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文章的人,为了一个恰当的措辞,可以冥思苦想,以至于“梦中得句”;对L来说,搞懂一个难题,或是找到一个很有说服力的例子,就像文人们追求佳句,值得他日思夜想。他的许多经典案例,后来都收进了我们编的培训教材。
他的生活中,没有上班和下班的界线。哪怕周末去商场,也是妻子进去采购,L留在车里,拿出纸和笔,做他的工作解他的题。如果有人问他,“你下次度假有什么打算吗?”他总是一脸的茫然:“还不知道,好像没什么想去玩的地方。”对此,一般美国人是不太理解的;我们大老板有次好心,劝他出去放松放松,别工作得太辛苦;L听了觉得很委屈,跟我说大老板太不理解咱们华人对工作的认真了。
L心里整天琢磨着他的题目,别的事儿难免心不在焉。最经常的是下班的时候想不起来车子停在哪里了。我们的大楼有几千个人上班,各个方向都有大停车场;假如没搞错停车场,至少还可以一行一行地找;要是连哪个停车场都忘了,那可惨了,一个小时也不定能找着。有次下班,天快黑了,又下着大雨,L来找我帮忙,说实在想不起来在车停哪儿了;于是我开着车,L手上拿着汽车的遥控开关一路按过去;还算运气不错,找到第二个停车场的时候,有一辆车“答应”了。
其实不止L,我们几个弟子也和他差不多,各有各的心不在焉。秘书常常看着我们好笑,说“你们拿那个博士学位的过程中,一定丢掉了什么!”前阵子读了博友“爱城悟空”的一篇博文,把“博士”(Ph.D.)解为“永久性脑损伤”的缩写(Permanent Head Damage),不禁莞尔!
虽然工作认真,L平时是很有趣的一个人物。他的大办公室和我们的隔着十几二十米;而他笑起来很是全心全意,声音又响,极富传染性,周围的一片办公室都会跟着共振,听到的人也跟着咧嘴。L还喜欢拿自己开涮。我们组的秘书,平时省吃俭用(秘书的工资是比较低的),看到减价券总是剪下来收好,尤其是公司附近餐馆的减价券。L每次要出去吃午饭,就会到秘书那儿,问有没有哪家餐馆的减价券。有次问过以后,忽然又觉得自己很可笑:“我有这么多的钞票,反而到你这儿来找减价券,怎么回事?”接着一阵大笑。秘书看他前合后仰的,也忍不住笑起来。
弟子们有了麻烦,L总是不遗余力地帮忙。他妻子是个医生,也是菲律宾华人,和L一样地热心肠。我先生那时还在外地,我一个人住公寓。有次在医院做了手术出来, L夫妇怕我孤单,接我到他家住了一天,才放心送我回去。还有一次我生病,L约上我们的秘书,中午去中餐馆买了港式饮茶的点心去看我,让我很感动。
L真诚待人,也受到大家的爱戴。他有自己的工作方式,靠着和各部门的联系拿到一堆项目。大老板对他是言听计从,支持他,欣赏他;他们之间的合作,在我看来是天衣无缝了。
几年以后,大老板退休,换了一个中年单身的女主管。这位女主管有很强的控制欲。你如果愿意事事听她的,哪怕你没能力,干不出事,她照样喜欢你;可是如果你不愿受她控制,那么就等着她找碴吧。当然,这是我多年后总结出来的;当时的我,可没那么清醒。
L 恰恰很有主见、独立行事。女主管不喜欢L绕过她自己去找项目,说这不规范;要求L事事都通过她;可是她不懂工程,L通过她去做事很费力费时,她还动辄不满意。L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高兴和烦恼都会流露出来。那段时间,只见他低头走路,笑声也少了,让人看了忧心。
终于,L决定提前从公司退休,到硅谷一家公司去做副总裁,专管产品质量。为他送行的派对上,我流了泪,尽管那时我已经调到另一个部门,工作上也早就独当一面了。
又过了几年,L退休了。闲不下来的他,还在教课、做咨询。每年一度的国际汽车工程技术会议上,我也总会碰到他。他的笑声还是和从前一样地爽朗、有感染力。
我在L手下工作了五年,受益良多;他是对我最有影响的人之一。不过,他从没有教过我如何圆滑处世,如何取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他凭真性情做人做事,为了推广稳健设计付出一生的专注和热忱。二十年后的今天,稳健设计在全公司得到了应用。虽然知道L的人已经不多了,在我看来,他是很成功的。
每当我看到那些“职场成功经验”的热销书,都会想到L;心里希望读那些书的年轻人,不要“重技轻义”。讨巧的心术或许能带来一时的利益,但要让事业和人生的风帆远行,却需要真正的智慧、激情、执着和信念,就像L那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