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学者们在沙龙聚会
本文是我对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教授Alan Kors的讲座【现代思维的诞生】的译述,不代表我的观点。文中插图均转自互联网,鸣谢!
——风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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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集讲到,18世纪欧洲知识界从关注抽象的哲学问题转变为关注具体的、减少人世苦难的课题。这个转变带来了法国启蒙运动。这里介绍启蒙运动在法国及整个西方世界所取得的胜利。
18世纪中叶,法国形成了思想家和作家的一个社团。他们对新哲学、对教会、对有文化的社会群体有着共同的态度;他们称自己是“学者共和国(the
republic of letters”的成员,在这个“共和国”里,对一个人的评价是以他的著作的质量、他对人类知识所作的贡献来裁定的。(the republic of letters 很难直接翻译成中文。 Letters 在这里是指这些学者们之间的书信交流,无论是私下的还是公开发表的。在这些书信中,他们提出各种想法,讨论,辩论,评判。——风铃)启蒙学者把自己看成是一道分野:一边是可悲的迷信、专制、愚昧和苦难;另一边是可以达到的光明的未来,人们不再被过去的权威所束缚,通过经验取得的知识可望得到应用,以减少人类的苦难,增加人类的福祉。他们要把民众从黑暗引向光明。
在人类觉悟的历史上,这是一个重要的时刻。这一代人,试图领导人类进入新的时代,与自然界建立新的关系,开拓和实现人类社会新的可能性和新的生活方式。这个社团重新定义了“哲学家”的意思,他们自称的“哲学家”,在这里特指法国启蒙哲学家;他们的使命是减轻人类的痛苦,把知识用于对人类有益的地方。
这群人的社会背景多样,受过的教育也不同。他们之间的认同基于共同的价值观念、共同的利益,而且常常是由于有着共同的敌人。他们常在咖啡馆、沙龙、启蒙学院聚会。他们也在共同的思想之下会合:反对权力的世袭,赞成通过实验证据获得知识,赞成理性分析,认为自然界是人类知识唯一的、最有价值的源泉。他们共同的道德原则是“效益”,认为人类的幸福具有最高的价值,一件事的好坏,要看它是让人类幸福还是痛苦来裁决。
启蒙学者们的这些价值观念是自然的、非宗教的。他们对于社会的教化作用和神职人员直接竞争,因而与法国的罗马教会产生了根本性的冲突。除了很少一部分是无神论者以外,启蒙学者大多数相信自然神论,认为上帝只通过自然界向人类说话,而神学教士们自古以来就篡夺、假造了上帝的声音。启蒙学者和教会的论战围绕着最根本的问题:宗教宽容,言论审查制,思想、探索、写作的自由,交流世界观的自由,对世界、欧洲和法国的历史根本不同的观点,对他们自己所在社会的根本不同的分析。
启蒙学者们对于是否相信上帝的超自然、是否尊崇传统的权威进行了辩论。试想,这些从小受到天主教教育的启蒙学者们,如今却在对读者说:传统的权威并不是天经地义的;超自然的神迹不是知识、权威、价值的来源;生活的目标不是宗教的,而是尘世的——天主教会和启蒙学者两边都清楚地认识到对方是自己的宿敌。
德尼.狄德罗
启蒙运动的主要传播渠道之一是《百科全书,或科学、艺术和工艺详解词典》的纂写。这部巨著由德尼·狄德罗(Denis Diderot, 1713-1784)主编,旨在囊括人类的全部知识。(狄德罗被视为现代百科全书的鼻祖,才华横溢的人物。——风铃)当时,英国已经成功地出版了几部百科全书,法国的一个出版商联盟决定出一套法文版的,和英国同行竞争。出版商们挑选了一帮知名学者来编写,并请了两位启蒙思想家负责。一位是严谨的数学家让·勒朗·达朗贝尔(Jean le Rond d’Alembert, 1717-1783),另一位是善于推动的狄德罗。他俩说服了出版商,为他们的《百科全书》拟定了雄心勃勃的目标:涵盖人类迄今所有的知识和经验,提供通向未来的桥梁,阻断走向任何黑暗时代的路。狄德罗写道:“新的野蛮仍然可能侵略我们。上一次的野蛮毁灭了欧洲的智识;但只要有一本《百科全书》幸存,人类就能重建自己的知识。”他相信这本著作将实现培根、洛克的理想,不但传播知识,而且传播如何获得知识的途径。这样就能保存住人类求得智慧的方法。(多么伟大的动机!您可知道,这个工程现在也还在继续:在地球上的若干地方,人类精心地保存着迄今为止的知识,其内容每年都有扩增。——风铃)
人类最重要的知识有哪些?启蒙运动扩展了原来的观点,在《百科全书》中反映出来。它的内容不但包括哲学(即科学),而且包括了历史、艺术、书信,更有意思的是包括了技术发明——那些改变了人与自然的关系、把人类的力量用于自然、用于生产的机器。这套《百科全书》雄心勃勃,在很多方面代表了18世纪出版物的精华。
《百科全书,或科学、艺术和工艺详解词典》
最初的计划是在1751-1754年间出版几卷,但篇幅越来越大,最终成为1751-1765年之间出版的17卷文字正编,1765-1772年间出版的11卷技术图编。技术图编展示了18世纪欧洲人的生产方法、机器和技术的原理。《百科全书》从一开始就热销,致使盗版丛生,尽管减少了出版商的版权收入,却让《百科全书》更出名了。无论正版还是盗版,结果都把知识传播到整个欧洲,也树立了法国启蒙运动的形象。《百科全书》被大众欢迎,每个图书馆都能找到它。为了体验那种戏剧性,我建议您坐到《百科全书》前,打开它的技术图编。你会为这人类智慧的产物而惊叹——纂写这一部分的,除了160位作者,还有另外一百多位学者当非正式的顾问。它的旁征博引,包含了当时最有知识的学者们的贡献,甚至一些神学者的著作。主编之一达朗贝尔认为,在17世纪,知识得到了新生。这种新知给了人类认知自然界的力量,借以改变可改变的事物。技术让人类认识到,我们和自然的关系不是静止的、一成不变的、命定的、无助的。所以说技术是《百科全书》重要的一部分。
启蒙学者的晚餐
《百科全书》为了解和分析新哲学提供了焦点。它体现了对各类知识的重要性的新排行;比如,它收进了关于发明、外交、哲学的文章,却没有关于耶稣的文章。《百科全书》也体现出质疑的权利和需要:人们有权质疑任何权威的起源和基础,质疑任何信仰、任何制度;人的自由心智有权利审视所有这些。《百科全书》还表达了这样的信念:人类如果采取适当的方法去运用心智,会不断地获得、积累更多的知识。它赞美非宗教的、对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的探索。
《百科全书》在出版过程中一再受到阻挠,这本身就让法国和欧洲受到了教育,使人们感到必须有探索和表达的自由。《百科全书》遭到频繁的攻击,它的作者和读者都卷入了出版审查的戏剧中。启蒙学者认为,写的人有权利传播思想,而且是传播给广大的读者群;读者也有权利自己读书,独立思考。《百科全书》在旧制度的最高层、在皇室、在行政机构、在贵族世家,都有支持者、共谋者。法国实行审查的机构负责人,正是《百科全书》最热情的支持赞赏者。《百科全书》的存在,瓦解了法国传统文化最神圣的偶像。(愚意这种有民众广泛参与的过程,是最好的启蒙教育了。假如没有经历过这样的过程,那么迟早是要补课的。——风铃)
启蒙运动并不是为了反对权威而反对权威,它反对的是“任意的权威”(arbitrary authority)。它无数次地要求现存的权威解释其正当性。但判定是否“正当”需要有一定的标准。启蒙运动的“正当”标准是什么呢?第一个标准是“自然经验”,第二个标准是“效益”(utility)。
在“自然经验”方面,启蒙运动赞成洛克的理论。说自己是正当的,必须有实验证明才算数。至于“效益”,大多数启蒙学者同意,一件事是好还是坏,要看它给人类带来的是幸福还是痛苦——这是道德的准则。这在当时很有争议:每个人有自己认定的幸福,那么什么是“公众的幸福”呢?有一位叫Chastellux的哲人说,一个社会是不是有“公众的幸福”,要看那个社会中的人有多少时间可以用来追求自己所认同的幸福。在任何社会里,一个人必须花一定的时间去谋生,维持生存。技术、生产率可以改变这一部分劳作所需要的时间。然后还有国家向个人索取的时间。你每天得花12个小时为法老造陵墓吗?或是劳作12小时去养国家的军队吗?再剩下的时间才是个人可以支配的,可以用来追求个人的幸福。这部分时间有多少?这部分时间越多,
“公众的幸福”就越多。(这种对于公众幸福的定义,完全不同于我们的传统观念,但细想确实有道理,也可以定量衡量。比如经济学家衡量房价的高低,是把中位房价和中位年收入相比,看看一个人要几年才能挣到买房的钱。我觉得,这种对幸福的理解对于个人也是有意义的。在谋生的同时,每天有多少时间在做自己喜欢的事?多一些才幸福啊。也许央视记者上街采访可以问“你每天有几小时在做喜欢的事?”呵呵!——风铃)
1750年后,欧洲见证了启蒙运动的胜利。每年都有启蒙学者的著作得到出版,从几十种到几百种,林林总总地风靡了欧洲。教会退而防守,每一次的文字审查和丑闻都引起读者们更大的兴趣。启蒙运动的战斗口号是“宽容”,主张每个人有权利做出自己的判断。这观点先是赢得了公众舆论的支持,然后得到了政府的认可。1760年有一篇启蒙文章说:国王如果为了他自己的社稷和平,就应该实行宗教宽容,允许各种教派共存。而天主教会反对,说国王无权这么做。这时法国国王站了出来,对教会说:“你们好大的胆!”
启蒙运动赢得公众的支持,最清楚地表现在伏尔泰身上。伏尔泰代表欧洲的良心为宗教宽容作了激情的抗争,最终取得胜利。当时有两个著名案件,卡拉斯家族和谢文家族,都是清教徒,在法国遭到天主教会的迫害,被拷打和谋杀。伏尔泰接受了他们的案子,为他们倾力辩护。还有一个年轻的贵族小伙,因为追求思想自由,被指控玷污了耶稣像,他的舌头被生生从嘴里拉断,判处死刑。他的罪状中有一条是他拥有伏尔泰的著作《哲学词典》。伏尔泰以此案例,成功地掀起了谴责酷刑、谴责宗教仇恨和迫害的运动。(可悲的是,类似的不容忍、酷刑、仇恨和迫害,在今天的世界上依然不少见。——风铃)
启蒙运动的渗透,上升到法国的特权阶层、居高位者,说明这不只在普通读者中,而且在国家官员中赢得人心。至法国大革命之前,法国皇家政府逐步增大了宗教的宽容度,并且终止了各种酷刑和遗留的农奴制。启蒙运动代表着争夺欧洲人灵魂之战:谁来教化大众?是教会的神父们,还是世俗的自然科学的学者们?
启蒙运动内部也有着深刻的争议:它要求改革,但由谁去实施改革?它的内部并没有统一的意见;它要从自然学习,但到底什么是“自然”?也没有共识。它要达到最自由的结论,但是自然神论的各派之间以及他们和无神论者之间的争执激烈,没有达成一致的信仰。启蒙运动被乐观者和悲观者的矛盾分裂——一方相信人类终将成功地减少自己的悲剧、增加幸福,另一方则认为人类容易犯错、容易被操纵、被统治。启蒙运动对于“信任谁”无所适从:是信任精英、注重培养在位的统治阶层,还是信任那些仍未摆脱迷信和愚昧的大众?(这些是不是听上去很熟悉?——风铃)
启蒙运动留下的遗产是一个文明的转变。萨尔曼·鲁西迪(Salman Rushdie)在二十世纪被伊斯兰教会判处死刑,有人问他:你第一年阅读的是什么书?他的回答是“很多孟德斯鸠,很多伏尔泰。”(伊斯兰教没有经过它自身的启蒙运动。)启蒙运动的遗产是科学的自由,是非宗教社会的地位上升,是宗教宽容的理想,是“政府为民众服务,而非民众为政府服务”的观念。而它最主要的遗产是一系列无尽的争议,从那时一直延续到今天。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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