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思 (1): 人间烟火


每年回国看望父母,住下来之后,早晨的时间表也就有了定式:清晨起床,喝了水,挂上“随身听”的耳机,出门跑步。
小区外是大街;我要向城郊的方向跑三站路,去市民广场。马路上汽车吐出的尾气,清洁工的扫帚掀起的尘土,街边面店锅台上飘出的酱油香,和着人声、喇叭声、铃声、吆喝声,组成了城市边缘的“摇滚乐”。对这里的多数人来说,忙碌的一天开始了。
市民广场的一面,是沃尔玛的大楼,此时还没有开门;只有底层一家卖早点的铺子,有豆浆的味道从半开的门面溢出。挨着沃尔玛的,是居民小区,此时有轿车、摩托和自行车从大门驶出。另一面,是正在建筑的工地,被一条围墙隔着,围墙上面是长颈鹿一样伸出脑袋的起重机。剩下的一面冲着马路,马路对面是“科技园”。广场中间是公园,高高矮矮的树木和花卉绕着一个大理石平台。公园里点缀着几座并无特色的雕塑和亭子。
我绕着公园一圈圈地跑。不知哪个公司的厂车在沃尔玛旁边,接职工上班;一辆写着“武装押送”、没窗户的车,停在银行门口,敞开的车门外站着挎枪的保安;一个司机正在路边洗刷新车,把地上淋湿了一大块;一个老人手上拿着绕线的轱辘,抬头望着他放飞的风筝;亭子里的长凳上,一个中年人心无旁骛地拉着二胡,面前支着乐谱;大理石的平台上,几个穿着中式衣裤的老人,男女都有,手上拿着扇子或剑,随着录音机里放出的丝竹乐在翩翩起舞。
我跑着。越过了一对老夫妇,女的坐在轮椅里,男的正在帮她站起来;越过了一个小伙子,穿着运动服,跑跑停停;越过了一个中年女子,一步步向后退行;越过了两个老太太,边散步边聊天。越过了几个民工,站在工棚的顶上,正在拆脚手架,把一根根铁管子扔下来
跑完最后一圈,我放慢了脚步,深呼吸正要转弯回去,忽然有一阵香气直入肺腑。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再吸,脑细胞忙了几秒钟才意识到:是桂花!出国二十多年了,每次回家,桂花不是开过了就是还没开,这种浓浓的香味是久违了。我转过头,寻找它的来处,却是一株不起眼的桂树。树有两人高,光滑如蜡的叶丛中,疏疏密密地点缀着嫩黄新开的小花,看不见的香气就从那里一丝丝地飘出来。有几株花枝,袅袅婷婷地垂下,正好在我鼻子的高度,仿佛有意和人亲近。我凑过去,贪婪地吸着;这香气纯净,不带一丁点杂味;闭上眼睛,仿佛看到了小碗里外婆做的桂花元宵和桂花酒酿。那甜,那香,竟如昨天一样新鲜。
再看周围,是一排桂树;棵棵都有嫩黄的小花开着。奇怪的是,昨天怎么没有看到?前几圈经过的时候,怎么没有闻到?原来匆忙的脚步,竟然能忽略这样近在身边的美丽!
回家的路上发现,这一条大道的两旁都种了桂树,有的已经落了一地的金黄。只是花香混杂着烟味、汽油味、泔水味、酱油味,已经难以辨识了。
园中的桂树,守着一方净土,不食人间烟火,才有那份纯净的幽香。一旦植入市井,就像理想主义遇到了现实,不由得被异化,被同化,被掩盖,被曲解,甚至五味杂陈,面目全非,理想破灭而被现实所取代。
然而,假如没有那一方净土,我们还会知道什么是桂花香吗?


2011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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