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医学毕竟是进步了。吃了一个月精神科医生的药,父亲的脾气明显好转,既不亢奋,也不昏睡,剂量恰到好处。他的思维和记忆也逐渐清晰,护理容易多了,只除了一件事:他认定了那个女老师要和他结婚,不要见我妈。
这个谜让我百思不解:父亲到底是哪里出了毛病呢?
是老年痴呆症吗?不像。老年痴呆症是渐渐发展的,父亲原先记性相当好,直到去年年底还很明白,讲起中外历史来头头是道的;一个月之间应该不会这么快“失忆”。况且他好像并没有“失忆”,很多事情连细节都记得很清楚。他更像有选择地搭错了线,把一些事的顺序、时间搞错了,缺了逻辑控制。
是大脑掌管逻辑的部位出了问题吗?也许是。那怎么会出问题的呢?大脑炎?他的感染是肺部,而且控制得很及时,从来没有发过高烧,脑炎的可能性不大。小中风?那倒是有可能的。在医院挂水多日,老人的血管脆弱,也许会引起少量的脑溢血。但他没有任何肢体不灵的症状,只影响逻辑控制,这样的中风似乎也很少见。
想来想去,还是更像大脑内某种化学物的失衡。弟弟告诉我,父亲仍然有幻听、幻觉,见到女老师在他的病房,听到她说话,感觉到她在身边。这让我想起了几年前看过的一部电影《美丽心灵(A Beautiful Mind)》。其中男主角的原型是1994年诺贝尔经济学奖的得主约翰.纳西。纳西是位数学天才,对于博弈论的贡献很大。他三十岁时得了精神分裂症,有严重的幻听幻觉,以为自己被美国中情局迫害。这种幻觉和真实简直没有两样,他自己没法区分是真还是假,认定身边有中情局的人监视,整天想着逃跑,说话做事都疯疯癫癫,根本不能正常生活和工作。多少年过去了,影片中的纳西终于意识到那些幻觉中的人物都只是幻觉,因为他们没有随时间长大、变老。他渐渐学会了辨认幻觉,凭着坚强的意志力控制自己的思维,不去理睬那些幻想的人物,终于在六十岁时恢复了心智,还得了诺贝尔奖。这是一个很感人的真实故事, 在2001年拍成电影,拿到了奥斯卡最佳电影和最佳导演奖。当年在美国很被谈论,让人们了解了精神分裂症给病人和家人带来的痛苦。
我爸的症状,倒是和精神分裂症有点像。纳西的治疗方法,对他会不会有效呢?
父亲的忘年交张老师也在为他的思维错乱着急。我把《美丽心灵》的电影链接发给了张老师,他看了也和我有同样的想法,我俩商量着怎么才能让我爸从幻觉中走出来。张老师是我爸信任的人,常去探望他,观察他的病情;我爸说“胡话”的时候,张老师婉转地提醒他那不是真的,告诉他纳西的故事,鼓励他战胜心魔。我也在想着怎么才能让父亲“醒过来”。从前爸妈给我合写的信、他俩来美国看我们时的照片,我该找出来发回去让他看,把那些接错的记忆再接回来…
这计划还没来得及实施,事情就有了变化。三月初,江南已经是小阳春,桃红柳绿了。父亲的身体也在恢复,可以下床活动,自己如厕、洗簌了。那天通话,他说:
“我想出院了,回家休息吧。”
“你还没好呢。”我说。
“好啦,能走路啦。”
“爸,你的脑子还有点糊涂呢。”
“不糊涂啊。”
“你连我妈都不认了,怎么回家呢?”
“我不是不认你妈,我现在认她了,以前那是说胡话,不能当真的。我昨天还跟她说了话的。”
“真的吗?”
我将信将疑,赶紧打电话问我妈。妈说她前一天去医院陪我爸,他没排斥;老两口聊了两个小时,我爸只说了一句胡话。
接下来的几天,父亲的思维越来越清楚。那些幻听幻觉、还有自己说的胡话,他统统都没有印象了。
“爸爸,你记得吗,有天电视上放侯宝林的相声‘关公战秦琼’,你看了以后啊,一整天都在说‘秦琼卖马,杨志卖刀’!”
爸爸呵呵笑起来,“真的啊?我一点都不记得。”
不知道是药物的作用,还是心理提醒的作用,总之父亲从幻听幻觉中醒过来了,而且说醒就醒。这又是一个奇迹。我亲爱的老父亲,他的神经像是钢丝做的,轻易不会断裂。
三月中,父亲出院了。他如今已经不再需要精神类的药物,只吃一些止痛药和保健品。精神好的时候可以下楼散散步,做做菜,看看唐诗,听听京剧。张老师和其他的朋友时常去看他,和他聊聊天,给他讲点时事。母亲也松了口气,终于可以睡上安稳觉了。老两口珍惜着这狂风暴雨后的蓝天,惊涛骇浪后的平静,再也不提父亲病中说的话。
前阵子读到一篇报道,说医学研究证明,人在生流感时大脑也会有炎症(inflammation);不是感染发炎的那种,是会引起肿胀的那种。也许父亲的错乱是这类炎症引起的,随着流感好转,大脑逐渐消肿,功能又恢复了?
或者,是上天安排了那两个月的风雨,让我的父母把他们的恩怨洗清,从此释怀相对,不再纠结——哪怕是在最隐秘的心灵深处?
邻居王老师在院子里看到我爸妈散步,随手替他们拍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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