴奈特算账。巴奈特靠着拿枪的保镖队才保住性命。不过老天爷帮忙,非班克附近真的找到了几处金矿;这一来不但巴奈特发了大财,这个城市也生存了下来。非班克人对于这段历史津津乐道,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光彩。当年的“文物”,如今大多保存在“先驱公园(Pioneer Park)”里,供人们欣赏。

非班克的布局非常零散,或者说没什么布局。到这里玩,不开车就很受限制。好在度假村有班车进城,我们先去造访阿拉斯加大学的“北方博物馆”。博物馆不大,却综合了阿拉斯加的自然史、社会史、文化特色和艺术作品。展出的工艺美术中,大多数是爱斯基摩人的作品

北方博物馆美术厅
以土著面具为题材的画
鼓与槌
鱼皮做成的防水衣
麋鹿心脏膜
鱼皮包
画在动物皮上的爱斯基摩人生活场景
细部
1936年发现的天然铜块,约5000
3500斤的玉块
爱斯基摩人捕捉海豚时戴的护眼;很酷

博物馆也介绍了阿拉斯加西部的阿留申岛链。几十个小岛像跳板一样接着阿拉斯加大陆,对美国具有重要的军事意义。因为地理上离日本很近,在二次大战中曾经被日本军队侵占其中的两个岛。盟军出兵以后,双方对峙数月,各有伤亡。按凯西老太太的说法,最后得胜的 是气候” —— 阿拉斯加的严冬谁也受不了,结果日本人自己撤回去了。美国政府在二战期间强迫阿留申人住进受监视的集居地,从政治的角度来看是不公正的,但从军事的角度来 看,也许是很必要的。如果重新来过,我猜想还是会发生的。

和度假村相邻的,是一片候鸟保护地。这里种着野花野麦,田里竖着一个个鸟食箱,招引着每年夏季从南方来的“客鸟”。今年回暖特别迟,已经七月中旬了,还只有稀稀落落的鸟来报到。


南方鹤 Southern Crane
双飞
这里也是孩子们捉虫的好地方。晓波的双胞胎说,上初中的时候,老师要他们每人去捉40种不同的昆虫,做成标本,查出每只虫的名字和习性;要是昆虫标本破了翅膀折了脚,成绩就要打折扣。“我们俩要捉80只虫!那几个礼拜,爸爸每个周末带着我们去捉虫,他捉虫的本事比我们都大呢。”看起来,优秀生的爸爸也不容易当,呵呵。


第二天,我们跟着旅游团,坐船去游一段千纳河(Chena River)。船家是“老字号”,早在淘金热的时代就开张了。如今他们接待的大多是跟着各个旅游团来的客人。三小时的游览,像是本地人生活的采风。

船一出港,就有双翼飞机来表演水上起飞和着陆。阿拉斯加的水上交通网络比公路的覆盖面更广,人们出门坐“水上飞机”是寻常之事,私家拥有的也很多,当然大多数是只能坐几个人。飞机起飞或降落距离很短,几秒钟就可以完成。冬天,河上结了冰,堆了雪,飞机的起落架上就会装上滑雪板,像我们在麦肯利山航游降落时用的那种。
冬天,阿拉斯加的另一个交通工具是狗拉的雪橇。一年一度的1000英里雪橇马拉松,历时10-14天,以非班克为起点或终点。这种严寒风雪中的长途跋涉,对人和狗都是极度的考验。我原以为拉雪橇的狗一定是高大强壮,没想到它们看上去并不起眼,甚至显得很瘦。当然,在行家眼里,它们瘦得精神,肌肉有力,能吃苦。这一带有不少雪橇狗养殖训练场,驾着雪橇勇夺冠军的运动员也很受崇拜。
每只狗住在一个小木屋里,训练的时候,它们身上绑着带子,挂到一根长长的绳索上,跟着拖拉机跑,“教练”开着拖拉机掌握速度。这些狗叫起来非常响亮,几十只一起叫,说是“狂吠”一点都不夸张,呵呵。

很难想像这位美女竟是雪橇赛跑的冠军。
 千纳河的两岸,有各种式样的民居,很有看头。其中也有待售的,看上去每平方英尺房屋面积的价格和我们密西根差不多。
退役的船成了住所
夏天的千纳河,是划船、垂钓的好地方。




岸边,有一个爱斯基摩人的“演示村庄”,向游人介绍他们的生活方式和传统。虽是演示,倒也正宗。
捕鱼
熏鱼干
美女解说爱斯基摩女人的皮衣,漂亮又暖和。这是用各种动物的毛皮拼成图案,也许一生只有一件:


爱斯基摩人如今也“现代化”了。我们的女讲解正在读大学,暑假回“家”打工。我们坐的游船上,也有几个爱斯基摩小伙子在当船员。若干年后,还会有纯正的爱斯基摩人吗?

我们在非班克只停了一天半,还有很多没看到的地方。这附近有一个叫“北极”的小镇,据说一年四季都装点成圣诞节的景象;还有一个金矿对游人开放,你若去玩,会拿到一盆沙在水里淘,而且保证你能淘出金子;再向北,可以看到阿拉斯加输油管,这个巨大的“极端工程”向北美大陆源源不断地运送着石油。当然,如果冬天来此,一定可以看到神奇绚丽的北极光在夜空缭绕,更可以见识狗拉雪橇的盛况
非班克,也许有一天,我会再来这里,体验你的魅力。

补白
凯西.丝兰普老太太开玩笑说:如果你是个单身女性,到阿拉斯加来吧,这里的男女比例是七对一,你的机会很多(“The odds are good”);不过这里的男人们也很奇特,不合常规,得小心哦 (“but the goods are odd”)!
短短的十天,让我初识了这里风景的瑰丽与宏大;也让我感受到这里人物的特别,无论男女老少。朱诺追鲸的小伙子船长和导游姑娘,斯加维开车带我们去白关的加州女教师,麦肯利航游的飞行员,还有丹纳利公园眼神特好的司机兼导游老太太,他们共有的,是对阿拉斯加的喜爱;爱它的夏日阳光,爱它的广淼辽阔,爱它的自由自在,爱它的生生不息。在这里,他们离大自然很近,离世俗的纷争很远。在这里,他们找到了快乐,也给阿拉斯加增添了热情和风采。他们和阿拉斯加的山水融为一体,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了美好的一章。

再见了,美丽的阿拉斯加!

201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