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尔泰《老实人》
上节中,我们讲到休谟对乐观的自然宗教的反对。这节介绍伏尔泰是怎样从信奉自然神论转向人道主义的。
人们往往把西方的人道主义归功于基督教,但是在启蒙运动之前,欧洲基督教的重心是爱上帝。因为伏尔泰,欧洲知识界开始从“仰望上帝”转变成“眼睛向下”,关注大众的疾苦,改善人类的生存环境。伏尔泰功不可没。
《老实人》是伏尔泰最重要的著作,以小说形式诠释了他的人道主义思想,英文版、中文版都有,值得一读。
本文是我对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教授Alan Kors的讲座【现代思维的诞生】的译述,不代表我的观点。文中插图均转自互联网,鸣谢!
——风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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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世纪的自然宗教认为:世上没有真正的邪恶,只有上帝的仁爱;看上去是邪恶的事物,其实已经是最好的了,只是我们不能理解而已。正如德国哲学家、数学家莱布尼茨所言,邪恶怎么可能和无限仁慈的、全能的上帝共存呢?上帝给我们的世界是“所有可能性中最好的了”(The best of all the
possible worlds)。在自然宗教看来,自然界的一切都是善意的,尽管眼下它可能给人类造成痛苦。它是一种哲学和神学意义上的深层的乐观主义。
伏尔泰(1694-1778)早年也是积极主张自然神论的。但是在1750年代,也就是他60岁左右时,伏尔泰的观点发生了彻底的转变。他对自然神论的“背叛”比其他欧洲名人的“背叛”更有戏剧性。当时,伏尔泰的生活遭到了灾难:他最爱的女人Gabrielle Émilie le Tonnelier de Breteuil 在为别人生孩子时难产而死,他们之间在生活上和智识上的合作从此画上了句号;这段关系本是他生活的中心。伏尔泰对欧洲背离启蒙方向的局势也忧心忡忡,并且为自己在欧洲的境遇而感到极度的失望。他曾经指望自己能成为欧洲君主们的启蒙老师和顾问,他被普鲁士国王Fredrick二世请到波茨坦,却感到受了侮辱:他以为普鲁士国王会让他做主要的顾问,但事实上他只是在宫廷当花瓶做摆设。他失望至极,离开了普鲁士,无家可归。无论他到哪里,都被当地政府或教会制裁、驱逐。最后他只得在法国和瑞士的边界线上买了房产,地跨日内瓦和法国的领土。他说:清教会来抓我的时候,我就逃到家里属于法国的那一块;而天主教会来抓我的时候,我就逃到属于瑞士的那一块。(当时法国容不下清教徒,瑞士容不下天主教徒。伏尔泰不愧是机智的人,呵呵!——风铃)
1755年11月1日,葡萄牙首都里斯本发生了毁灭性的地震。整个城市沦为废墟,数万人死在废墟之下,或者在那里带伤挣扎。当时伏尔泰已经悲观绝望,这场地震更是焦灼着他的良心,改变了他的思想,从而深刻地影响了欧洲的知识分子。那场地震,直击哲学与神学上自然乐观的思想体系的中心问题:面对如此灾难性的事实,乐观的自然宗教还说得通吗?如何用上帝的神意来解释地震中人们所受的痛苦和悲惨?假如自然规律产生的灾难是如此残酷,人们如何能从自然现象去领会上帝的仁爱?
1755年铜版画:里斯本大地震后的火灾和海啸
伏尔泰反对莱布尼兹对于里斯本地震所作的解释。在伏尔泰的心里,一方面是他原来信奉的乐观的自然神论,否定世上有邪恶;另一方面是奄奄一息的婴儿,伏在被倒塌的建筑砸死的母亲胸脯上。一个说“地震不是真正的邪恶,这最终将是件好事,是可能发生的事情中最好的。”另一个看到人类的痛苦而发出苦闷的呐喊:“邪恶是真实的、无法解释的!”
这两者的矛盾迫使伏尔泰作出选择。在他的诗作《里斯本地震》(Poem on the Lisbon Earthquake)中,伏尔泰说:把地震解释为上帝的仁慈、把灾难合理化,那是在伤口上撒盐。哲学家们,你们能袖手旁观地对失去所有儿女的父母们说:“这事儿有哲学上的解释,地震让你的孩子死去是世上最好的可能”?不要拒绝承认这世上有邪恶,不可理喻的邪恶。
如果说人类历史上遭受的痛苦、发生的地震连上帝也没法阻止,那不合道理。(此为基督教的道理:上帝是全能的、无限仁慈的——风铃)没有什么能约束上帝。而我们却在受苦。上帝是存在的——伏尔泰对此丝毫也不怀疑——世界如此复杂,没有上帝设计是不可能的;但是我们不可能理解神意。伏尔泰在诗中说,“上帝不需要我们的爱和关注,受苦的人类需要。我把我的崇敬给上帝,把我的爱给人类。他们需要希望;他们需要安慰。”(“It is not God who requires our love and attention, it is
suffering humanity. I give my respect to God, I give my love to human beings.
They need hope; they need comfort.”)
卢梭(法国启蒙思想家)是个热心的自然神论者,他指责伏尔泰“背叛了上帝的意旨。”卢梭坚持认为世界是最好的、完美的,是道德和肉体的和谐,所以我们必须试着去理解为什么会有地震。假如你把城市建在水下,当然会被淹死;但你不会去怪上帝,只会说“上帝的意思是让我们住到地上,而不是水下。”为什么会有地震和痛苦?你应该说,是上帝让我们不要聚居在城市。城里的人太多了,成了腐败的中心。我们本应该住得靠近大自然,地震是上帝对我们的指示,通过物理规律给我们的道德上的指示。
卢梭的这一说法,让伏尔泰感到惊骇。接下来,欧洲在普鲁士国王 Fredric 二世的发动下烽烟四起,而那个国王曾经拜伏尔泰为师,这更让伏尔泰的内心受到折磨。从伏尔泰在1750年代的书信中,可以看到一个备受煎熬的人。他对朋友们写道:世界仿佛到了毁灭的边缘;欧洲即将面临大饥荒,男男女女将死在天降的地震和人为的战争中;而哲学家们却在说这是最好的世界。伏尔泰想找到答案,而那答案即将成为让他不朽的著作。
伏尔泰写作一向很快捷,但这一次不一样;这一次他用了数年时间才写成,改了又改。他不知道如何结尾,最终的结尾对他自己都是个意外。他对自己和对卢梭的回答是他最著名、被阅读最广的书《老实人》(Candide),副标题是“或曰乐观主义”。如果你去读《老实人》的手稿,将会看到他一直不确定把谁作为主要人物,什么是主要的结论。他反复重写,犹豫不决。但是一旦他写完《老实人》,完成了他的宣泄,伏尔泰就离开了哲学的问题,而献身于救治他眼中的人类的痛苦。
《老实人》英译本第一章插图
《老实人》充满了机智和幽默,伏尔泰的著作都有这些特点。但《老实人》又是一部严肃的、不轻松的著作。透过表面,它实质上是想用小说中描写的人类生存状况来对比、反驳乐观的哲学,让读者在哲学和人道主义之间作出选择。书中主人公“老实人”有个师爷叫庞格罗斯,那师爷能说会道,相信莱布尼兹的哲学,面对人们所受的苦难,他的解释总是无效果的、不相干的、荒谬的空话。他总想解释现实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可能,最终会有好结果。
老实人和仆人遇到被残肢的奴隶
在《老实人》中,伏尔泰说“哲学上的乐观主义等于宿命论”。书中有一个好人、基督教徒杰克,里斯本地震时他在船上被人推下水,他却拼命去救那个推他下水的人。老实人看到以后,要跳下水去救杰克,师爷庞格罗斯却拦着他说:不要救杰克。假如杰克被淹死,那是上帝的本意要他淹死,上帝自有道理。在这个最佳的世上,所有的事情都是最好的安排,别去改变它。但是这种认为“每件事都由神意决定、世上并没有真正的邪恶、一切都在最佳状态”的乐观哲学,导致了宿命论:啥都是命中注定的,应该逆来顺受。假如周围所有的事物都是最佳状态了,那么任何想要减少人类痛苦的行动都没有意义。但现实是残酷的,到处都有苦难。老实人的经历让他看到了疾病、战争、酷行、自然灾害、没完没了的痛苦。在书的结尾,老实人得出的结论是:让我们做事吧,别去空谈理论。师爷庞格罗斯还在那里用哲学解释为什么他们最终会得到那样的结果,老实人回答他说:“让我们去园子里种地吧。”在充满苦难和罪恶的世上,唯一的办法是在园子里做事,以对抗痛苦和绝望。
上帝是存在的,世界的设计证明了他的存在;但是我们不知道上帝是不是在乎我们。伏尔泰在《老实人》里问道:“埃及的国王在乎他的船上有老鼠被淹死吗?”是有埃及国王,但我们不知道他和我们的关系如何。我们必须做事,不要空谈理论,不要抱有幻想,也别以为一定会成功。
这个结论代表了当时哲学界大多数人的想法,标志着新哲学的重大转向:从关注哲学问题转向关注大众的疾苦,关注人类的生存状况。伏尔泰的一生代表了18世纪的这个转折。在他的余生中,伏尔泰不再关注抽象的神学理论。他成为卓越的改革者,致力于改变他认为能够改变的人类痛苦的根源:宗教迫害和不容忍、农奴制、为了王朝和为了牟利的战争、不平等的法律、酷刑。伏尔泰尤其认为,欧洲迫切地需要认识到宗教仇恨和狂热的危险,认识到他们共同的人性和共同的弱点。
从60岁到88岁逝世,是伏尔泰最多产、最活跃的时期;他成为当时最著名的作家。他促使欧洲知识分子从旁观的哲学家、神学家,转变为参与世事的“人道主义党”。这“人道主义党”的名称是伏尔泰起的。他在这方面的作用超过了其他任何同代人。
伏尔泰的遗产是:在十八世纪中叶的信任危机中,在乐观的自然神论潮流中,欧洲的知识文化界经历了很可能是永久性的变化。其一,知识界的思辨从哲学转向人类苦难之成因;其二,用人类的真实经历去驳斥书面的理论。从此以后,欧洲和西方的读者们将会更多地从小说、戏剧等伟大的文学作品中去理解人的生存状况,而不只是从哲学家那里去了解。最后,我们看到在自然神论的危机里,神学从此退出了知识界的活动中心。
几乎所有熟知文学作品的人都能说出五个、十个、二十个启蒙时期作家的名字,他们在十八世纪为改进人类的生存环境作出了极大的努力。但是在一屋子的学者中,恐怕谁也记不得任何十八世纪法国神学家的名字。欧洲的文化生活,在十八世纪发生了何等戏剧性的变化!
(跟随伏尔泰脚印的,有法国的雨果,俄国的托尔斯泰,英国的狄更斯;其伟大在于他们对于人间疾苦的同情。
(跟随伏尔泰脚印的,有法国的雨果,俄国的托尔斯泰,英国的狄更斯;其伟大在于他们对于人间疾苦的同情。
我读了这一集很有感受。用今人的智慧来看,一方面,我相信自然界有它的规律,看似灾难的事情可能真有它背后的道理;人类要尊敬自然,别以为人定胜天;另一方面,我领会到伏尔泰的伟大;他的人道主义、他对社会底层疾苦的关注、他为社会的公正所作的努力,即使在今天也没有过时。——风铃)
话剧《老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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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伦.考尔斯教授是牛津出版社出版的四卷《启蒙运动大百科全书》的总编辑。如果您有意听考尔斯教授原汁原味的讲座,可以通过美国的公共图书馆借到CD书《The Birth of the Modern Mind: The Intellectual History of
the 17th and 18th Centuries》。更多资料见:http://www.thegreatcourses.com/tgc/courses/course_detail.aspx?cid=4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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