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游夏威夷(5)- 可爱的可爱岛


船开了一整夜,第二天早饭后停在可爱岛(Kauai Island)。在夏威夷岛链中,这是最西北的一环,远离正在喷发的大岛火山。她的个头最小,年纪却最大。见过之后,我认定她是女性的岛,因为她美丽如天仙,又丰娆得像母亲,你不可能不爱上她。
我们的两天日程排得满满当当。第一天去看阿勒腾植物园(Allerton Garden),顺路逛了个咖啡农场,第二天上午去游哇伊米尔峡谷(Waimea Canyon),下午到傍晚在船上看纳帕利海岸(Na Pali Coast)的景色,处处可圈可点。
阿勒腾植物园的前身属于夏威夷女王艾玛的家族,她年轻时常常来这里度假、骑马。十九世纪末年,整个山谷被McBryde家族买下,准备种甘蔗。1938年,著名的园艺建筑设计家罗伯特.阿勒腾和他的养子从芝加哥来到可爱岛,看中了这里的地形和气候,就住下不走了。他俩设计了园林和雕塑,又从南亚和其它太平洋岛屿引进了各种花木。老阿勒腾在去世之前把这个植物园赠给了美国国家热带植物园;由小阿勒腾接着管理,直到1986年去世。他俩的骨灰都撒在可爱岛的海水中。
如今的阿勒腾植物园占地32万平方米,我们只看了其中的一部分。和一般的植物园不一样,这里更天然、更原生态。尽管我相信林木的安排都别具匠心,但除了雕塑,我看不出人为的痕迹。一路走过,高低错落的植物在热带的阳光下自由地生长、开花、结果,清澈的河水被设计独特的水渠引到各处,长满青苔的雕塑静静地讲述着两个园艺家兼慈善家的故事。导游老翁是位植物学者,长了一大把白胡子,在园里工作很多年了。他说他喜欢这里的安静和美丽。可不是嘛,假如没有如我们一样稀少的游客,这里简直是世外桃园。




背阴处有一片竹林

女神很古典




导游老翁

精致的引水渠,实用雕塑

看守水渠的人鱼
水渠的一放一收,让水流有了脉动
重力引水,如山泉潺潺而下,出水口的瓦稜多美!
树根间可以铺床
途经海潮洞,每过几分钟喷一次水柱,伴着巨响
夏威夷诸岛都产咖啡,其中最名贵的是大岛的蔻纳咖啡。我们在那里参观过一家咖啡园,听他们讲了为什么蔻纳咖啡卖得那么贵。蔻纳的咖啡树种在火山岩坡上,火山岩有许许多多小孔,下了雨水就存在哪些小孔里,加上火山岩里的矿物质,给咖啡树加了丰富的营养,所以长出来的咖啡豆味道独特。不过凡是好东西都不容易得到,在蔻纳采摘咖啡豆可是个苦活计。咖啡豆成熟期很长,差不多有五个月,同一棵树上有的豆先熟,有的后熟,没熟的又不能拿来做咖啡,所以在那五个月中,要一次又一次地去採。火山岩很尖利,山坡又是坑坑洼洼,用不上机器,只能人工採豆,还常常有人崴了脚。过去孩子们到了收获咖啡豆的季节都去帮忙採豆卖钱,可如今,他们忙着上网打游戏,愿意当苦力的越来越少,经营蔻纳咖啡园的人可犯愁了。产量越来越少,也就越卖越贵了。
和蔻纳的咖啡园相比,可爱岛上的咖啡农场简直是另一个极端;前者的原始和农耕社会差不多,后者的现代赶得上工业流水线。一行行的咖啡树长得整整齐齐,修剪得一般高,地面平坦得可以开机器。摘咖啡豆根本不用人工,机器一次搞定,再自动化筛选,熟了的依成色制作不同等级的咖啡,不熟的豆子压碎了当肥料。每隔几年,咖啡树拔掉更新,也都是机器干。我喝咖啡只能算入门水平,嚐了两个地方的咖啡,真品不出好坏来,标的价可是差了好几倍啊。照我看,蔻纳咖啡会越来越少,越来越贵,以后是不是绝种都说不定。因为那里的咖啡易生长却难收获,除非造出人工智能操作的高级摘豆机,就只能出产那么点“贵族咖啡”了。

待熟的咖啡豆

整齐的咖啡园

採豆机


新栽的咖啡树

哇伊米尔峡谷在可爱岛的西部,长16公里,山高900米。虽然号称“太平洋上的大峡谷”,它和科罗拉多的大峡谷却很不一样。与大峡谷的宏伟相比,它是个袖珍小妹,以秀丽取胜。大峡谷没啥树木,一片黄土,这里却是红黄绿蓝相间而又相融。它的山峰高低错落,曲直深浅和形状并无规则,岩石的质地丰富,想是来源于它的火山前身。远远看去,哇伊米尔峡谷就像一幅欧洲式的缂织壁毯,让人看了再看,舍不得离开。如此美丽的峡谷却无人居住,只有极少数勇敢的驴友会徒步进去露营。不过,如果有人说杨过大侠和小龙女住在这里,那我是很愿意相信的!





蜿蜒的哇伊米尔河流过峡谷
岩石的质地






纳帕利海岸在可爱岛的西北沿海,车是开不进去的,只能坐船或者直升飞机游览。下午四点,我们的船从岛的东南边慢慢绕过去,到那里正好赶上夕照。阳光把美丽的山峦妆扮得恰到好处,一条条曲线勾出了刚劲的山梁和深邃的壑谷。湛蓝的海水映着游船的白帆,半圆的岩洞通到金色的沙滩,瀑布如带从半山而下。哪里有一块赭红的岩土,近旁就会配上一片嫩绿的林木。大自然的审美如此高超,人类只有模仿的份儿啊。
在我们的整个航程中,只有从海上看大岛火山可以跟这里的精彩相比。如果您去可爱岛,风铃建议您坐船也好,坐直升机也行,千万别错过斑斓的纳帕利海岸!

























我们的船


(待续)











































寻找“苏北利亚”(17)


江老的家在橙县居民区一条整洁安静的路上,米色的墙衬着红色的陶瓦,屋后伸出高高的椰子树。大门前是几级砖砌的台阶,台阶旁的花坛里长着茂盛的热带灌木。停了车,我们一家四口拾级而上,按下了门铃。
开门的是江夫人,圆圆的脸上满是笑意,看上去和我的年岁相仿。她把我们让进屋,和江老相见。江老穿一件紫红色的衬衫,卡其布裤,个头和我差不多,戴着眼镜,宽阔的前额上皱纹并不多,看上去很精神,不像八十岁的人。孩子们都听我讲过他的故事,此时恭恭敬敬地说:江爷爷好!江老问了他俩的情况,笑着说他的小女儿也在硅谷当软件开发工程师。江老有三个女儿,小女儿在美国出生,聪明过人,十三岁就上了大学,毕业后又读了硕士学位。除了天分和勤奋,一定也和江老的教诲分不开。
寒暄过后,孩子们自去找健身房练攀岩,江夫人去准备午餐,我和先生与江老在餐厅坐下喝茶说话。
话题当然离不开苏北利亚。文字的承载量毕竟是有限的,和作者想说的相比,书里写出来的只是露出海面的冰山一角。像江宇这样的经历,肚子里的故事一定还有很多,更别说深层的、不便发表的思想了。听他侃侃而谈,我不禁想象着父亲如果和他见面会是怎样的场景。他俩都在上海长大,又有一段共同的右派劳教经历,对社会问题都有深刻的反思,到一起怕是三天三夜也谈不完哪!遗憾的是,父亲没能和江老相识。他爱书,一天也离不开书,听说了好书更是想尽办法找来读,包括禁书、盗版书,还要和我分享读书的感受。但是从2012年《苏北利亚》出版,到2014年父亲去世,这两年中我们竟然不知道这本书,错失了让两位难友相逢的机会。
说话间,江夫人已经整出了一桌丰盛的菜肴。她是上海人,做的菜以上海口味为主。红烧肉、烤鸭、油烹大虾……, 样样可口。我们聊天时,江夫人并不插话,只是微笑着听我们说,不时给我们添茶。我问江老他是怎么认识温和甜美的江夫人的?江宇说是亲戚介绍的。那时他已经在美国站住了脚,从身无分文、住在别人家车库一角的打工仔变成有了合法身份的工程师。回上海探望母亲时,亲戚们就为他物色了现在的夫人。人家还是共产党员呢!嫁给我这个右派,哈哈!江老和夫人相视而笑。
《苏北利亚》中有一章写劳改犯相亲的故事,充满了黑色幽默,可说是悲喜剧。那些曾经的囚犯,爱情、婚姻自然也和常人不同。江老的前妻是苏北劳改农场的场员,上海姑娘。文革中因为不愿上山下乡,到亲戚家躲避,结果被抓起来送到劳改农场。用江宇的话来说,那年头押一个人进劳改围子比赶一头羊去集市还要容易。解除劳教后,他俩结了婚,有两个女儿。1979年全国多数右派都被改正了,江宇的问题却迟迟得不到解决。因为那次改正并不是彻底的平反,只是作为扩大化重新处理。既然是扩大化,总得有少数右派是名副其实的吧,所以据说全国有96个右派没有被改正,包括《往事并不如烟》的作者章诒和之父章伯钧。按说,这96个右派标本即使没有打错,也不到55万右派的万分之二;如果按非官方统计的三百多万右派加上一百多万“中右”,那连十万分之一都不到。但扩大化就是这样定义的。江老的前妻听人说他的案子难以改正,有可能会当一辈子的右派,再无翻身之日。在失望中她和江宇离了婚。两个多月后,江宇终于拿到了改正书,但打破的镜子再也拼不圆了。不过,这也成全了他和现夫人的姻缘。就像人们常说的,上帝关了一扇门,必会打开一扇窗。江老如今有体贴的夫人照料生活,大女儿女婿被公司派到中国工作,小女儿在旧金山也不远,二女儿就住在附近,时常去看望父亲。他笑说有女儿真好啊!老人家平时除了读书写文章,还做点家务,扫院子、清理后院的游泳池,每天出门遛两次狗。得知我正在为母亲申请来美国同住,江老说欢迎你们带母亲来玩,我家楼上可以住的。

以加州的标准,江老四卧室的房子是相当大了,至少中产阶层的经济实力才住得起。他来美国时四十多岁,一切从零开始,就连飞机票也是向十几个亲友借钱买的。凭着过人的才智和勤奋,江宇在一个美国公司当了工程师,又在工余自费去附近的大学修了建筑设计的课程,拿到房屋建筑商的执照,开了自己的公司。二十多年中创业、养家,才有了今天安定的晚年。我不禁想,假如他出生在美国,一辈子的成就定会更加傲人。
临走前,我拿出张老师帮我买的那本《苏北利亚》,请江老签名。我们又一起在他家后院留了影。那天是20161230号,我的苏北之行的35天之后。

上个月,本文写到一半的时候,我给江老发了电邮,说我接下去想介绍他和他的书,希望得到他的允许。随信还附了本文的前半段请他指教。几天过后还没有收到回信,我就又打电话去问询,可打了几次都没人接。我心里开始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愿老人家没有生病,只是旅游去了;再等几日说不定就会有消息。几日后还是没有回音,我于是向一位江老的朋友打听。她很快回了我的电邮:江宇先生今年九月去世了。他五月份还回了南京,那时看起来好好的。回美后七月间被查出肝癌,已是晚期扩散了,九月初去世。他太太说他走得很平静。
一瞬间,我泪流满面,哭出声来,心里说不出的悲伤。一位劳改营的幸存者、传奇右派,一位睿智的长辈,就这样走了,留下许多他想做而没来得及做的事。而我,连和他最后道别的机会都没有......
最后一次和江老通话是在今年二月间。除了向他拜年,我母亲也用加了增音器的电话和他说了一会儿。我们聊到江老的两篇新文:《文革五十年祭》和《告别暴力》。前者的缘由不说自明,后者是为方方的小说《软埋》写的评论。他在文中用犀利的笔锋呼吁批评的自由,呼吁人道主义。江老说有人看了很不高兴,我就不管他们了。我听了很惊讶,在美国的华人作家中有谁会对这样的论点很不高兴?听他解释才知道不但有,而且是挺知名的作家。说到底,人的思想观点是由他/她的经历决定的。没有亲历过那种痛苦,很难感同身受。这也是为什么这个世界需要江宇这样的幸存者不断提醒的原因吧。
如今这个警世的人走了,去了一个没有劳改农场的地方,没有暴力的地方。也许我的父亲会在那里和江老相见,他们可以一起豪无顾忌地笑谈苏北利亚的荒诞。
Old soldiers never die. They just fade away.”江老在给我的电邮中引用过这句名言。这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英国士兵们传唱的歌词,因为被麦克阿瑟将军在退休致辞中引用而著名。中文翻译成“老兵永远不死,只会慢慢凋零”,我觉得并不确切。Fade away 淡出的意思,就像电影终结时的镜头。它更准确的涵义是:老兵永远不死,尽管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们。
(完)
谨以此文纪念江宇先生和我的父亲。
2018年感恩节前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