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图转自互联网) |
今年中秋节,难得地回国和父母在一起:去医院陪父亲,在家陪母亲。月饼是我和母亲分吃了——父亲因为最近瘦了,假牙太大不能戴,连月饼也没吃成。
那天下雨,夜晚的天空阴云厚重,只能想象云外那一轮孤寂的月亮。小区院里的桂花还没开,树叶上挂着雨滴,在微光中晶莹着。千家万户过中秋,却各有各的阴晴圆缺。我于是想到戴老一家,不知他们是怎么度过这一晚的?
戴老是我爸的病友,在一个病室住过几个星期。他今年刚过八十,个子不高,很瘦。他的胰腺癌转移到肝,已经是晚期,到医院来挂水提高免疫力,再加上用止痛药。我从底城飞到上海,再转火车,到家已是深夜。第二天一早去医院看父亲,就见到戴老。我妈介绍说:“他儿子也在美国。”戴老的老伴接着说:“马上要回来看他爸了。”我顿时感到和他们的亲近:老人重病,想念远方的儿女;儿女们却不能在身边尽孝,回去探望也是来去匆匆。戴老的儿子只有十天假,包括路上两天。幸好他女儿在身边,帮得上忙,比我爸妈强。
戴老原先是染织厂的工程师,退休多年了。他的疼痛比我爸厉害,但还能自己吃饭、走动。他看上去是个性格安静的人,一天说不上几句话,老伴说他的耳朵背,听不到我们的交谈。他老伴七十多了,但是看上去不老,也是瘦小的个子,温和友善,常来和我们聊天。她说这辈子都是丈夫照顾她,一直到他这次住院,她才学着做菜。难怪戴老会仔仔细细地教老伴明天买什么菜、在哪里买,还有诸如南瓜要选什么品种这样的细节。我后来才想到,他是担心自己走后老伴不会做家务,在一一交代给她。
这就是戴老让我敬仰的地方:他是一个“视死如归”的人。他的日子不多了,这是谁都明白的,尤其是他自己。尽管用了药物,他的疼痛还是止不住,每天总有几次听他老伴说:“又疼了。”但他很平静,说自己八十岁了,也值了;活得再久还不是一样的归宿?
那天戴老接了个电话,是他儿子打来的,问从上海怎么坐火车。因为我刚走过这一段路,他就让我说说。我说要买到“镇江站”的票,不要到“镇江南站”。戴老又吩咐儿子:出门要小心行李,把几件行李用带子绑在一起,随时数数,别丢了一件;上下火车注意不要跟人挤,防着小偷。别着急,你会见得到我的…。我在旁边听得好笑,我爸妈对我从来没有这么“啰嗦”;我也不会像戴老的儿子那么耐心地听老爷子“啰嗦”。老太太说“儿子很孝顺,老爷子啰嗦,他也都听着。”
戴老的儿子在美国加州工作,老两口曾经几次去美国看儿子一家,上一次见面是三年前。“老爷子见到儿子都要和他磨叽磨叽,说‘你怎么不回国来工作呢?中国这么大,就没有合适你的地方?’儿子说,‘爸,我又不是没在中国工作过,那时从科大毕业,分在研究所,工资还不如卖茶叶蛋的。咱们国家要是对科技人员重视的话,那我当年就不会出国了。如今一家子都在这边挺好,你叫我怎么回去?’”我听了笑笑。老太太又说:“儿子这次回来,老爷子要和他谈谈呢。最后一次了。”我问她:“你儿媳、孙子孙女不回来?”“孙子孙女在上学,要到明年暑假回来,老爷子怕是等不到了。不过反正经常通视频,也算看到了。”
看得出来,戴老在日日夜夜地盼着儿子。老太太说,他来医院挂水治疗,就是为了撑到儿子回来和他见面。然而,他的病情发展不乐观,刚住进医院升级的止痛药,几个星期之后就又不够强了。有天饭后,老太太告诉我:“老爷子说:‘我现在勉强自己多吃些,等儿子走了,我就不再勉强自己。’我说‘你怎么能这样呢,不吃,人怎么受得了?’他说:‘你看我疼得这样,我也受罪,你们看得也难过。我多活一个月少活一个月,有什么差别呢?还是听其自然,不要勉强了。’”老太太说着,眼睛湿湿的。
儿子到家的前一天,戴老出院回家团圆。
两星期后,戴老又回到了医院。他老伴说,儿子中秋节前一天就走了。他们一家的中秋,儿子还是缺了席。“老爷子说,这就算告别了。他不要儿子回来办后事。”我吃了一惊,问为什么?“他说儿子要是孝顺,就要听他的话,不要再回来吊丧,有女儿操办就行了。省下那个路费,留着孝顺妈妈。妈妈的退休工资不高,他要儿女以后多补贴照顾。儿子答应他了。”
我听了黯然。戴老的儿子在答应父亲时,会是什么心情?
到我返美的时候,戴老还在医院。他瘦弱的身躯还能走动,只是住到了另一个病房。他和老伴还是那么平静、安然,从容地等待着一个预期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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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乐希的名句:
“你终于闪耀着了么
我旅途的终点”
这是诗,是艺术,而人生的实际是什么都不闪耀,乃为终点。
——木心《素履之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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