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思维的诞生】(19)法国启蒙运动的凯旋


启蒙学者们在沙龙聚会

本文是我对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教授Alan Kors的讲座【现代思维的诞生】的译述,不代表我的观点。文中插图均转自互联网,鸣谢!

——风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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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集讲到,18世纪欧洲知识界从关注抽象的哲学问题转变为关注具体的、减少人世苦难的课题。这个转变带来了法国启蒙运动。这里介绍启蒙运动在法国及整个西方世界所取得的胜利。

18世纪中叶,法国形成了思想家和作家的一个社团。他们对新哲学、对教会、对有文化的社会群体有着共同的态度;他们称自己是“学者共和国(the republic of letters”的成员,在这个“共和国”里,对一个人的评价是以他的著作的质量、他对人类知识所作的贡献来裁定的。the republic of letters 很难直接翻译成中文。 Letters 在这里是指这些学者们之间的书信交流,无论是私下的还是公开发表的。在这些书信中,他们提出各种想法,讨论,辩论,评判。——风铃)启蒙学者把自己看成是一道分野:一边是可悲的迷信、专制、愚昧和苦难;另一边是可以达到的光明的未来,人们不再被过去的权威所束缚,通过经验取得的知识可望得到应用,以减少人类的苦难,增加人类的福祉。他们要把民众从黑暗引向光明。

在人类觉悟的历史上,这是一个重要的时刻。这一代人,试图领导人类进入新的时代,与自然界建立新的关系,开拓和实现人类社会新的可能性和新的生活方式。这个社团重新定义了哲学家的意思,他们自称的哲学家,在这里特指法国启蒙哲学家;他们的使命是减轻人类的痛苦,把知识用于对人类有益的地方。

这群人的社会背景多样,受过的教育也不同。他们之间的认同基于共同的价值观念、共同的利益,而且常常是由于有着共同的敌人。他们常在咖啡馆、沙龙、启蒙学院聚会。他们也在共同的思想之下会合:反对权力的世袭,赞成通过实验证据获得知识,赞成理性分析,认为自然界是人类知识唯一的、最有价值的源泉。他们共同的道德原则是“效益”,认为人类的幸福具有最高的价值,一件事的好坏,要看它是让人类幸福还是痛苦来裁决。

启蒙学者们的这些价值观念是自然的、非宗教的。他们对于社会的教化作用和神职人员直接竞争,因而与法国的罗马教会产生了根本性的冲突。除了很少一部分是无神论者以外,启蒙学者大多数相信自然神论,认为上帝只通过自然界向人类说话,而神学教士们自古以来就篡夺、假造了上帝的声音。启蒙学者和教会的论战围绕着最根本的问题:宗教宽容,言论审查制,思想、探索、写作的自由,交流世界观的自由,对世界、欧洲和法国的历史根本不同的观点,对他们自己所在社会的根本不同的分析。

启蒙学者们对于是否相信上帝的超自然、是否尊崇传统的权威进行了辩论。试想,这些从小受到天主教教育的启蒙学者们,如今却在对读者说:传统的权威并不是天经地义的;超自然的神迹不是知识、权威、价值的来源;生活的目标不是宗教的,而是尘世的——天主教会和启蒙学者两边都清楚地认识到对方是自己的宿敌。

 德尼.狄德罗

启蒙运动的主要传播渠道之一是《百科全书,或科学、艺术和工艺详解词典》的纂写。这部巨著由德尼·狄德罗(Denis Diderot1713-1784)主编,旨在囊括人类的全部知识。(狄德罗被视为现代百科全书的鼻祖,才华横溢的人物。——风铃)当时,英国已经成功地出版了几部百科全书,法国的一个出版商联盟决定出一套法文版的,和英国同行竞争。出版商们挑选了一帮知名学者来编写,并请了两位启蒙思想家负责。一位是严谨的数学家让·勒朗·达朗贝尔(Jean le Rond  d’Alembert, 1717-1783),另一位是善于推动的狄德罗。他俩说服了出版商,为他们的《百科全书》拟定了雄心勃勃的目标:涵盖人类迄今所有的知识和经验,提供通向未来的桥梁,阻断走向任何黑暗时代的路。狄德罗写道:新的野蛮仍然可能侵略我们。上一次的野蛮毁灭了欧洲的智识;但只要有一本《百科全书》幸存,人类就能重建自己的知识。他相信这本著作将实现培根、洛克的理想,不但传播知识,而且传播如何获得知识的途径。这样就能保存住人类求得智慧的方法。(多么伟大的动机!您可知道,这个工程现在也还在继续:在地球上的若干地方,人类精心地保存着迄今为止的知识,其内容每年都有扩增。——风铃)

人类最重要的知识有哪些?启蒙运动扩展了原来的观点,在《百科全书》中反映出来。它的内容不但包括哲学(即科学),而且包括了历史、艺术、书信,更有意思的是包括了技术发明——那些改变了人与自然的关系、把人类的力量用于自然、用于生产的机器。这套《百科全书》雄心勃勃,在很多方面代表了18世纪出版物的精华。


《百科全书,或科学、艺术和工艺详解词典》

最初的计划是在1751-1754年间出版几卷,但篇幅越来越大,最终成为1751-1765年之间出版的17卷文字正编,1765-1772年间出版的11卷技术图编。技术图编展示了18世纪欧洲人的生产方法、机器和技术的原理。《百科全书》从一开始就热销,致使盗版丛生,尽管减少了出版商的版权收入,却让《百科全书》更出名了。无论正版还是盗版,结果都把知识传播到整个欧洲,也树立了法国启蒙运动的形象。《百科全书》被大众欢迎,每个图书馆都能找到它。为了体验那种戏剧性,我建议您坐到《百科全书》前,打开它的技术图编。你会为这人类智慧的产物而惊叹——纂写这一部分的,除了160位作者,还有另外一百多位学者当非正式的顾问。它的旁征博引,包含了当时最有知识的学者们的贡献,甚至一些神学者的著作。主编之一达朗贝尔认为,在17世纪,知识得到了新生。这种新知给了人类认知自然界的力量,借以改变可改变的事物。技术让人类认识到,我们和自然的关系不是静止的、一成不变的、命定的、无助的。所以说技术是《百科全书》重要的一部分。

启蒙学者的晚餐

《百科全书》为了解和分析新哲学提供了焦点。它体现了对各类知识的重要性的新排行;比如,它收进了关于发明、外交、哲学的文章,却没有关于耶稣的文章。《百科全书》也体现出质疑的权利和需要:人们有权质疑任何权威的起源和基础,质疑任何信仰、任何制度;人的自由心智有权利审视所有这些。《百科全书》还表达了这样的信念:人类如果采取适当的方法去运用心智,会不断地获得、积累更多的知识。它赞美非宗教的、对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的探索。

《百科全书》在出版过程中一再受到阻挠,这本身就让法国和欧洲受到了教育,使人们感到必须有探索和表达的自由。《百科全书》遭到频繁的攻击,它的作者和读者都卷入了出版审查的戏剧中。启蒙学者认为,写的人有权利传播思想,而且是传播给广大的读者群;读者也有权利自己读书,独立思考。《百科全书》在旧制度的最高层、在皇室、在行政机构、在贵族世家,都有支持者、共谋者。法国实行审查的机构负责人,正是《百科全书》最热情的支持赞赏者。《百科全书》的存在,瓦解了法国传统文化最神圣的偶像。(愚意这种有民众广泛参与的过程,是最好的启蒙教育了。假如没有经历过这样的过程,那么迟早是要补课的。——风铃)

启蒙运动并不是为了反对权威而反对权威,它反对的是“任意的权威”(arbitrary authority)。它无数次地要求现存的权威解释其正当性。但判定是否“正当”需要有一定的标准。启蒙运动的“正当”标准是什么呢?第一个标准是“自然经验,第二个标准是“效益”utility)。

自然经验方面,启蒙运动赞成洛克的理论。说自己是正当的,必须有实验证明才算数。至于“效益”,大多数启蒙学者同意,一件事是好还是坏,要看它给人类带来的是幸福还是痛苦——这是道德的准则。这在当时很有争议:每个人有自己认定的幸福,那么什么是“公众的幸福”呢?有一位叫Chastellux的哲人说,一个社会是不是有“公众的幸福”,要看那个社会中的人有多少时间可以用来追求自己所认同的幸福。在任何社会里,一个人必须花一定的时间去谋生,维持生存。技术、生产率可以改变这一部分劳作所需要的时间。然后还有国家向个人索取的时间。你每天得花12个小时为法老造陵墓吗?或是劳作12小时去养国家的军队吗?再剩下的时间才是个人可以支配的,可以用来追求个人的幸福。这部分时间有多少?这部分时间越多, “公众的幸福”就越多。(这种对于公众幸福的定义,完全不同于我们的传统观念,但细想确实有道理,也可以定量衡量。比如经济学家衡量房价的高低,是把中位房价和中位年收入相比,看看一个人要几年才能挣到买房的钱。我觉得,这种对幸福的理解对于个人也是有意义的。在谋生的同时,每天有多少时间在做自己喜欢的事?多一些才幸福啊。也许央视记者上街采访可以问“你每天有几小时在做喜欢的事?”呵呵!——风铃)

1750年后,欧洲见证了启蒙运动的胜利。每年都有启蒙学者的著作得到出版,从几十种到几百种,林林总总地风靡了欧洲。教会退而防守,每一次的文字审查和丑闻都引起读者们更大的兴趣。启蒙运动的战斗口号是“宽容”,主张每个人有权利做出自己的判断。这观点先是赢得了公众舆论的支持,然后得到了政府的认可。1760年有一篇启蒙文章说:国王如果为了他自己的社稷和平,就应该实行宗教宽容,允许各种教派共存。而天主教会反对,说国王无权这么做。这时法国国王站了出来,对教会说:“你们好大的胆!”

启蒙运动赢得公众的支持,最清楚地表现在伏尔泰身上。伏尔泰代表欧洲的良心为宗教宽容作了激情的抗争,最终取得胜利。当时有两个著名案件,卡拉斯家族和谢文家族,都是清教徒,在法国遭到天主教会的迫害,被拷打和谋杀。伏尔泰接受了他们的案子,为他们倾力辩护。还有一个年轻的贵族小伙,因为追求思想自由,被指控玷污了耶稣像,他的舌头被生生从嘴里拉断,判处死刑。他的罪状中有一条是他拥有伏尔泰的著作《哲学词典》。伏尔泰以此案例,成功地掀起了谴责酷刑、谴责宗教仇恨和迫害的运动。(可悲的是,类似的不容忍、酷刑、仇恨和迫害,在今天的世界上依然不少见。——风铃)

启蒙运动的渗透,上升到法国的特权阶层、居高位者,说明这不只在普通读者中,而且在国家官员中赢得人心。至法国大革命之前,法国皇家政府逐步增大了宗教的宽容度,并且终止了各种酷刑和遗留的农奴制。启蒙运动代表着争夺欧洲人灵魂之战:谁来教化大众?是教会的神父们,还是世俗的自然科学的学者们?

启蒙运动内部也有着深刻的争议:它要求改革,但由谁去实施改革?它的内部并没有统一的意见;它要从自然学习,但到底什么是自然?也没有共识。它要达到最自由的结论,但是自然神论的各派之间以及他们和无神论者之间的争执激烈,没有达成一致的信仰。启蒙运动被乐观者和悲观者的矛盾分裂——一方相信人类终将成功地减少自己的悲剧、增加幸福,另一方则认为人类容易犯错、容易被操纵、被统治。启蒙运动对于信任谁无所适从:是信任精英、注重培养在位的统治阶层,还是信任那些仍未摆脱迷信和愚昧的大众?(这些是不是听上去很熟悉?——风铃)

启蒙运动留下的遗产是一个文明的转变。萨尔曼·鲁西迪(Salman Rushdie)在二十世纪被伊斯兰教会判处死刑,有人问他:你第一年阅读的是什么书?他的回答是“很多孟德斯鸠,很多伏尔泰。”(伊斯兰教没有经过它自身的启蒙运动。)启蒙运动的遗产是科学的自由,是非宗教社会的地位上升,是宗教宽容的理想,是“政府为民众服务,而非民众为政府服务”的观念。而它最主要的遗产是一系列无尽的争议,从那时一直延续到今天。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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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伦.考尔斯教授是牛津出版社出版的四卷《启蒙运动大百科全书》的总编辑。如果您有意听考尔斯教授原汁原味的讲座,可以通过美国的公共图书馆借到CD书《The Birth of the Modern Mind: The Intellectual History of the 17th and 18th Centuries》。更多资料见:http://www.thegreatcourses.com/tgc/courses/course_detail.aspx?cid=447

【现代思维的诞生】(18) 伏尔泰:转向人道主义



伏尔泰《老实人》

上节中,我们讲到休谟对乐观的自然宗教的反对。这节介绍伏尔泰是怎样从信奉自然神论转向人道主义的。

人们往往把西方的人道主义归功于基督教,但是在启蒙运动之前,欧洲基督教的重心是爱上帝。因为伏尔泰,欧洲知识界开始从仰望上帝转变成眼睛向下,关注大众的疾苦,改善人类的生存环境。伏尔泰功不可没。

《老实人》是伏尔泰最重要的著作,以小说形式诠释了他的人道主义思想,英文版、中文版都有,值得一读。

本文是我对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教授Alan Kors的讲座【现代思维的诞生】的译述,不代表我的观点。文中插图均转自互联网,鸣谢!
——风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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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世纪的自然宗教认为:世上没有真正的邪恶,只有上帝的仁爱;看上去是邪恶的事物,其实已经是最好的了,只是我们不能理解而已。正如德国哲学家、数学家莱布尼茨所言,邪恶怎么可能和无限仁慈的、全能的上帝共存呢?上帝给我们的世界是“所有可能性中最好的了”(The best of all the possible worlds)。在自然宗教看来,自然界的一切都是善意的,尽管眼下它可能给人类造成痛苦。它是一种哲学和神学意义上的深层的乐观主义。

伏尔泰(1694-1778)早年也是积极主张自然神论的。但是在1750年代,也就是他60岁左右时,伏尔泰的观点发生了彻底的转变。他对自然神论的背叛比其他欧洲名人的背叛更有戏剧性。当时,伏尔泰的生活遭到了灾难:他最爱的女人Gabrielle Émilie le Tonnelier de Breteuil 在为别人生孩子时难产而死,他们之间在生活上和智识上的合作从此画上了句号;这段关系本是他生活的中心。伏尔泰对欧洲背离启蒙方向的局势也忧心忡忡,并且为自己在欧洲的境遇而感到极度的失望。他曾经指望自己能成为欧洲君主们的启蒙老师和顾问,他被普鲁士国王Fredrick二世请到波茨坦,却感到受了侮辱:他以为普鲁士国王会让他做主要的顾问,但事实上他只是在宫廷当花瓶做摆设。他失望至极,离开了普鲁士,无家可归。无论他到哪里,都被当地政府或教会制裁、驱逐。最后他只得在法国和瑞士的边界线上买了房产,地跨日内瓦和法国的领土。他说:清教会来抓我的时候,我就逃到家里属于法国的那一块;而天主教会来抓我的时候,我就逃到属于瑞士的那一块。(当时法国容不下清教徒,瑞士容不下天主教徒。伏尔泰不愧是机智的人,呵呵!——风铃)

1755111日,葡萄牙首都里斯本发生了毁灭性的地震。整个城市沦为废墟,数万人死在废墟之下,或者在那里带伤挣扎。当时伏尔泰已经悲观绝望,这场地震更是焦灼着他的良心,改变了他的思想,从而深刻地影响了欧洲的知识分子。那场地震,直击哲学与神学上自然乐观的思想体系的中心问题:面对如此灾难性的事实,乐观的自然宗教还说得通吗?如何用上帝的神意来解释地震中人们所受的痛苦和悲惨?假如自然规律产生的灾难是如此残酷,人们如何能从自然现象去领会上帝的仁爱?



1755年铜版画:里斯本大地震后的火灾和海啸

伏尔泰反对莱布尼兹对于里斯本地震所作的解释。在伏尔泰的心里,一方面是他原来信奉的乐观的自然神论,否定世上有邪恶;另一方面是奄奄一息的婴儿,伏在被倒塌的建筑砸死的母亲胸脯上。一个说“地震不是真正的邪恶,这最终将是件好事,是可能发生的事情中最好的。”另一个看到人类的痛苦而发出苦闷的呐喊:“邪恶是真实的、无法解释的!” 这两者的矛盾迫使伏尔泰作出选择。在他的诗作《里斯本地震》(Poem on the Lisbon Earthquake)中,伏尔泰说:把地震解释为上帝的仁慈、把灾难合理化,那是在伤口上撒盐。哲学家们,你们能袖手旁观地对失去所有儿女的父母们说:这事儿有哲学上的解释,地震让你的孩子死去是世上最好的可能?不要拒绝承认这世上有邪恶,不可理喻的邪恶。

如果说人类历史上遭受的痛苦、发生的地震连上帝也没法阻止,那不合道理。(此为基督教的道理:上帝是全能的、无限仁慈的——风铃)没有什么能约束上帝。而我们却在受苦。上帝是存在的——伏尔泰对此丝毫也不怀疑——世界如此复杂,没有上帝设计是不可能的;但是我们不可能理解神意。伏尔泰在诗中说,上帝不需要我们的爱和关注,受苦的人类需要。我把我的崇敬给上帝,把我的爱给人类。他们需要希望;他们需要安慰。“It is not God who requires our love and attention, it is suffering humanity. I give my respect to God, I give my love to human beings. They need hope; they need comfort.”

卢梭(法国启蒙思想家)是个热心的自然神论者,他指责伏尔泰“背叛了上帝的意旨。”卢梭坚持认为世界是最好的、完美的,是道德和肉体的和谐,所以我们必须试着去理解为什么会有地震。假如你把城市建在水下,当然会被淹死;但你不会去怪上帝,只会说“上帝的意思是让我们住到地上,而不是水下。”为什么会有地震和痛苦?你应该说,是上帝让我们不要聚居在城市。城里的人太多了,成了腐败的中心。我们本应该住得靠近大自然,地震是上帝对我们的指示,通过物理规律给我们的道德上的指示。

卢梭的这一说法,让伏尔泰感到惊骇。接下来,欧洲在普鲁士国王 Fredric 二世的发动下烽烟四起,而那个国王曾经拜伏尔泰为师,这更让伏尔泰的内心受到折磨。从伏尔泰在1750年代的书信中,可以看到一个备受煎熬的人。他对朋友们写道:世界仿佛到了毁灭的边缘;欧洲即将面临大饥荒,男男女女将死在天降的地震和人为的战争中;而哲学家们却在说这是最好的世界。伏尔泰想找到答案,而那答案即将成为让他不朽的著作。

伏尔泰写作一向很快捷,但这一次不一样;这一次他用了数年时间才写成,改了又改。他不知道如何结尾,最终的结尾对他自己都是个意外。他对自己和对卢梭的回答是他最著名、被阅读最广的书《老实人》(Candide),副标题是或曰乐观主义。如果你去读《老实人》的手稿,将会看到他一直不确定把谁作为主要人物,什么是主要的结论。他反复重写,犹豫不决。但是一旦他写完《老实人》,完成了他的宣泄,伏尔泰就离开了哲学的问题,而献身于救治他眼中的人类的痛苦。

《老实人》英译本第一章插图

《老实人》充满了机智和幽默,伏尔泰的著作都有这些特点。但《老实人》又是一部严肃的、不轻松的著作。透过表面,它实质上是想用小说中描写的人类生存状况来对比、反驳乐观的哲学,让读者在哲学和人道主义之间作出选择。书中主人公“老实人”有个师爷叫庞格罗斯,那师爷能说会道,相信莱布尼兹的哲学,面对人们所受的苦难,他的解释总是无效果的、不相干的、荒谬的空话。他总想解释现实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可能,最终会有好结果。

老实人和仆人遇到被残肢的奴隶

在《老实人》中,伏尔泰说哲学上的乐观主义等于宿命论。书中有一个好人、基督教徒杰克,里斯本地震时他在船上被人推下水,他却拼命去救那个推他下水的人。老实人看到以后,要跳下水去救杰克,师爷庞格罗斯却拦着他说:不要救杰克。假如杰克被淹死,那是上帝的本意要他淹死,上帝自有道理。在这个最佳的世上,所有的事情都是最好的安排,别去改变它。但是这种认为每件事都由神意决定、世上并没有真正的邪恶、一切都在最佳状态的乐观哲学,导致了宿命论:啥都是命中注定的,应该逆来顺受。假如周围所有的事物都是最佳状态了,那么任何想要减少人类痛苦的行动都没有意义。但现实是残酷的,到处都有苦难。老实人的经历让他看到了疾病、战争、酷行、自然灾害、没完没了的痛苦。在书的结尾,老实人得出的结论是:让我们做事吧,别去空谈理论。师爷庞格罗斯还在那里用哲学解释为什么他们最终会得到那样的结果,老实人回答他说:让我们去园子里种地吧。在充满苦难和罪恶的世上,唯一的办法是在园子里做事,以对抗痛苦和绝望。

上帝是存在的,世界的设计证明了他的存在;但是我们不知道上帝是不是在乎我们。伏尔泰在《老实人》里问道:埃及的国王在乎他的船上有老鼠被淹死吗?是有埃及国王,但我们不知道他和我们的关系如何。我们必须做事,不要空谈理论,不要抱有幻想,也别以为一定会成功。

这个结论代表了当时哲学界大多数人的想法,标志着新哲学的重大转向:从关注哲学问题转向关注大众的疾苦,关注人类的生存状况。伏尔泰的一生代表了18世纪的这个转折。在他的余生中,伏尔泰不再关注抽象的神学理论。他成为卓越的改革者,致力于改变他认为能够改变的人类痛苦的根源:宗教迫害和不容忍、农奴制、为了王朝和为了牟利的战争、不平等的法律、酷刑。伏尔泰尤其认为,欧洲迫切地需要认识到宗教仇恨和狂热的危险,认识到他们共同的人性和共同的弱点。

60岁到88岁逝世,是伏尔泰最多产、最活跃的时期;他成为当时最著名的作家。他促使欧洲知识分子从旁观的哲学家、神学家,转变为参与世事的人道主义党。这人道主义党的名称是伏尔泰起的。他在这方面的作用超过了其他任何同代人。

伏尔泰的遗产是:在十八世纪中叶的信任危机中,在乐观的自然神论潮流中,欧洲的知识文化界经历了很可能是永久性的变化。其一,知识界的思辨从哲学转向人类苦难之成因;其二,用人类的真实经历去驳斥书面的理论。从此以后,欧洲和西方的读者们将会更多地从小说、戏剧等伟大的文学作品中去理解人的生存状况,而不只是从哲学家那里去了解。最后,我们看到在自然神论的危机里,神学从此退出了知识界的活动中心。

几乎所有熟知文学作品的人都能说出五个、十个、二十个启蒙时期作家的名字,他们在十八世纪为改进人类的生存环境作出了极大的努力。但是在一屋子的学者中,恐怕谁也记不得任何十八世纪法国神学家的名字。欧洲的文化生活,在十八世纪发生了何等戏剧性的变化!

 (跟随伏尔泰脚印的,有法国的雨果,俄国的托尔斯泰,英国的狄更斯;其伟大在于他们对于人间疾苦的同情。

我读了这一集很有感受。用今人的智慧来看,一方面,我相信自然界有它的规律,看似灾难的事情可能真有它背后的道理;人类要尊敬自然,别以为人定胜天;另一方面,我领会到伏尔泰的伟大;他的人道主义、他对社会底层疾苦的关注、他为社会的公正所作的努力,即使在今天也没有过时。——风铃)




话剧《老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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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伦.考尔斯教授是牛津出版社出版的四卷《启蒙运动大百科全书》的总编辑。如果您有意听考尔斯教授原汁原味的讲座,可以通过美国的公共图书馆借到CD书《The Birth of the Modern Mind: The Intellectual History of the 17th and 18th Centuries》。更多资料见:http://www.thegreatcourses.com/tgc/courses/course_detail.aspx?cid=4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