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思维的诞生】(17)不那么乐观的休谟


苏格兰爱丁堡的休谟塑像

大卫.休谟(David Hume1711–1776年)是苏格兰哲学家、经济学家、和历史学家,他被视为苏格兰启蒙运动以及西方哲学历史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本节主要介绍他对“自然宗教”的怀疑。

18世纪的“自然宗教”认为,人类通过对自然界的了解可以认识上帝;自然界是仁慈的、完美的、全能的,由此引申出造物主的仁慈、完美和全能;上帝设计了人的天性,使人类可以通过自己的经验学会分辨善与恶,形成道德观。休谟认为自然宗教过于乐观,自然界非善非恶,研究自然界也不能将人类引向上帝、引向道德。

今天看来,休谟说得很有道理。几百年来的历史证明:自然科学可以用来做好事,也可以用来做坏事;认识了自然界可以让人成为天使或者恶魔。道德的约束,大概还要到自然科学以外的地方去寻找。在休谟时代的欧洲,是从基督教中找;在今天的中国,从哪里找?你懂的,呵呵!

本文是我对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教授Alan Kors的讲座【现代思维的诞生】的译述,不代表我的观点。文中插图均转自互联网,鸣谢!

——风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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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讲过牛顿在文化上引起的惊人反响、新哲学产生的自然神论、持乐观主义的自然宗教、以及乔瑟夫·巴特勒主教的“天然人性”理论。这个脉络显示出18世纪乐观的自然宗教的两大基石,1.相信人类具有上帝赋予的感官和思维能力,让我们通过了解大自然去认知上帝;大自然是人类通向上帝的中介。2.上帝设计了自然界和人类的互动,从而让人类受益。二者都是从17世纪的思想革命继承下来的,是席卷18世纪的潮流,它们深刻地影响了18世纪的欧洲文化。

但是也有反潮流的思想家,对那种乐观的自然宗教表示怀疑。其中最著名的有两位:休谟和伏尔泰。这节先说休谟。

休谟《自然宗教对话录》

休谟在这方面最深刻、最有针对性的著作是《自然宗教对话录》(Dialogues concerning Natural Religion1779)。这本书休谟在世时没有付梓出版,但他的朋友们都读过。朋友们对他说:你这本书太危险了,先别发表。这些朋友大多是神学学者。从理论上来说,休谟在书中并没有说自己赞成哪一种观点,他只是把对于自然神学的不同看法写出来,借一个名叫费罗(Philo)的人物之口,对“新哲学”进行了分析和评论。休谟的朋友们很担心他在身后会遭到不利的评判,建议他把书中费罗的观点冲淡一些;休谟考虑了很久,加写了最后一章,使他的观点看上去比较“安全”。但贯穿全书的,仍是费罗对于自然宗教的基础所表示的怀疑和挑战。

自然宗教的基础是:人类具有上帝给予的感官和理性,能用归纳法、演绎法从自然现象的数据中找出宇宙的规律;从自然界的有序和仁慈中,我们能推断宇宙是由智慧的创世者所设计的,那智慧的创世者就是上帝。上帝是仁慈的、全能全智的。这个理论把宗教建立在对于人类经验的归纳上。

费罗指出了自然宗教的四个致命缺陷:

1.  这个理论把宗教变成了不确定的东西,因为人的经验并不能保证一定是真知,而只是接近真知的过程。这就好像在说:到目前为止我相信上帝,但还要看明天我从自然界会学到什么。作为宗教,这种不确定性不能令人满意。

2.  设计一座建筑或一台机器比作创立宇宙,这种类比不足以说明问题,因为二者之间的相似是很有限的。它们之间的差异远远超过了类似之处。在科学归纳中,这种差异很重要,不能忽略。树木浆汁在树体内的流动和动物的血液循环系统有一点类似,但又有本质上的不同;傻瓜才会用树浆流动的道理来解释血液的循环。假如某人解剖动物,说啊,这就是血液循环系统。这对他所解剖的动物而言是正确的;假如说树浆也有同样的循环系统,那么树首先得有心脏啊。

3.  我们只观察到一个宇宙,不能类比。假如我们观察了多个宇宙,那么从一个宇宙的研究中得到的认识可以放到另一个宇宙中去验证。但这是不可能的。不但只有一个宇宙,我们对它的了解也是微乎其微。从科学的角度来说,我们如何能够去归纳宇宙的因果关系呢?更别说验证结果了。

请注意:这里说的不是上帝是否存在的问题,而是如何认知上帝的问题。我们通过什么知道上帝的存在?是从对自然现象的研究中知道的吗?

4.  在科学上,如果要确认某一个假设的正确,就不能有反例。一个反例就能推翻假设。如果你认为房屋附近的植物长得好,只让我看那房子附近有一两棵植物确实长得好,但却不看那些虽然种在房子附近、却长得不好的植物,或是离房子很远却长得很好的植物,那你就是带有偏见、倾向性,就是不客观。选择性地採证是反科学的。(我们周围有多少选择性採证的例子!大家各取所需,包括有些所谓的专家。关于转基因食品的争论就是一例。——风铃) 休谟笔下的费罗说:当人们讲“这个宇宙是智慧、全能、仁慈的,因此宇宙的设计者也一定是智慧、全能、仁慈的,”他们只用了正面的证据,而忽略了负面的证据即反例。他们举例说明宇宙是有序的:“看看这不平凡的天吧,我们需要雨水,结果就下雨了,植物就生长了,大自然多么仁慈!”但他们怎么不说天也有旱灾、也有洪水呢?怎么不说那些让人类辛辛苦苦建造的东西毁于一旦的暴风雨呢?怎么不说星球的相撞呢?怎么不说天灾呢?仅仅例举“有序”是不够的,因为还有很多“无序”的证据,同样需要得到解释。如果说宇宙是“智慧、全能、仁慈”的,那么如何解释那些天灾?事实上,这些正反两面的证据让我们相信:宇宙有时候有序,有时候混乱无序;有时候对人类有利,有时候对人类不利。用它来类比上帝是正确的吗?

休谟更进一步地指出,即使允许自然神学做这样的类比,把宇宙的设计和建筑设计相提并论,用人类的智慧去想象造物主的智慧,也还是不能从宇宙推断出自然宗教的上帝。自然界是有限的,但上帝却是无限的。自然界所有的事物都有缺陷,可上帝却是完美的,怎么能有缺陷呢?宇宙倒更像是一个顽皮的神造出来的次品,被上帝扔掉,被我们捡着了。所以不能通过研究自然界去认识上帝。

休谟说,也不能从人类造物的经验去推论上帝的创世。想一想,人建造一艘军舰尚且需要很多个人的合作,需要很多双手。宇宙更大、更多样,我们只能推论出宇宙的创建需要很多的。我们人类的经验太狭窄、太有限了,不能据此理解上帝是怎么创世的,没法推论出上帝独立的能力和超自然智慧。

人类一直在改进自然。医药不就是对于自然的改进吗?对于小孩和老人的照料不是对自然的改进吗?农业不是改进自然吗?给牲畜配种不也是改进自然吗?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即使在自然界,变化也是经常发生的,时好时坏。这样时好时坏的机器,像是一个完美的造物主的作品吗?从这样的自然界,能推测出上帝的完美吗?
再看邪恶的存在。休谟通过费罗说:如果自然界具有上帝的无限仁慈,那么看一看人类的历史记录,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悲惨、痛苦、不确定的生活?假如仁慈且智慧的父母能够把子女从疾病、地震、痛苦的死亡中拯救出来,他们定会拯救;若他们救不了孩子,那我们就不会称他们智慧、仁慈。假如自然界是仁慈智慧的,那么它就不会让我们人类遭灾。自然宗教认为物种的生存表明了造物主的仁慈,但物种的生存却是它们互相残杀的结果。只要去医院的儿童病房探访一下,就会觉得这世界并不像我们所期待的那样是由完美、仁爱、全能的神创造的。看到孩子们受的痛苦,你会说这正是我所预言的无限仁慈、智慧、全能的神所造的吗?

休谟的结论是:自然界不是尽善尽美的,因为存在着痛苦和缺陷。它也不全是邪恶的,因为存在着健康和快乐;自然界更不是善与恶的永久争战,因为存在着普遍的自然规律。那么剩下的可能只有一种:自然界既不仁慈也不邪恶。

通过费罗之口,休谟表达了他的观点:人们可以选择相信上帝,但研究自然界并不是认识上帝的途径,也不应该把天然的人性作为道德的指引。以为人类用自己的感官和理性了解自然界就能认识上帝、得到道德上的指引,那是太乐观了。(这一点已经、正在、将要继续得到证实。如果没有制度的、道德的约束,人性之恶就会泛滥。——风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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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伦.考尔斯教授是牛津出版社出版的四卷《启蒙运动大百科全书》的总编辑。如果您有意听考尔斯教授原汁原味的讲座,可以通过美国的公共图书馆借到CD书《The Birth of the Modern Mind: The Intellectual History of the 17th and 18th Centuries》。更多资料见:http://www.thegreatcourses.com/tgc/courses/course_detail.aspx?cid=447

【秋天的故事】(8)结语



霜叶红于二月花”——我年少时读到这一句,想象着那些红透的枫叶,很想摘一片来夹在书里。可惜那时家乡多见的是法国梧桐,秋风一起叶子就枯黄了,纷纷落下,在大街上索索作响,没有丝毫的浪漫。偶尔见到一棵枫树,也总不凑巧:叶子不是有个枯斑,就是缺只角,或者不够红,总之我从来没有找到一片完美的霜叶。

长大了,才懂得其中的道理。秋叶走过了春天、夏天,留下了瘢痕、创伤。完美的秋叶讲述着完美的过去;而枯痕斑驳的秋叶,记录的却是艰难而顽强的生存。

我的父母,就是那样斑驳的秋叶:不完美,不会被人夹在书页中,甚至不会被赏秋景的人摄入镜头。但正是那些伤痕,使他们的生命有了特殊的意义。

木心有语,说上帝不会把苦难加在不能承受的人身上(大意);遇到苦难,总是能够挺过去的。木心这么说是励志,他是过来人,有资格说这话;我却很有疑问。千千万万的人,没能承受住那些苦难,他们的人生没能走到秋天;走过来了的也背负着灵与肉的伤痕。人性在中国遍体鳞伤。

医学上对人体的深入了解是通过病例得到的。“The broken illuminate the unbroken.”—— 破碎照亮着完整。解剖病例,从深层找到病在哪里、错在何处、后果是什么,才能体会到正常的运作是依靠了什么机制。社会的病也是这样,错误,尤其是大错误,提供了反思的机会;肉体、人格、亲情被打碎,愈加映照出人性的价值。疗社会之伤,我想先要疗人性之伤。

父母到了人生之秋,我愿他们浅浅地生活:每天有亲情,有快乐,不操心,免病痛。往事不多想,活在当下。解剖和反思,是我们后代人的责任。

这一片斑驳的秋叶,我将珍藏。
(全文完)

(本图转自互联网。鸣谢!)

【秋天的故事】(7) 美丽的心


现代医学毕竟是进步了。吃了一个月精神科医生的药,父亲的脾气明显好转,既不亢奋,也不昏睡,剂量恰到好处。他的思维和记忆也逐渐清晰,护理容易多了,只除了一件事:他认定了那个女老师要和他结婚,不要见我妈。

这个谜让我百思不解:父亲到底是哪里出了毛病呢?

是老年痴呆症吗?不像。老年痴呆症是渐渐发展的,父亲原先记性相当好,直到去年年底还很明白,讲起中外历史来头头是道的;一个月之间应该不会这么快失忆。况且他好像并没有失忆,很多事情连细节都记得很清楚。他更像有选择地搭错了线,把一些事的顺序、时间搞错了,缺了逻辑控制。

是大脑掌管逻辑的部位出了问题吗?也许是。那怎么会出问题的呢?大脑炎?他的感染是肺部,而且控制得很及时,从来没有发过高烧,脑炎的可能性不大。小中风?那倒是有可能的。在医院挂水多日,老人的血管脆弱,也许会引起少量的脑溢血。但他没有任何肢体不灵的症状,只影响逻辑控制,这样的中风似乎也很少见。

想来想去,还是更像大脑内某种化学物的失衡。弟弟告诉我,父亲仍然有幻听、幻觉,见到女老师在他的病房,听到她说话,感觉到她在身边。这让我想起了几年前看过的一部电影《美丽心灵(A Beautiful Mind)》。其中男主角的原型是1994年诺贝尔经济学奖的得主约翰.纳西。纳西是位数学天才,对于博弈论的贡献很大。他三十岁时得了精神分裂症,有严重的幻听幻觉,以为自己被美国中情局迫害。这种幻觉和真实简直没有两样,他自己没法区分是真还是假,认定身边有中情局的人监视,整天想着逃跑,说话做事都疯疯癫癫,根本不能正常生活和工作。多少年过去了,影片中的纳西终于意识到那些幻觉中的人物都只是幻觉,因为他们没有随时间长大、变老。他渐渐学会了辨认幻觉,凭着坚强的意志力控制自己的思维,不去理睬那些幻想的人物,终于在六十岁时恢复了心智,还得了诺贝尔奖。这是一个很感人的真实故事, 2001年拍成电影,拿到了奥斯卡最佳电影和最佳导演奖。当年在美国很被谈论,让人们了解了精神分裂症给病人和家人带来的痛苦。

我爸的症状,倒是和精神分裂症有点像。纳西的治疗方法,对他会不会有效呢?

父亲的忘年交张老师也在为他的思维错乱着急。我把《美丽心灵》的电影链接发给了张老师,他看了也和我有同样的想法,我俩商量着怎么才能让我爸从幻觉中走出来。张老师是我爸信任的人,常去探望他,观察他的病情;我爸说胡话的时候,张老师婉转地提醒他那不是真的,告诉他纳西的故事,鼓励他战胜心魔。我也在想着怎么才能让父亲醒过来。从前爸妈给我合写的信、他俩来美国看我们时的照片,我该找出来发回去让他看,把那些接错的记忆再接回来

这计划还没来得及实施,事情就有了变化。三月初,江南已经是小阳春,桃红柳绿了。父亲的身体也在恢复,可以下床活动,自己如厕、洗簌了。那天通话,他说:

我想出院了,回家休息吧。
“你还没好呢。”我说。
“好啦,能走路啦。”
“爸,你的脑子还有点糊涂呢。”
“不糊涂啊。”
“你连我妈都不认了,怎么回家呢?”
“我不是不认你妈,我现在认她了,以前那是说胡话,不能当真的。我昨天还跟她说了话的。”
“真的吗?”

我将信将疑,赶紧打电话问我妈。妈说她前一天去医院陪我爸,他没排斥;老两口聊了两个小时,我爸只说了一句胡话。

接下来的几天,父亲的思维越来越清楚。那些幻听幻觉、还有自己说的胡话,他统统都没有印象了。

爸爸,你记得吗,有天电视上放侯宝林的相声关公战秦琼,你看了以后啊,一整天都在说秦琼卖马,杨志卖刀

爸爸呵呵笑起来,真的啊?我一点都不记得。

不知道是药物的作用,还是心理提醒的作用,总之父亲从幻听幻觉中醒过来了,而且说醒就醒。这又是一个奇迹。我亲爱的老父亲,他的神经像是钢丝做的,轻易不会断裂。

三月中,父亲出院了。他如今已经不再需要精神类的药物,只吃一些止痛药和保健品。精神好的时候可以下楼散散步,做做菜,看看唐诗,听听京剧。张老师和其他的朋友时常去看他,和他聊聊天,给他讲点时事。母亲也松了口气,终于可以睡上安稳觉了。老两口珍惜着这狂风暴雨后的蓝天,惊涛骇浪后的平静,再也不提父亲病中说的话。

前阵子读到一篇报道,说医学研究证明,人在生流感时大脑也会有炎症(inflammation);不是感染发炎的那种,是会引起肿胀的那种。也许父亲的错乱是这类炎症引起的,随着流感好转,大脑逐渐消肿,功能又恢复了?

或者,是上天安排了那两个月的风雨,让我的父母把他们的恩怨洗清,从此释怀相对,不再纠结——哪怕是在最隐秘的心灵深处?


邻居王老师在院子里看到我爸妈散步,随手替他们拍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