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PS的年代

如今盗版的人本事真大，电影《归来》出来没几天，我就在网上看了一遍。看之前听人说这电影如何如何感人，但一向泪腺很浅的我，这次却没掉眼泪。没掉眼泪的原因很复杂，在这里说不清。但有一点是说得清的：细节不到位。

陆焉识翻开相册，找他和冯婉瑜从前的合影，最好是和妻子女儿合拍的，来证明他就是妻子日日等待的人。可观众和他一起看到：曾经的合影中陆焉识都成了空洞，他被蒸发了，只留下一个轮廓。女儿承认那是她剪的，可以想象她当年要把父亲从相册和心里都抹去的决断。

但相片不是那样剪的。有谁会剪得每次见到都要想起那个空洞原来是什么？那不是忘记而是提醒，不是断绝关系而是藕断丝连。那年头，得剪得彻底，剪得看不出来曾经有个人，剪得连轮廓也不剩，那才算“一刀两断”才算“划清界限”。

我没剪过，却见过。我家从前有不少剪过的照片：我母亲的一张，沿着她的轮廓剪下来；她年轻的脸上是甜甜的笑，身体微微靠向侧面，仿佛那里有个无形的支柱。我问过外婆为什么要剪，她总说“不关小孩子的事不要问”；有一次说漏了嘴，我才知道那原来是父母的结婚照，父亲就是那个无形的支柱。我十岁生日拍的一张，因为笑得开心，被放大了装在玻璃镜框里。但是我的左肩头却挨着一小块别人的棉衣。我好奇，问外婆那是谁？她也总是支支吾吾。多年以后我看到了父亲收着的“原版”，才知道那块棉衣是他的。不但是那张，结婚照他也收着。二十年中他经历了劳改、监督劳动、坐牢，居然能存下那些照片，也是奇迹了。

父亲可以收着那些照片，母亲却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不得不表示自己和右派丈夫划清了界限。剪照片的时候，她一定是流着眼泪的。她的眼泪和我的不可比——她的眼泪是从心里滴出来的，和血是同样的成分。

假如这些悲剧发生在今天，PS一下就可以让照片上的人消失得无影无踪无痕，像现实世界里可以让人消失得无影无踪无痕一样。正如奥威尔在小说《1984》中的想象：男主人公为“老大哥”做的工作就是消除记忆、修改记忆：把消失者的照片烧掉，把他们的名字换掉，把过去的统计数字改掉…,你找不到真实的历史记录。就连人的记忆和情感也要改变，不肯改吗？那么有老大哥的刑罚等着你。

人的记忆是脆弱的不可靠的。不但冯婉瑜生了病会失忆，千千万万没生病的人都失忆了，而且心甘情愿。有人压根就没有过那些记忆，只有经过美化的版本。更有人不但自己失忆，还不许别人不失忆。真相，是多么难得！

幸好那时没有PS。幸好还有人为历史立此存照。

（父亲读了这篇以后，告诉我那些照片是他的外婆保存下来的。他外婆当年住在无锡乡下，父亲平反以后去看她，复得珍贵的照片。——风铃又及）

1956年，我和外公外婆、爸爸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