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G和她的男人们(三)



八月底的江南还很热。我从家里走到医院二十多分钟,路上再去超市捎上父亲需要的物品。到了三楼的病房,我给自己倒杯开水凉着,边擦汗边用自来水冲脚。病房虽有空调,但是病人整天躺着,不嫌热,也不敢让他们吹凉风。尤其是我爸,医生说最大的危险就是肺部感染,所以我们都很小心,不让他着凉。
过了没几天,我来到病房,看到茶杯里已经有了凉开水,小G在旁边笑着。“是你给我倒的吗?谢谢啦!”“我看你一来就要喝水呀,我就倒了凉着。”我对小G感叹道:“你真会体贴人!又勤快,哪个男人找到你是福气。” “唉,男人要是像你这么想就好了。凭良心说我真对得起他们了,他们对我是百分之一都不如。”这让我想到她的男朋友S
S我见过几次。他个头中等,皮肤不黑,看上去不像农民。他的话很多,在病房里也哇啦哇啦,油嘴滑舌。据小G说,S是个复员军人,读过高中。他如今没有职业,也不願在家种地,要在城里赚钱,小G和他交往才几个月。S想做护工,因为护工的收入还行,比起民工来也少些辛苦。但他没做过,一点经验也没有。小G就帮他介绍工作,教他照顾病人,还抽空代他干活、给他做饭洗衣。不过在我看来,S既放不下“架子”,又缺乏伺候病人的耐心;做护工对他来说是整个入错了行。我妈也这么说,不过这是他俩的事,我们都不好插嘴。

除了睡觉,小G都把电视开着,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看听听。这医院虽小,病房里的平板电视却很新。崭新的电视放的节目烂得不能再烂:奶油小生扮日本兵戴着黄帽子飘着“屁帘儿”和赤手空拳的美女八路“打仗”;白面书生公子小姐丫头曲曲折折谈情说爱终于大团圆;皇上忠臣奸臣娘娘嫔妃太监宫廷大杂烩,董事长老板海归男女强人黑社会商场博弈…加上每天重复N次的雄壮进行曲“前进——!向前进——!”这些和小G的生活没有任何交会点的节目,成了她生活里唯一的娱乐,她看得津津有味。
我妈说,小G一开始就声明她不识字。不识字也就不识药名,所以我爸的药是请护士配好了定时送到病房的。但不识字多不方便啊,别说工作,就是日常生活也离不开读和写呀。我这个念了二十多年书的人,很难想象文盲的日子怎么过;所以小G的不识字,便成了我的一桩心事。
有天我去市中心印父亲的照片,顺便跑了趟新华书店,希望能找到成人识字课本。一进门,先到问询处:“请问哪里有扫盲课本?”
“扫盲课本?”那姑娘没听懂。
“就是帮助成人识字的课本。你们有吗?”
“小学一年级的语文书不能用吗?”
“用是能用,不过小学生的书,内容和大人需要的不一样,最好有针对大人的课本。”美国的公共图书馆都有成人扫盲的课本、录音、录像,还有人志愿辅导。经费是各级政府提供,当然那是纳税人的钱。我弟弟一家刚来美国时,都用了英语扫盲的服务。
“没听说过,没有。”
连新华书店都没有,别的书店更不会有了,我于是去找小学语文教科书。架子上只有秋季的课本:一年级上册,二年级上册,三年级上册。我每样拿了一本。
我把课本给了小G,她要付钱,我说是送她的。“你没事儿的时候可以学学认字。”她说“我看不懂哦。”我说我可以教她,我不在她也可以问我妈或者其他人。小G道了谢,把课本收了起来。
几天以后,我问她:“你觉得那课本怎么样?合适吗?”
她犹豫了一会儿,不好意思地说:“我念过几年书。念到三年级。”
我笑了,“那你怎么不早说? 要是知道我就给你买四年级五年级的书了。”
“我学过的也忘了不少。你送的课本还是有很多我不认识的字,别再买了。”
“那你当年怎么没接着念书呢?”我好奇。小G不笨,读书不会差的。
“我爸爸死了,家里要劳动力,就没再上学了。”
G说她爸爸是个能人,他在世时,家里除了种地,还种了果树,养了蜜蜂。广安那地方一年四季都暖和,种啥子长啥子。她小时候家里的日子过得丰足,村里人都很羡慕。她十来岁的时候,爸爸生病过世,家里没了男劳力,从此越来越穷。在农村,能干活的男劳力很重要。对于女人,再没有比“嫁个好男人”更要紧的了。
我问小G她和S的进展如何。她说“我不想跟他谈了。”
“为什么呢?”
“他跟我借了一千多块钱,说拿了工资就还我,到现在也没还。我跟他提了一次,他就不高兴,说我小气、不相信他。原来每天有事没事都给我打电话,这几天什么消息也没有。我的朋友都叫我当心,说他不实在,我也不想理他了。算我倒霉,钱丢水里了。”
“他借钱干什么用呢?”
“他自己用啊。他的花销大得很。”
“那他就得自己挣钱哪,总不能指望你养活吧?”
“就是这么说啊。我不指望他养活,可他也不能指着我过日子。要靠女人养活,那还算是个男人吗?他嘴上说得好听,叫我不要太省,要顾着自己的身体,哪知道是骗我的钱呢!我这么辛辛苦苦,就是为了攒钱养老;找了他还要养着他,这种男人我才不要呢!”
我没再说什么,心想小G吃过几次亏,这次警惕性挺高。不过我也看得出来,小G为这事很纠结,像是站在岔路口,不知道该朝哪边走。
(未完待续)

小G和她的男人们(二)



说到钱,在我见过的护工中,小G是最节省的了。医院有经济餐厅,但她从不去买餐,宁愿自己用电饭锅做饭做菜,菜里也少有荤腥。医院门外就是个农贸市场,小G每天去转一圈,拎一包蔬菜回来。我搞不清她是怎么用电饭锅烧菜的——她说是半夜起来偷偷地把电饭锅拿到微波炉房,因为医院不许在病房用。我看小G吃的营养太少,劝她加点荤菜蛋白质,省那点钱生了病不值。她说“没关系,我需要减肥。
不但用钱省,小G也不要休假。多做一天就多拿一天的工钱,她愿意。当然这也正是我爸妈需要的,尤其是我不在身边的时候。以前的护工都常常请假,去吃饭局啦,回家探亲啦,找老乡啦,小G没那些应酬,也没提过回家。只有一次,她问我能不能替她一晚,“我女儿过20岁生日,我去吃个晚饭。麻烦你了。
你有女儿啊?
有两个呢。
我糊涂了,她丈夫不是病故了吗?“那你女儿是在四川生的吗?
不是,是在这边生的。就是我卖给他的那个男人。
——”,我明白了,她被卖给一个单身汉,在这边成了家。算一下,女儿是她刚来不久时生的。
我的命不好啊。那男人是个酒鬼、赌鬼,我没跟他过一天好日子。双胞胎女儿他不养,他不种地不挣钱还把我挣的钱拿去赌博喝酒,喝了酒还打我。我受不了就逃回了四川老家。
那你怎么没留在四川呢?
唉,这边俩女儿还小啊,再说这边打工好找一些。那边的男人死了,儿子有爷爷奶奶带,回去看看也放心了。我就给他们寄点钱吧。
那你男人这么赌总不是个事儿啊!
我都跟他吵过多少架了,他死也戒不了。赌输了,他自己哪来钱还,就把我的存折偷走,冒名领了。他骗人家说我的身份证丢了,人家就让他把钱取走了。我辛辛苦苦挣的几千块钱啊!他有一次没钱还债,被人家打得半死扔在沟里,我把他背回家,说好说歹叫他不要再赌了。他个没出息的,好了疮疤忘了疼,忍不住手痒又去赌。我没法跟他过。
那你怎么办呢?
我跑出来做工,不回去,让他自己作死。他还在找我呢,我不能让他知道我在哪里做。他叫人带信,让我回去,鬼才听他呢。上次我们那儿有人来这里,我不就躲起来了嘛。
我想到小G现在交的男友,有点替她担心。你交男朋友,他知道吗?
他管不了我。我这次要找个好男人。
那你们离婚了吗?
不需要啊,我们当初就没有办过结婚证。
我又吃了一惊。这么说来,这两个女儿都是非婚生的了。非婚生的孩子,有上学、就业的合法权益吗?
那你女儿现在怎么样呢?
“一个跟我在这里,就在隔壁的商场做售货员。已经有男朋友了,小伙子人长得蛮好。
“还有一个呢?”
“那个在杭州的大餐馆里打工。
那天上午小G的女儿来病房找她妈。她苗条的身体穿着商场售货员的制服,头发盘在脑后,系着黑色的发夹。皮肤白皙,五官清爽,眉眼长长,和城里的姑娘真看不出两样。
“你女儿很漂亮啊,我对小G夸奖着。
我这个女儿对我很亲,她从小跟我的。
另一个没跟你吗?
我要打工,带不了她们俩呀,她姐姐是奶奶带大的。
哦。双胞胎没在一起长大呀?
没有。她不认我呢,也不叫我。不要紧,她过得好就行。G叹了口气。
她还年轻,以后会懂你的难处的。我安慰小G你看我和我爸多亲。
是啊,你对你爸爸真好。
你相信吗,我像你女儿这么大的时候,我也不认我爸,不肯叫他爸爸呢。
“哦——”这下轮到小G吃惊了。
“我那时以为他是敌人,要和他划清界限。后来我知道他是被冤枉的,慢慢地感情上就转过来了。你女儿以后也会变的,总有一天会认你的。
那就好。我上半辈子命苦,遇到的男人都是黑良心。我妈说我下半辈子会转运,我就不信,难不成我总是倒运?
(未完待续)

小G和她的男人们(一)



去年八月下旬,父亲病重,医生发了病危通知,我立马买了机票火速回国。所幸在我的飞机着陆之前,他的病情减缓了。我去病房时,他已经恢复知觉。因为多日疼痛吃不下饭菜,父亲很瘦。他握住我的手笑笑说,又赶回来啦?我说:爸爸你吃苦啦!父亲想坐起来,旁边的一位中年妇女走过来给他摇床。
你是小G吧?我问她。母亲说过,刚给我爸找到了一个女护工,想必就是她了。
“是的哦,你刚从美国回来的啊?你爸爸今天不错呢。G笑着回答我,听口音不是本地人。她比我矮了一个头,穿着干净合身的衣服,黑亮的长发披在肩后。问起她的年龄,她说“今年五十了。”真看不出来。
接下去的一个月,我和小G一道照顾我爸。她是全职,我每天两次去医院。医生给父亲用了高效止痛贴片,多数的时候他都迷迷糊糊地睡着,但对他的护理并不轻松。他挂水的时候,我们得注意着,药水快完了就得叫护士;他因为瘦了许多,口腔变形,假牙戴不住了,只能吃半流质;一日三餐加上打碎的水果、蔬菜还有药,过一会儿就要喂点什么。父亲还插着导尿管,每天要冲洗,大小便弄脏了要换床垫、擦身、换衣。父亲有支气管炎,常常要吐痰,也要帮他坐起吐干净这一切小G都应付得井井有条。早上我到病房,她已经给父亲洗漱完毕,他的一头银发梳得整整齐齐。我知道父亲很在乎仪表,即使在病中也不肯马虎。小G这么做,一定很合他老人家的心意。晚上我离开前,小G也会给我爸擦身洗脚,让他舒服些。我尤其佩服小G喂饭的本事,每顿能让我爸吃一中碗饭菜,哪怕他迷迷糊糊地想睡觉,小G也能哄着让他吃完。老爷爷,老爷爷,再吃一口,哎——好!她总是叫我爸老爷爷。十来天以后,父亲的面色转向红润,脸上长了肉。连主治医生也夸小G: “老爷子见好,你的功劳很大哦!
当然,我妈的功劳最大:小G是我妈看中的。她原先在另外一个病房伺候别人,我妈在热饭的微波炉间认识了她,觉得她面善、耐心,就问她能不能介绍个护工。小G把她的男朋友S介绍过来;但是S没经验,还性急,朝我爸发脾气,没几天就做不下去了。正好小G的病人出院了,她就在我回家的前一天接手了我爸的护理。如今找一个好护工不容易。
都是你妈妈哦,她一定要我来啊。G说。
“幸好我妈看中了你啊,你这么能干,又和我爸投缘。
确实是,父亲开玩笑说他有两个女儿了。“一个大女儿,他指指我,一个小女儿,他指指小G
“老爷爷你有福气啊,两个女儿服伺你呢!
闲下来我就和小G拉拉家常。“你是哪里人?
四川广安,就是邓小平的家乡哦。
“那么远啊,怎么会到镇江来工作的呢?
哦,我来了好多年了。
在镇江哪里呢?
上会。上会在离镇江不远的农村,地属丹徒县。
过了一阵子,小G和我熟悉了,就告诉我她是被人卖到镇江来的。
这可让我很意外:什么年头了,还能被人卖?再问细节,原来小G的故事很曲折。
G结婚的时候刚20岁。她长得漂亮,又能干、肯吃苦,外村的一个男人和她见过面就非她不娶;但是小G没相中他,不肯嫁。她父亲那时已经过世几年,家里从父亲在世时的富足变得越来越穷,母亲劝她还是嫁了吧。小G不甘心,要逃婚。她妈妈发觉了就去告诉男方,男方把她守住,硬是结了婚。那正是中国民工大潮涌向城市的年代,婚后他俩生了两个儿子,夫妻一道离开家乡去城里打工。丈夫在建筑工地,小G在餐馆。孩子们在老家有爷爷奶奶看着,夫妻俩挣了钱送回家。
这样过了几年,小G的丈夫忽然生了病,一查是癌症,只好辞工回家。小G要照顾丈夫和孩子,还要种几亩地、养几头猪,很辛苦。但是那年头农村没医保,看病要花大钱,养孩子也要钱。小G为了挣钱,又出去打工。她走南闯北,哪里有工打就去哪里,在饭店、浴室、旅馆都做过。春节也不回家,为的是省出路费的开销。
村里开始有传言,说小G在外面有了男人,不回家了。这话传到了小叔子耳里,又传到丈夫耳里。丈夫脾气大,硬把她叫回家。一言不合,丈夫拿起棍子把她往死里打,打完了就扔到野地里不管了。
“你看我这腿,都是伤,被他打的。落下了腿疼的病,到现在也不能多走路。”
“他怎么能这样?他自己得了绝症,还有孩子啊,把你打死了那孩子怎么办?
他就是那种心理,他活不了多久,也不让我活。他说我长得好,他不能让我再嫁给别的男人。
我的天!那是1990年代啊,小G那年还不到30岁。
后来呢?
“算我命大不该死,被人救回家了。在人家家里养伤养了几个月。我不能回夫家,再回去他真要把我打死。那家人有个亲戚在上会,就把我卖到上会了。
我觉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你知道你卖了多少钱?
两三千块钱吧。
那你怎么同意让他卖呢?你没有去告他?
我没有法子呀。再说人家好歹救了我一条命,我没钱还他们的情。也不好意思去告他们啊。
我只有叹息。那你后来回去过吗?
十几年前回去过一趟。我男人已经死了,他把我的户口也销了。
儿子呢?
两个儿子都好咧,跟我很亲,都认我。说到儿子,小G眉开眼笑,特别是小儿子,“他人长得好,又很会挣钱,明年春节要结婚了,要我回去呢。我要挣点钱给他们送礼。我儿子不要我的钱,说他有钱,我回去他就高兴了。不过这个礼总要送的,对吧?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