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剧欣赏(18)瓦格纳与《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



理查德.瓦格纳(Richard Wagner1813-1883)是一个人格分裂的音乐家;一方面,他为人极度自私、傲慢、狂妄,而且是激烈的反犹太主义者;另一方面,他又才华横溢,成就卓然。他将音乐之美和人格之丑,不可思议地集于一身。他的生平被历史学者和心理学家研究了很多年,是被人写过最多传记的作曲家。

瓦格纳一生写了13部歌剧,从写剧本,作曲,到导演、舞台和服装设计,样样都是自己来,这在音乐史上是绝无仅有的。对他影响最大的是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和韦伯的《魔弹射手》,他早期的作品也模仿意大利美声歌剧或是韦伯。在他写了几部歌剧之后,忽然中断作曲,潜心研究哲学和音乐理论,写了不少文章,阐述他的思想。

瓦格纳尊崇古希腊悲剧,认为它们具有人文的深度和宗教的意义,而且是整个社会都参与的活动。他鄙视当时的意大利歌剧,说它们背离了古希腊的传统,成了商人们娱乐的工具。瓦格纳说他写的不是歌剧(opera),而是“音乐剧”(music drama);他认为“音乐剧”的声乐、器乐、表演、舞台、服装、场景都应该融为一体,不可偏废;这也是他为什么“一把抓”的原因。

瓦格纳的一个主要贡献是对leitmotif(主乐调,乐旨)的创造性运用。主乐调是一小段简单的音乐,可以代表一个人,一件事,或者一个理念。主乐调第一次出现的时候往往是用乐队奏出,以后反复出现,代表着同样的东西。主乐调在贝多芬的交响乐中就开始有了,比如他的第五交响曲,一开头的几个音符被反复开拓,变调变阶,反升为降,等等,用来描述同样的主题。瓦格纳在他的歌剧里将主乐调用到了极致,而且因为有故事,主乐调就有了明确的意思,象征着某个具体的人事或情绪。

瓦格纳的歌剧分两层境界:台上的演唱和故事的进展表现的是世俗世界,是表象;而乐队的背景音乐则代表故事后面的“真理”,是实质。让我们来看一个例子。



《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Tristan and Isolde1859年)》是瓦格纳艺术成熟时的作品,写的是一个尘世里无法圆满的爱情故事:

特里斯坦是英伦岛一个部落王马克的侄子,又是一个英武的骑士。马克待他如同自己的儿子,依仗他的武艺和爱尔兰人对抗。伊索尔德是爱尔兰王的女儿,美丽而刚烈。她从母亲那里学会了制药的高超魔法,她的药可以治伤病,可以毒死人,也可以迷魂。两国交战中,伊索尔德的未婚夫被特里斯坦杀死,特里斯坦自己也受了重伤,被小船带到了爱尔兰的海滩上。伊索尔德发现了他,用自己的药救了他;当她认出特里斯坦这个敌国的仇人,她举起了匕首,却轻轻地落下,因为她已经爱上了特里斯坦。在她的帮助下,特里斯坦养好伤回到了英格兰。

爱尔兰王为了收拢英格兰,邀请英格兰各部落王来比武,答应把自己的女儿作奖品,嫁给得胜的一方。特里斯坦说服马克再娶,自己愿意代表马克去爱尔兰比武。当然是特里斯坦得胜,带着伊索尔德回去 —— 歌剧就从这里开场。

船上,伊索尔德气愤难忍。她气特里斯坦对她的无情;不但对她无情,还要把她送给一个老国王!她悔不该当初救了特里斯坦的命,恨不得把他给杀了。而特里斯坦,严守着骑士的规矩,寸步不离指挥的职位,看也不看伊索尔德。伊索尔德怒火中烧,让女仆拿来毒药,放在酒里,要和特里斯坦同归于尽。



女仆不忍心让伊索尔德自尽,偷偷地用“爱药(love potion)”换下了“死药”。当伊索尔德终于把特里斯坦叫来,让他喝酒的时候,特里斯坦明知有毒,却坦然饮下,以消除自己良心上的愧疚。两人同饮之后,等待着死亡,而等到的却是不可抑制的爱欲!这一饮,伴随着第一次出现的主乐调,象征着“爱”和“死”。而在这个故事里,“爱”和“死”有着同样的意义。

船靠岸,马克王亲自来接。伊索尔德从此成了王后,只能和特里斯坦偷偷相会。马克王年事已高,自觉配不上王后,“敬而远之”;每到天黑,伊索尔德判定马克不去,就在门口点上火炬,召唤特里斯坦。特里斯坦白天忍耐着,在众人面前对马克和伊索尔德称臣,到了晚上见到她,自然是难舍难分。不过这是德国歌剧,瓦格纳又是哲学家,这一段戏演得很“理智”,两个人仔仔细细地分析他们彼此的心理和情感、矛盾和无奈。每每到了高潮,瓦格纳硬是让他们冷静下来,接着分析,接着诉说,如此起落七次。曾经有个评论家开玩笑,说假如是意大利歌剧,两个人早已生出七个小孩了!

无论怎么分析,这都是个无解的题。特里斯坦对马克的忠诚和对伊索尔德的爱恋是这样地水火不容,伊索尔德对特里斯坦的渴求和做王后的义务又是如此地不共戴天,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死在一起,在永恒的黑夜中满足爱的欲望。

这个愿望终于得到了满足。由于政敌的告发,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被马克发现;又经过一些曲折,两个人同归于尽,手牵着手去他们的极乐世界。



这出歌剧持续五个小时,音乐一直都在不和谐音的悬念之中,让听众没有一个终结感。直到剧终,才奏出了稳定的和声,象征着解脱。全剧仿佛是交响乐,加上人物的诠释,叙述出一个动人心魄的故事。而代表“爱与死”的“饮酒”主乐调,在剧中多次出现,提醒着听众这一段情缘的来由,以及“爱入膏肓”的不可抗拒。

应该说,瓦格纳是一个大师。这出戏的心理描写非常细腻和真实,音乐的烘托和渲染使它充满了戏剧性,人物的性格刻画也很准确饱满。它完全不流俗于艳情,而是对人性作深度的发掘和阐述,富于哲理。唯一的缺陷是太长。在瓦格纳的时代,有闲听歌剧的人们也许不在乎这五个小时;可在今天,听瓦格纳的歌剧就是奢侈了。

不过这样感人而深刻的歌剧,也许还是值得您泡上一壶茶,静下心来细细地品尝。

请欣赏:
序曲,开头是“饮酒”主乐调: http://www.youtube.com/watch?v=fktwPGCR7Yw


国内链接上半(有中文字幕。饮酒70-80分。演员唱得很棒,可惜扮相不咋地~):



歌词大意:

特里斯坦:
(接过伊索尔德的酒杯)
爱尔兰女王的魔术我知之甚详,
她调制的膏药曾为我疗伤。
今天我手举这杯中之物,
一旦饮下许会永远安康。
亦请听我将赎罪的誓约,
无比感激地对你道来。
敬特里斯坦的荣耀,至高无上的忠诚!
特里斯坦的痛苦,对勇气的挑战!
心的背叛!
梦中的表白,
永生的悲哀,
无以伦比的安慰,
忘却是仁慈的安眠。
我毫无畏惧,干!
 (喝杯中物)

伊索尔德:
这时你还要背叛我?
那半杯是我的!
负心汉,干!

 (抢过杯子喝完,乐队奏出“饮酒”主乐调。二人对视,等待死亡来临。音乐沉寂。音乐渐起,药性发作,二人心中升起爱欲。)

伊索尔德:
特里斯坦!

特里斯坦:
伊索尔德!

接着是两个人互表爱慕之情。无奈船已到岸,国王来接,二人迷迷糊糊地见驾。

在《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中,咏叹调和宣叙调已经连贯一气,乐队时而伴唱,时而提供背景,造成了整体的和谐。瓦格纳虽然鄙夷威尔第,最终却和威尔第达到了同一个歌剧音乐的境界。

(本文根据Robert Greenberg 教授的讲座《How to Listen to and Understand Opera》翻译写成。图片均转自互联网,鸣谢!)

(未完待续)

歌剧欣赏(17)韦伯和《魔弹射手》(1821年)



相信许多人都熟悉韦伯(Carl Maria von Weber)作曲的《邀舞》(“Invitation to the Dance, http://www.youtube.com/watch?v=2O2TMcdu0mk&feature=related)。其实韦伯对歌剧的贡献也很大。他的《魔弹射手》(又译成《自由射手》, “The Free-shooter”)是十九世纪最有影响的歌剧之一,也是德国浪漫派歌剧的开山之作。

十九世纪的德国歌剧,一般取材于中世纪历史、民间传说或神话故事,其中少不了神力或者某种超自然的力量,而人物则被神力或超自然力所驱使。这些离奇的情节不是枝节,而是剧情的主干;当然最后总是以正义战胜邪恶结尾。

《魔弹射手》取材于德国民间故事,说的是在森林里有个守林人马克斯(Max)爱上了一个姑娘,但是必须在射击比赛中取胜才能娶到她。马克斯近来枪法不咋地,他担心自己射不准,就请另一个守林人卡斯帕(Casperl)帮忙。卡斯帕早已将灵魂出卖给森林中的魔鬼萨米尔(Samiel),如今已经到期,他急于给自己找一个“替死鬼”,送给魔鬼。卡斯帕答应马克斯,去求魔鬼给他做七粒魔弹,保证他七发七中。卡斯帕找到魔鬼,做成了交易:前六发子弹射中目标,最后一发要射杀那个姑娘,让马克斯心碎自杀,下地狱喂给魔鬼。


首演时魔鬼和卡斯帕的装扮

可是这个阴谋出了意外:第七发子弹没有射中姑娘,却射死了卡斯帕。最后马克斯悔过,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有情人终成眷属,歌剧圆满结束。


1882年画的剧中场景

韦伯在这出歌剧中重用了交响乐队,其中有着大段的“melodrama”: 用交响音乐配上人物的表演和对白。《魔弹射手》里出名的一个场景是“狼谷”(Wolf’s Glen Scene)。卡斯帕去狼谷找魔鬼,台上是地狱般的场面。魔鬼自始至终并没有唱腔,只有道白;而交响乐队大力度地勾画出恐怖震撼的情景,伴随着魔鬼制造子弹的魔术。这样的歌剧,和当时意大利歌剧的美声与法国大歌剧的抒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好莱坞恐怖电影的音乐,没准是从那里演化而来的呢。


狼谷的场景设计

请看“狼谷”:


国内链接(全剧;“狼谷”在74-91分钟):



(本文根据Robert Greenberg 教授的讲座《How to Listen to and Understand Opera》翻译写成。图片均转自互联网,鸣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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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剧欣赏(16)姗姗来迟的德语歌剧





如果说法语歌剧的发展比意大利迟了一步,那么德语歌剧就更是“晚熟”了。在意大利歌剧诞生将近两百年以后,德语歌剧才登堂入室。当然,在这之前也有用德语唱的歌剧,但那不过是意大利歌剧的翻版,并没有用上日耳曼民族自己的语言、音乐和文化风格。

德语歌剧姗姗来迟的原因,一是德语发音和意大利语大不一样,二是社会关注的焦点不同。法语和意大利语虽然有差别,但毕竟都属于罗马语系;相比之下,德语和意大利语就差得太远了。德语重辅音,生硬铿锵,适合一字一音(one syllable per pitch)的唱法,不像意大利语圆润而适合拖腔、花腔。所以将意大利歌剧在德国本土化是一条死胡同,德语歌剧诞生的土壤必须是日耳曼的民族音乐和戏剧。况且,和意大利人相比,日耳曼民族显得非常严肃、理性。那时奥地利的精英们对意大利正歌剧的夸张和喜歌剧的“俗气”都不以为然;他们更关心的是如何用音乐戏剧教化民众,宣扬道德。

第一部有影响的德语歌剧是莫扎特在1782年作曲的《拯救后宫(Rescue from the Harem)》。在此之前,德国的民间音乐剧叫做“Singspiel”,是一种说唱结合的戏曲形式。莫扎特能点石成金,不登大雅之堂的民间说唱经过他的提升,去粗取精,推陈出新,在欧洲舞台上为德语歌剧赢得了一席之地。他写的几部德语歌剧中,最有名的是《魔笛》。莫扎特是当之无愧的德语歌剧之父。(假如莫扎特生在现代中国的东北,没准能把二人转整成“国剧”呢!)

继莫扎特之后,德语歌剧由韦伯(Carl Maria von Weber)、 理查德.瓦格纳、理查德.斯特劳斯等人继续创新和发展,成为西洋歌剧的一个强大流派;叫她“迟开的花朵”应该不过分。

《魔笛》(1791年)

莫扎特逝世前两个月,《魔笛》在维也纳一个中下层民众看戏的剧场首演;由莫扎特亲自指挥乐队,写脚本的席卡内德(Emanuel Schikaneder)饰演剧中的小人物帕帕盖诺(Papagano)。这出歌剧从一开始就受到观众的喜爱,至今仍然经常上演。
剧本作者席卡内德亲自扮演鸟人

Singspiel一样,《魔笛》也是说唱的形式。没有宣叙调,人物对话直接对白,当然台词比口语更戏剧化。咏叹调比意大利歌剧的短,歌词多为一字一音,旋律直接了当,朗朗上口,重复运用,类似于我们中国歌喜欢用同样的旋律唱第一段、第二段甚至第三段。《魔笛》演出后,它的音乐很快就成了“流行乐”,可见老百姓对它的喜闻乐见。

《魔笛》的故事情节半是神话,半是道德课。莫扎特和席卡内德都是共济会的成员 (Masonic brothers) ,剧中隐喻着共济会接受新会员的过程和仪式。

戏一开场,外国王子塔米诺(Tamino)在森林里迷了路,又被大蟒蛇追赶,箭都射完了,急得晕了过去。这时夜女王派了三个侍女,杀了大蟒,救了王子。王子醒来,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忽然听到有人来,急忙闪开。

上场的是个“鸟人”,穿着一身羽毛衣,拿着鸟笼,吹着口哨捕鸟。他就是帕帕盖诺:

我叫帕帕盖诺,
捉鸟是我拿手的活儿。
放好诱饵,看好目标,
我的口哨引鸟入套。
我自个儿过日子,
快乐又逍遥,
因为我拥有所有的鸟。
假如对女人也能下圈套,
那我非得逮一打,
抓住她们的卷毛。

我叫帕帕盖诺,
捉鸟是我拿手的活儿。
一旦逮到肥嫩的鸟儿,
我要去换回大块糖果。
糖果送给我心爱的女人,
诱她直到她属于我。
我们依偎在我的窝,
哼着催眠曲摇啊摇。

国内:拍成电影的《魔笛》全剧:http://v.youku.com/v_show/id_XMjI3MTkxNzYw.html

这段唱腔很有民歌味,和帕帕盖诺这个喜剧人物非常相配。帕帕盖诺代表了底层民众,有一份手艺,想讨个老婆,生一群孩子,快快活活地过日子。

夜女王让王子看自己女儿帕米娜(Pamina)的画像,让王子对帕米娜一见钟情。不过帕米娜已被太阳神祭司萨拉斯特罗(Sarastro)掠走,夜女王让王子去救她,又给了他魔笛护身。帕帕盖诺也被夜女王逼着和王子同去。
1815年演出场景:夜女王出场

王子满怀正义去找萨拉斯特罗,却发现他其实是个贤明伟大的祭司,而夜女王才是真正的邪恶。王子于是弃暗投明,申请加入萨拉斯特罗的兄弟会。可兄弟会不是那么容易参加的,王子必须经过严峻的考验,穿火山,过冰海,千难万险,“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方能如愿。王子和帕米娜的感情也要经受误会、绝望的曲折。两个人凭着勇气、爱情、和魔笛的帮助,最终得到批准,加入兄弟会,王子也成了品格出众的君主,娶了帕米娜当王后。


王子和帕米娜穿过火山

帕帕盖诺没有远大理想,也不肯为了王子的理想去受罪。他在旅途中屡屡犯规,该沉默的时候唧唧呱呱,该上路的时候吃吃喝喝,碰到危险的时候先逃命,没有危险的时候吹大牛。不过萨拉斯特罗对他也没有太高的期望,看他单纯又有悔改之意,也就成全了他,让他和“女鸟人”帕帕盖娜(Papagena)结为夫妻,生了一群小帕帕盖诺和小帕帕盖娜,享受热炕头。


帕帕盖诺和帕帕盖娜

《魔笛》的道德说教是很明显的。王子作为贵族,担当着治国的使命,必须把自己锤炼成真正的男子汉;而一般老百姓,就像帕帕盖诺,要安分守己,从自己的过错中接受教训,也能称心如意地过日子。不论是经历考验(trial),还是通过犯错(error),都可以把自己变得更好。

从《魔笛》里也可以看出当时奥地利对女性的要求。帕米娜美丽善良,不像她邪恶的母亲。她爱情专一,和王子共患难,是个好女子的典型。而帕帕盖娜爱丈夫,生孩子,也不错。

无论是不是说教,一个人的成长确实要经过考验和犯错(trial and error),这大概是古今中外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有“魔笛”相伴,也许这旅程会多些乐趣?


(本文根据Robert Greenberg 教授的讲座《How to Listen to and Understand Opera》翻译写成。图片均转自互联网,鸣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