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巴西(4):圣保罗(上)

1723年,圣保罗还是一个山坡上小小的贸易集市。那一年,巴西的第一个咖啡厂在这里开门。一百多年后的今天,全世界的咖啡有四分之一是巴西生产的,而圣保罗也发展成了世界第三大城市。

为了追溯这段短暂的历史,我和C坐地铁来到圣保罗的老城区 Centro。老城地处北部,如今是圣保罗的穷人区。低矮密集的房子,间或有睡在路旁的流浪人,时不时能闻到飘忽不定的尿臭味。也许因为是星期天,街上很安静,我们大概是这里少有的游人了。

老城有很多老树,不过树下的车却是相当地新:


巴西是彩色的国家。虽然是老建筑,也常常涂上鲜艳的色彩,或是画上壁画,增添了许多生气。人们看上去日子过得不紧不慢,自有一份悠闲。

从老城向南走几里路,就到了鲁兹(Luz)。鲁兹车站当年是运咖啡的火车站,如今成了地铁中转站。

鲁兹站里面保存得很好,有四层站台,设施很现代;上班的日子是很繁忙的。

从车站过街,是圣保罗最老的公园——鲁兹公园。当年在城区以外划出这样大的一个公园,据说很有争议;如今公园里古木参天,看来这是个很有远见的规划。鲁兹公园白天有警察巡逻,晚上六点锁门。

树木繁茂的鲁兹公园
很有风格的亭子
这对夫妇带着两个小女孩在公园玩,孩子们吹泡泡,妈妈也吹。老公忙着拍照,不亦乐乎。

鲁兹公园的邻居,是“皮那可太卡”美术馆(Pinacoteca do Estado)。这是圣保罗最早的砖墙建筑,在那以前只有木房——“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巴西树多,当然是木房子多。在圣保罗,砖房的出现比火车还要晚。

从美术馆外面的墙上的壁画就可以看到巴西艺术的特点:色彩鲜艳,风格粗旷,原生而充满了活力。

十几年前,美术馆内部改建,拆掉了不少隔墙,把屋顶换成玻璃,使得这座老建筑充满了自然光。馆内陈列的是巴西艺术家的作品。可惜我看不懂葡萄牙语说明,只能一知半解。

下一个目标是“市场”, Mercado Municipal。圣保罗的街道布局完全没有章法,想在哪儿分个岔道就分了,外地人很容易迷路。这次好运气,碰到一对讲英文的夫妇也要去市场附近,带着我们走了一段。市场附近有一条“25街”,满是商店,卖的都是“中国制造”的商品,特别是各种包包。我不明白干嘛需要这么多的包店。

Mercado Municipal是个大卖场。一楼卖的是生鲜蔬果、肉类、佐料,五颜六色,琳琅满目,看得我眼花缭乱;还不断有人拿削好的水果让我们品尝,价格和美国差不多。我和C走了一上午,又渴又热,这会儿真是想坐下来吃午饭了。 

巴西天气热,有腌鱼腌肉的传统
二楼是各式餐厅、酒吧,熙熙攘攘,但是忙而不乱。我们选了一家巴西风味的,要了清凉的果汁。C的选择是巴西咸水牛肉三明治,我吃的是包着鱼馅的炸饼。

吃饱喝足,接着逛。顶着大太阳走了三十分钟上坡路,就看到了大教堂。大教堂和我的年纪差不多,它的前身是个小教堂,圣保罗建城时候就有了。巴西有80%的人口信奉天主教,不过我一路上见到的教堂并不多。
这个年轻人是朝拜者,还是流浪汉?

我喜欢这个广场上高大的树,像祈求的手臂伸向天空。树下的阴凉,吸引了很多散步的人。

走近巴西(3): 圣卡伊塔诺

圣卡伊塔诺(Sao Caetano do Sul

公司的技术中心在圣保罗的东南几十公里处的小城圣卡伊塔诺。这里是巴西汽车业的基地。德国的大众、奔驰,意大利的菲亚特,美国的通用、福特,在这里都有厂家,算得上是巴西的底特律了。

巴西
圣保罗机场

机场巧克力店
机场祈祷室

从机场出来,正午的阳光亮得耀眼,和密西根柔弱的冬阳相比,是十足的热烈。我和同行的C先生经过一番询问,在机场搭上出租车,一路颠颠簸簸,上坡下坡,左转右拐,一个小时以后到了卡伊塔诺。

旅馆属于中档,有餐馆、健身房,房间里有微型厨房,套间是卧室,干干净净,而且一切都还方便。我洗了澡,到餐厅和不懂英语的服务员连比划带猜地要了午餐,又到服务台问了路,拿了地图,准备下午出去转悠。

圣卡伊塔诺
旅馆窗外
街对面
从卡伊塔诺到圣保罗原来有轻轨火车可乘,而且和圣保罗的地铁网互接,R$3不到一张票,可以任意转换;这和R$144的出租车费相比,简直是不要钱了(1美元兑换R$1.6)。第二天是星期天,我们计划去圣保罗;而星期六的下午,正好出去勘察一下路径。带上相机,拿着服务员Google出来的地图,我们俩去找火车站。C先生是我二十年的同事。他从台湾来,大个子,为人正直、谨慎、好脾气,很有君子风度;我们合作教培训课多年,一直都很愉快。C的皮肤对阳光过敏,所以他戴着白色的遮阳帽、穿着长袖布夹克出门,看上去像是勘探队的;而我这穿着短衣还出汗的人,只能佩服他的耐热。

地图不够详细,我们边走边问路。这里懂英语的人是凤毛麟角;好容易碰到一个女士,站在写着“问询处”的牌子底下,我赶紧向她打听火车站在哪里。她果然能说英语,告诉我那里不安全,快把相机收起来。我心里庆幸有C同行,他的个头应该不会被人忽视吧?

转弯抹角地走了半小时,我们终于找到了火车站。到售票处打听,卖票的先生也不懂英语;还好葡萄牙语的“地图”(mapa)和英语的地图map)接近,他听懂了我是想要一张地铁路线图。有了这张图,再加上旅馆给的旅游图,我们就像“抬头望见北斗星”,可以去圣保罗“探险”啦!

接着去走卡伊塔诺最热闹的两条街。圣卡伊塔诺和许多发展中城市一样,是现代与老旧的混合体。满街的汽车看上去都很新,房子却还是旧的居多。我喜欢老房子的红色屋顶,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小小庭院,也喜欢各种建筑明亮的色彩;这是巴西文化的特色之一吧?
肯尼迪总统街:街心花园种满了花树
静静的庭院
工地的围墙
巴西人喜欢涂鸦,不过这个工地围墙的涂鸦让我很有感想。在中国城市,到处都有工地;有的也围起来。围墙上可能会写上标语,但是从没看见过在围墙上画树木、汽车的。虽然是底层的人民,也有着自己的梦想。

隔着围墙,隐约可见里面简陋的棚子,想来是工人住的。墙上的信箱,应该是给他们用的吧?我们中国的工地围墙里,也有着工棚,也有民工住着;他们也该在什么地方有自己的信箱
信箱

也许因为是周末,街上的铺子大多关着门,只有卖饮料的小店开着。走累了,我们就进了一家。这家卖鲜榨的水果饮料和冰淇淋,种类繁多。店主是个中年男子,不懂英文但是非常耐心。我要了芒果牛奶汁,鲜美清凉;C尝了几种冰激凌后要了一大盘,上面堆着五颜六色的水果,像只小花篮。店主仔仔细细地招呼我们,后面的客人尽管排成了长队,也没人不耐烦——卡伊塔诺人真的是友好又耐心!

不知什么时候,天上聚满了云;然后起了风,下起大雨来。这下我们只好在店里等雨停,闲着没事就拍了点照片。

雨下大了,店主人撑出遮雨篷
雨中轻骑
你也喝一点?
这场雨让我们在店里流连了一个多小时。后来才知道,雨季的圣保罗,差不多每天都有雨;早起多云,太阳一边升高一边把云赶散,只留下一朵两朵;飘散的云到午后再聚拢来,下午的什么时候,雷鸣电闪地下一场瓢泼大雨,然后就又清凉了。从那以后,我每天出门都不忘带上伞。

小城雨季
雨后
万家灯火
来到巴西的第一天,虽然不通语言,却让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也许是因为这里和十多年前的故乡有某种相像的地方吧? 我喜欢上了它的朴实和自在。

走近巴西(2): 帕布罗

从我的城市直飞到圣保罗,全程十个半小时。我虽然长途旅行过好多次,却还是第一回坐公务舱。早早地就被放上了飞机,一坐下就送来香槟酒和橙汁。等坐定了,只觉得离前面的座位太远;那么大一块空间,腿又没那么长,委实有点浪费。我如果开航空公司,一定考虑设一些介于经济舱和公务舱之间的座位。

眼看着要起飞了,匆匆忙忙地上来几个小伙子,看上去最多也就是大学刚毕业的模样。其中的一个,坐到了我的旁边。这几个年轻人都收拾得很精神,脸刮得干干净净,西服里的白衬衫露出挺刮的衣领。听口音,却是巴西人。我肚子里装的那几句葡萄牙语,忍不住要出来摆显一下;“Boa noite!(晚上好!)”我的邻座很惊讶,接着咧嘴一笑,和我打招呼,我们就这么“认识”了。他叫帕布罗(Pablo),是圣保罗人。他的英语当然比我的葡萄牙语要强得多,所以我们可以聊天。

帕布罗和他的同伴们在圣保罗的证券交易所工作。因为和美国芝加哥的期货交易所有业务,五个星期前被派到芝加哥做“临时工”;这会儿几个人回巴西,过一个星期还得再去芝加哥。难怪他们都穿得这么格格正正,原来是在圣保罗的“华尔街”打工,这一身行头想来是少不了的。他告诉我他们从芝加哥过来的飞机晚点了,我们的航班一直等到他们上了飞机。

“第一次来美国?”
“第一次。”
“习惯这么冷的天气吗?”芝加哥是有名的“风城”,冬天的严寒比底特律还难耐。
“啊,好多雪,这么深——”他用手比划着。芝加哥前几个星期至少下了两尺雪。
“以前没见过?”
“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雪,我生平第一次买了大衣。”他指给我看他的灰色呢大衣。
“是不是想念巴西啦?”
“巴西今年热得创纪录了。”美国今年大概冷得创纪录了,我们一起说是地球暖化的结果。
“有没有去滑雪?”我以为他要说“没有”。
“哦,当然!我们去威斯康辛州学滑雪了,真过瘾!”哈哈,美国人要是到巴西去,可不一定这么快就能学会踢足球。

帕布罗问我尼加拉大瀑布是不是在底特律附近,我告诉他开车4个小时就到了,他显得有点失望。
“可是尼加拉大瀑布比不上你们巴西的伊瓜苏瀑布啊?”
“我还没去过伊瓜苏。”
这回轮到我惊讶了:“为什么没有去呢?”
他耸耸肩,笑了。——“兔子不吃窝边草”, 这大概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

飞机很空,特别是经济舱,人数和公务舱的客人差不多,一个人可以占三个座,倒是公务舱几乎坐满了。我问帕布罗为什么?“是因为还没到狂欢节?”他说不像。“现在也有很多游客来巴西的海滩度假。不过圣保罗不是旅游点,外国游客不多,来来去去的大部分是公务。”难怪。

我问帕布罗巴西出口的产品有些什么?
“铁矿石,”—— 大量地去中国;
“黄金,”—— 如今被当作通货膨胀时代的硬货币,紧俏得很;
“咖啡,”—— 美国也进口不少;
“蔗糖,”—— 全世界都需要,最近涨价很多;
“还有木材。”—— 是了,据说亚马逊热带雨林每年有不少树木被砍掉,环保组织一直在呼吁要停止大规模的毁林。

从窗口看下去,地上是绿油油的一片。帕布罗说那是甘蔗园。种植甘蔗是强劳力的活,“如今是不是用机器了?”“有的用,有的不用; 还是人工便宜。”我顿时想到了中国的农村。

巴西的面积和美国本土差不多大,人口只有两亿不到,按理说人口密度不高。但是帕布罗说巴西人口主要集中在沿海的城市如里约热内卢、圣保罗。那里工作的机会比较多,人口密度也大,加上汽车增多,城市交通常常堵塞 —— 听上去也和中国的大城市差不多。

我们公司的巴西技术中心在圣保罗的东南郊,离机场二十多英里。帕布罗说开车要两个多小时,吓我一跳。“不过周末会好一些,”他又说。但愿如此。

吃饭的时候,帕布罗教了我几个单词,可到下飞机的时候就只记得“草莓”和“葡萄”了 —— 两样都是我爱吃的。

圣保罗的停机坪很漂亮,不远处就是绿葱葱的树林。一夜之间,我们从雪花飘飘的北国来到雨季的亚热带,脱去寒衣,换上短袖,真爽!帕布罗早就穿上了T恤衫,迫不及待地凉快上了。也许他要去看他的父母,或是和女友相聚,我没问。在巴西,有一份证卷交易所的工作大概是一般人所羡慕的,他的父母、女友一定为他骄傲吧?

我会记得你,圣保罗的帕布罗,Tchau当然会记得,他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巴西人。

Tchau!”帕布罗带着一脸的阳光,祝我旅途愉快,然后消失在入境边检的长队里。

走近巴西 (1)

“上帝创造世界的时候,大天使伏在上帝的肩头,俯视着地球的雏形, 看到了一个得天独厚的国家。‘上帝呀,您给巴西的太多啦!那里有着最长的河流,最长的沙滩,最广的森林,最肥的土壤。那里的天气晴朗温暖,没有洪水,没有台风,什么灾害也没有。您是不是有点不公平’? 上帝听了,哈哈大笑,说:‘你等着看我放到那里的人吧’!”
——巴西人爱说的笑话(摘自Frommer’s Brazil

我对巴西向往已久,巴西对我有着神秘的吸引力。我想象着它的明媚,它的野性,它的五彩缤纷。我期盼着有一天坐着小船,沿着亚马逊河去看原始森林,或是乘着直升飞机在伊瓜苏瀑布上盘旋,或是戴上面具参加到狂欢节的游行队伍里。

终于有一个机会去巴西。不过我要去的地方,看不到那条河,晒不到那些沙滩,也进不了原始森林。我要去的圣保罗(Sao Paulo),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城市,有着很多很多的巴西人。从旅游书上的介绍看来,圣保罗类似于中国的上海,是巴西最发达的地区,也是南美洲最大的城市。到那里去“看人”—— 看“保罗人”,应该是没问题的。

上周末给家里打电话,告诉父亲我要去巴西出差,他老人家立刻说,南美洲只有巴西原来是葡萄牙的殖民地,讲葡萄牙语;巴西周围的国家却都是西班牙过去的殖民地,讲西班牙语。我查了一下巴西独立的年份:1822年。有意思的是,巴西的独立和美国不一样,不是因为巴西人民的反抗,而是因为拿破仑。1807年,拿破仑在征服了西欧的大半壁江山以后,开始攻打葡萄牙。葡萄牙的国王在里斯本沦陷之前,带着他的宫廷和一万五千人逃到了殖民地巴西,在里约热内卢建都。那时的里约热内卢是一个又小又破的村子,被国王大兴土木,建起了宫殿、花园、道路,十几年后,成为一个兴旺的城市。1821年,拿破仑的威胁消失,国王打道回府;可是他23岁的儿子却不愿意跟着回去,留在了巴西。一年后,他宣布巴西独立,他老子“天高皇帝远”,也管不着他了。巴西的独立,原来是父子之间的交易。

这个让巴西独立的王子,成了派德罗一世( Pedro I) 他只做了9年国王,因为应付不了内忧外患,把王位禅让给他5岁的儿子,当然还有一个内阁管事。派德罗二世当了57年国王,1889年巴西废除帝制,建立了共和制 —— 比中国的辛亥革命早了22年。从那以后,巴西一会儿共和,一会儿军政府,再共和,再军政府,折腾来折腾去,到近年来政治才比较稳定,经济才开始起飞
历史上巴西的经济从甘蔗的种植开始,扩展到咖啡、茶叶的种植,又扩展到矿产的开采。种甘蔗对劳动力的需求很大,当时巴西大量进口非洲的黑奴,就是为了满足这个需要。后来德国、意大利移民到巴西,开垦了咖啡园;日本的移民则种植茶园。经过世世代代的异族通婚,如今的巴西人有着纯白和纯黑之间的一切混种,据说他们的肤色可以分成54个层次。巴西称得上是个地地道道的melting pot
和美国不一样的,是这多样化的人群据说生活得很和谐。旅游书上说,巴西人和气生财,不喜欢在公众场合吵架生气。他们喜欢找乐子,寻开心,不和自己过不去。这是因为绝大多数巴西人信奉天主教?还是因为巴西的阳关充足、帮人们驱散忧愁?据说巴西人工作也是努力的,但是当工作和足球赛有冲突的时候,后者绝对比前者更重要

行前的准备,当然少不了学几句当地的语言——巴西葡萄牙语。从图书馆借来了录音,每天开车上下班的时候跟着学几句。葡萄牙在地理上邻近西班牙和法国,葡萄牙语也有很多与西班牙语和法语类似的地方。尤其是语法,和法语、西班牙语一样地复杂。年纪一大,记性远不如从前;学了两个星期,也只能应付几句招呼语:先生,女士,早上好,中午好,下午好,再见,诸如此类;当然,最重要的一句,是“我不懂葡萄牙语”。

忆海拾贝(13):父亲的忘年交

早晨打开电脑,一眼看到画家张老师寄来的邮件。张老师是我父亲的“忘年交”,我每次回家都会见到他;加上父亲常常把“小张”挂在嘴上,不知不觉地,我和他也成了朋友。自从去年拿到张老师的电邮地址,我们又开始通信,聊天,交换感想,谈他新买的车

可是今天的邮件不寻常,像是装在沉甸甸的信封里:

“最近整理书橱和资料,翻到一些宝堰中学时期的小油画写生,勾起很多回忆。有几张跟你爸爸有关系,发给你看看。

“一张有太阳的,画的是你爸爸住的房子,旁边是通往后亭村的门。我常在这里听他长谈,思想被他激发,视野被他打开。画这张画时是早晨,阳光破雾而出,让我激动不已。当时,多希望历史的阳光早日照进这小屋呵。一张雪景,画的是小屋旁边的门,门外阳光耀眼,门内仍是沉重的阴影,我想表现这种对比。还有一张画的是宝堰老街晓市,我们常走过这里,有时一起去洗澡,有时他带我去结识新朋友。这些画技法上虽不足道,但于我却十分珍贵。”

几幅油画,被张老师拍成照片,随信寄来。我看着照片,心里充满了感动。

宝堰中学,是父亲当了右派劳改以后,被“监督改造”的地方。他在那里做了二十年的勤杂工,看门扫地,挨斗挨骂,寒暑伤病,孤独寂寞。二十年,父亲从黑发到白发,牙齿被打没了,本来就不健壮的身体更加病弱。二十年,国家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运动,一左一右的折腾,对父亲来说,阳光在哪里?希望在哪里?

张老师那时候是下放知青,上了师范去当老师,却同情我父亲这个“极右分子”,和他交成了好朋友。父亲是个很健谈的人,可以想象这个年轻人的友谊给了他多少快乐和做人的尊严。父亲在宝堰有不少朋友;见不到阳光的日子,幸好有朋友们给他温暖;看不到希望的时候,幸好有朋友们陪伴他等待。 相濡以沫,是他和朋友们互相扶持的真实写照。

父亲的朋友们,因为爱屋及乌,也喜欢和我交谈。去年回家,他的一个老朋友对我说,“那年你爸去看你,被你报告给组织,我们都说你怎么对爸爸那么狠。”这让我愕然。想起来他说的是我上初一时的一件事。那天父亲路过镇江,去外婆家看我。我一见到他,文革初期作为“黑五类子女”所受的一肚子委屈都涌了出来。我从很小的年纪就被教育爸爸是“坏人”,要和爸爸“划清界限”;那会儿十几岁,更是觉得自己有权拒绝和他来往。我一边不争气地的流着眼泪,一边叫父亲回去,“我不要你来看!”结果是外婆把我支到学校去,她和爸爸聊了一会。到了学校,我找到“连长”老师,问他我该怎么办?怎么样才算划清界限?“连长”说, “路线决定一切。路线正确了,就划清了界限。路线不正确,就是不见面也划不清界限。”— 直到今天我也没弄明白他的意思。

当年的我,单纯、固执、理想化,绝对不会怀疑党的“一贯正确”;这种“信仰”要到很多年以后才会被打得粉碎。圣经里耶稣说,天父啊,原谅他们吧,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也希望自己会得到原谅,因为我那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尤其是对我的父亲。

父亲在宝堰的小屋,我从来没去过。我只知道文革中他被红卫兵打伤,扔回小屋,连门都被卸掉,以便监督。他在那没有门的小屋里病了许多天,九死一生,幸亏一个好心的老中医救了他。我无从想象当年他的处境,他的痛苦,和那与他共患难的小屋。而张老师的画,填补了我想象的空白,让那痛苦变得生动而鲜活。这几张画,成了父亲的见证,也成了连接我和父亲的心桥。

在父亲和张老师长谈的年月,我也常听自己所崇拜的老师长谈,思想被他激发,视野被他打开。父亲不能给我的教诲,给了张老师;我不能从父亲那里得到的教诲,从我的老师那里得到。我是幸运的,张老师是幸运的,父亲也是幸运的

感谢张老师:我这个女儿没能给父亲的,你替我弥补了。




2011年1月18日

读李渔《闲情偶记》

西洋歌剧的四百年的发展,是词与音乐有机结合的过程。词来自诗歌、话剧,曲来自宗教和民间音乐。一代代的天才作曲家们,用他们的心血使歌剧臻于完美。作曲家是西洋歌剧的重要创作者。

相比之下,中国古代的戏剧创作就很不一样。大家都知道元代是戏曲的开创时期,“元曲”和“唐诗”“宋词”同列为中国文学的精品。和西洋歌剧不一样,中国古代戏剧对“填词”的重视远胜于对“作曲”的重视;一曲既成,往往沿用数年,写剧的人只能选择现成的曲牌,功夫全在填词上。

前一阵读了中国明末清初戏剧家李渔的文集《闲情偶记》中讲戏剧的部分,包括“词曲部”和“演习部”,很有意思,而且文采极佳。这里略作介绍:

词曲部
结构第一
小序: “填词一道,文人之末技也”,但是如果潜心去做,远胜于在声色犬马中浪费时间。李渔举戏剧家汤显祖等人的例子,得出结论“填词非末技也”。李渔自述写这本书的目的在于总结元剧的经验教训,结合他自己的心得,供后人参考。

戒讽刺: “武人之刀,文士之笔,皆杀人之具也。刀能杀人,人尽知之;笔能杀人,人则未尽知也。然笔能杀人,犹有或知之者;至笔之杀人,较刀之杀人,其快其凶更加百倍,则未有能知之而明言以戒世者。”李渔深知文字能杀人,不主张用戏文讽刺伤人。

立主脑:“一本戏中,有无数人名,究竟俱属陪宾,原其初心,止只一人而设。即此一人之身,自始至终,离合悲欢,中具无限情由、无穷关目,究竟俱属衍文,原其初心,又只为一事而设。引一人一事,即作传奇之主脑也。然必此一人一事果然奇特,实在可传而后传之,则不愧传奇之目,而其人其事与作者姓名皆千古也。”所以一出戏,应该有中心,写一个人的一件事,但是必须是确实奇特而值得代代相传的事。这个标准是很高的。

密针线:“编戏有如缝衣,其初则以完全者剪碎,其后又以剪碎者凑成。剪碎易,凑成难。凑成之工,全在针线紧密,一节偶疏,全篇之破绽出矣。每编一折,必须前顾数折,后顾数折。顾前者,欲其照映;顾后者,便于埋伏。照映、埋伏,不止照映一人,埋伏一事,凡是此剧中有名之人,关涉之事,与前此后彼所说之话,节节俱要想到;宁使想到而不用,勿使有用而忽之。”编戏如编小说,细节很重要。

减头绪: “作传奇者,能以‘头绪忌繁’四字刻刻关心,则思路不分,文情专一。”头绪太多了难看懂。就像我看电影“Matrix”。

脱巢臼:“吾谓填词之难,莫难于洗涤巢臼;而填词之陋,亦莫陋于盗袭巢穴。”李渔认为当时多数的戏剧传奇都了无新意,劝人求新。

戒荒唐: 李渔认为用荒唐的故事吸引观众是文人藏拙的表现,世上有很多不荒唐的事可以拿来做题材。“世间奇事无多,常事为多;物理易尽,人情难尽。有一日之君臣父子,即有一日之忠孝节义。性之所发,愈出愈奇,尽有前人未作之事,留之以待后人。”这和意大利的真实主义歌剧有相通之处。

审虚实:剧作家必须选择“写虚”或是“写实”。如果是虚构的故事,只要说得圆就好;如果写的是古人真事,那细节就要符合当时的实际,不能假不成假,真不像真。不知道中国现代众多“历史传奇片”的作者作何感想。

词采第二
小序:写戏文不同于写诗。诗短戏长,极具挑战性。一出戏有几十折,每折又有好几只曲,没有真正的才华,是不能从头到尾都写好的。而且戏文不像诗那样可以选编,所以没有《唐诗三百首》那样的戏文精选本。李渔评价元曲如《琵琶记》、《西厢记》:“吾于古曲之中,取其全本不懈、多瑜鲜暇者,惟《西厢》能之;《琵琶》则如汉高用兵,胜败不一,其得一胜而王者,命也,非战之力也。”他说《西厢》的戏文通篇优秀,而《琵琶记》则参差不齐,像是刘邦打仗,有胜有负,靠运气成功。

贵浅显: 戏文贵在通俗。“曲文之词采与诗文之词采非但不同,且要判然相反。何也?诗文之词采贵典雅而贱粗俗,宜蕴藉而忌分明。词曲不然,话则本之街谈巷议,事则取其直说明言。”关键在于诗文的读者和戏文的观众不是一样的人群。这和意大利的喜歌剧走的是一条路。

李渔举例:汤显祖的《还魂记》(即《牡丹亭》),世人都说其中“惊梦”和“寻梦”两折最好。李渔却认为其中有很多唱词不够通俗。即使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也不够简洁明了。虽是妙句,只能当文章看,不能当剧本读。而“忆女”一折的曲词如“地老天荒,没处把老娘安顿。”“你怎撇得下万里无儿白发亲”,就很出色。

重机趣: 戏文不能死板,要有趣,西方人叫幽默。李渔举例说,王阳明登坛讲学,反复解说“良知”二字。有人听不懂,问他“良知这件东西,是白的,还是黑的?”王阳明说:“也不白,也不黑,只是一点带赤的,便是良知了。”戏文要像这样,无论是悲欢离合、嬉笑怒骂,句句有机趣,那就是上乘了。

戒浮泛: 虽然戏文要通俗,但是也不能流于浮泛。“极粗极俗之语,未尝不入填词,但宜从脚色起见。”有的人物应该文雅,有的角色应该粗俗,因人而异。

忌填塞:这个不说自明。李渔推崇《水浒》、《西厢》,认为它们不堆砌典故,“能于淺处见才,方是文章高手。”

音律第三
小序: 写文章最快乐的是填词,最苦的也是填词。乐的是可以随意想象,上天入地,作佛成仙;苦的是各种规矩禁锢,不易写好。李渔在这里细数填词的不易,包括每个曲牌的字数、音韵、平仄阴阳。每出戏只能用一个韵。 作者能于此种艰难文字显出奇能,字字在声音律法之内,言言无资格挛之苦,如莲花生在火上,仙叟弈于桔中,使为盘根错节之才,八面玲珑之笔,寿名千古,衾影何惭!这样看来,给西洋歌剧写剧本实在是自由得多!

恪守词韵:一出戏要一韵到底,李渔认为这个规矩不能破。我想也许这是中国古代戏剧不能发展得更好的原因之一。这么难,太禁锢了!西洋歌剧没有这些限制,因而得以创新发展。

凛尊曲谱:李渔不是作曲家,他写戏文沿用现成的曲牌,而且认为曲子一点都不能改。“曲谱者,填词之粉本,犹妇人刺绣之花样也,描一朵,刺一朵,画一叶,绣一叶,拙者不可稍减,巧者亦不能稍增。然花样无定式,尽可日异月新,曲谱则愈旧俞佳,稍稍趋新,则以毫厘之差成千里之谬。”这和西洋歌剧每出戏有自己的音乐真是天壤之别。西洋歌剧中,写词的和写曲的往往互相合作;词不合适的时候,写曲的人会要求剧作家改一下,以达到更好的整体效果。而李渔是想也没想过的这样的奢侈。

鱼模当分、廉监宜避、拗句难好、合韵易重、慎用上声、少填入韵、别解务头:这几节都是讲填词的窍门;比如音韵的南北之分,避开险韵,不要去选那些拗口难用字的曲牌,等等。

宾白第四
 “宾白”就是道白。李渔对道白相当重视。这一章里有“声务铿锵、语求肖似、词别繁简、字分南北、文贵洁净、意取尖新、少用方言、时防漏孔”几节,非常详尽。

科诨第五
插科打诨是中外戏剧都有的。李渔不赞成低级趣味的插科打诨,有“介淫亵、忌俗恶、重关系、贵自然”几节。

格局第六
这一篇讲戏剧的常规格局,人物的出场时间,情节的安排,等等。比如“开手宜静不宜喧,终场忌冷不忌热”。李渔不赞成改变常规,他主张在常规以内把戏文做好。

“词曲部”讲的是写戏文,而“演习部”讲的是表演。李渔家里的姬妾不少,他亲自调教成家庭剧团,可说是经验之谈。

李渔的年代(1610-1680)和意大利歌剧兴盛的时代相仿。继李渔之后,中国的戏剧有了很多发展,但是在音乐方面的成就远远不如西洋歌剧。李渔的文章,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注脚,从中可以看到中国戏剧传统的“重文轻乐”和固步自封。

当然,这只是我的一己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