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我对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教授Alan Kors的讲座【现代思维的诞生】的译述,不代表我的观点。文中插图均转自互联网,鸣谢!
——风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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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8世纪,用自然的、机械的、数学的、唯物的观点去解释世界的思潮开始形成。无论是基督教徒、自然神论者,还是无神论者,都看到了科学的巨大进步:物理学被用来解释物体的运动,生理学被用来解释动物和植物的生理。相比之下,用“灵魂”、“神灵”来解释物理行为就越来越显得无知了。假如某人问,“这条河为什么会洪水泛滥?”你回答说“哦,因为河神发怒了。”18世纪的人们会说,“这人一点也不懂流体力学。”再假如有人问“动物园的长颈鹿为什么生病了?”你回答说“哦,鬼魂附到它身上了。”你也会被18世纪的人们嘲笑。所以,在18世纪的欧洲,人们已经用自然的、机械的、唯物的观点来解释很多现象了。拒绝接受那些解释,会被看作是承认自己的无知。
但当时仍有两个领域离不开用灵性的解释,否则就会动摇欧洲社会的根基。一是万物的运动因何而起?二是如何解释人类的本性和行为?
18世纪的思想者们大多同意卢梭的观点:物质是有惯性、无生命的,不会自己动起来,它们的运动一定是由非物质的什么造成的,或者说是上帝让它们运动的。可以这么想象:你走在一张台球桌上,那些球正在动,而且运动得挺复杂。你可以用物理学来解释那台球桌上发生的一切,但你知道那些球最初不会自己动起来,于是你推断一定有什么人打了那个母球,尽管他打球的时候你没有亲眼看到。18世纪的人们,就是这样想象自然界的。我们处在这非常复杂的物理关系之中,可以用物理学来解释,但那运动的原动力一定来源于某种“灵性”,某种非物质。对他们来说,这个问题只能用灵性来解释。
但是,并非所有的运动都要靠外界推动:台球桌上,一个球撞上另一个球,被撞的球就会改变运动。假如一条狗躺在那儿,我推了狗,狗站起来走了,这些是外界推动引起的运动。但也有的运动是自发的:躺着的狗会自己站起来走掉,树会长大长高,小鸟会从树枝上飞走,都是自发的运动。再比如我的手臂,假如我推自己的手臂,那是外力推动产生的运动;但我也可以叫我的右臂“举起来”,它就可以举起来,这就是自发的运动。在18世纪的人们看来,这些自发的运动一定是某些非物质引起的;那些非物质就是灵魂,植物动物都有灵魂,支配着它们的运动。尤其是对人类本性和行为的解释,非“灵魂”不可。当时的人们可以取笑“河的灵魂让它泛滥”,可以取笑“石头的灵魂让它从山上滚下来”,但如果有人问“为什么人会做这事?”“因为他的灵魂堕落了”或者“因为他自己的灵魂选择这么做”,这样的回答别人绝不会取笑。
18世纪的人,拒绝把动物生理的知识扩展到人类的生理。他们认为动物都有灵魂,不然不会有自发的运动;他们虽然愿意用生理学去解释动物的行为,却不肯用生理学去解释人类的行为。他们坚信人类是有灵魂的;假如没有灵魂、道德选择、道德责任,没有这些非物质,就不能解释人类的行为。否认这一点,整个基督教文明就会陷入危机;上帝、圣灵就会被自然科学所取代。这是基督教所理解的无神论。13世纪的神学家圣阿奎那说过:无神论者是什么样的呢?第一,他们以为自己能证明上帝不存在;第二,他们会说,既然自然能用自然来解释,那么根本不需要上帝。
(在中国,那是清朝乾隆皇帝的时代。不知道清朝人那时候在琢磨什么呢,对比一下一定很有意思J ——风铃)
欧洲一直警惕着唯物主义、自然主义的小股暗流,一直想找出是谁有这些思想,要把它们根除。而到了18世纪,你不必费事就能找到倾向唯物主义、自然主义的学者。在法国启蒙运动中,开始出现打着旗号的唯物自然主义者,其代表人物之一是朱利安·奥弗雷·拉·美特利(Julien
Offray de La Mettrie,1709年-1751年)。拉美特利是个医生,在荷兰受了医学院的教育,来到法国行医。他后来被法国驱逐出境,主要原因可能是他写了讽刺法国医生们的文章,也因为他早期的文章中所表达的哲学思想被认为是危险的。和许多被法国王室讨厌的人物一样,拉美特利受到了普鲁士国王腓特烈二世的邀请。这位普鲁士大帝喜欢和法国国王拧着干。拉美特利后来吃了变质的鹅肝酱而死在普鲁士,让欧洲人疯传这个唯物主义者因暴食而亡,成为他名声的一部分。
拉美特利:“人体是自己会上发条的机器。”
拉美特利并没有被人赞美,尽管他的思想被后来的唯物主义启蒙学者们所大量借用;原因是他主张幸福是人的感官上的快乐,而后来的唯物主义启蒙学者们认为幸福是心理上的快乐。拉美特利的名声本来就不好,赞美他会有一定的危险;其实那时在法国,唯物主义者和无神论者本来已经名声不好了。拉美特利有着丰富的医学和教育的背景,非常熟悉当时的生命科学知识,主张用整体的医学来代替神学对病患的解释,用生理学来解释人类行为的各个方面;他的这些成就广为人知,被大家议论,也被大家所不齿。尽管如此,他的影响很有意义,后来的唯物主义者借鉴了他的诸多观点。
拉美特利:《人是机器》
拉美特利写了不少有关唯物主义的著作,其中最重要的是《人是机器》(L’Homme Machine)。这里的“机器”,意思是“机械的”。在拉美特利看来,人类的思维要么是灵性的,要么是唯物的,没有中间地带,不可能部分灵性部分唯物。在《History
of Prior Philosophy》中,他说古希腊的哲学思想大部分都是唯物的;唯物主义从来就是西方学者们面对的选择之一。他认为“灵性说”是科学的死胡同,相信灵性就等于承认了自己的无知和无助,等于放弃了对真理的探索。假如你认为某个现象的发生是由灵性造成的,那就不必再追问科学的道理了,也没法应用人类的知识了。对于疾病、精神病、人类的某些行为,假如我们用“洪水泛滥是某种灵性造成的”那样的态度来对待,那就说明我们感到无助,不再深究了;我们就会走进死胡同,放弃对自然的探索。
拉美特利认为,唯物主义假设所有的现象都有物质的成因,这才使人类的知识和掌控成为可能。唯物主义邀请人类探索自然,尤其是探索人类本身;唯物主义撕去了科学的界限。只要我们还在说某些人类的现象只能用非物质的灵魂来解释,那等于在说“我们没法得知其中的道理”,等于在探索的路上插上了“禁止入内”的牌子,等于放任自己的无知和无助。从这个意义上看,唯物主义本身并非解释宇宙的真理,而是一种探索知识的策略。(那时敢这么彻底地否定灵魂的独立存在,拉美特利确实勇敢啊。——风铃)
拉美特利说:为什么我们应该相信对于人类自身可以用唯物的科学来解释?因为一个人是统一体,不是两个人;人的灵魂不能独立于肉体存在,所谓灵魂只是肉体的行为。看一看我们的生理对意识和意志的影响。和一个发烧到40度的人说理,相比和他在体温正常时说理,是一样的吗?吃了鸦片的人,他的意识和意志就改变了,灵魂就改变了,想法就不一样了。假如我们被剥夺了性生活,那我们的情绪也会低落,心态也会很不一样。我们的血液循环减慢,我们换了不同的食物,我们体温的改变,我们感到饥饿,我们看到自己变老了,对这一切我们会有什么精神反应?人是一个生物整体。大脑受了伤,我们的思维能力就变差了,所谓的不朽灵魂也不一样了,所谓的非物质的灵性也变了。只要让大脑的血液循环减慢,你就会看到那“灵魂”受到了影响。看一看思想和意志与大脑和中枢神经系统的生理关联吧。让大脑的液体压力增加,观察那不死的灵魂会怎样变化。再把那个压力撤掉,看灵魂怎么变回去。这种实验的结论会是:我们是一个整体,而不是肉体和灵魂两个分离、独立的部分。
(灵与肉的互相作用,如今是热门的研究课题。这点上东方文化走在了前面,西方科学也提供了越来越多的知识。——风铃)
拉美特利认为:人类和其它动物并无绝对的不同。从其它动物到人类的过渡是逐渐的,这种过渡建立在身体组成的差别之上,而那些差别是可以观察到的。比较胚胎的发育,你会看到人类的胚胎在初始阶段有多长时间是和其它动物的胚胎类似的。人类和其它动物的区别是什么?是大脑和中枢神经的复杂程度。这不是偶然的,这是个科学的事实,我们必须承认。我们以为人类和其它动物绝对不一样,以为其它动物完全没有思维能力,没有道德概念。但是狗为了主人能牺牲自己,母动物为了保护幼崽能牺牲自己。在其它动物中,对于同类的偷窃和残杀比人类少得多!看起来它们比人类更讲道德呢。
(最近读到的研究成果说,狗也很会嫉妒。——风铃)
再者,即使是没有灵魂的物体,也并非没有生命。物质在特定的组织中都有生命。拉美特利懂得生命科学,做过肌肉兴奋性的实验。他知道即使在死亡之后,也能让肌肉兴奋,产生蠕动。向死青蛙的心脏注入一定温度的盐水,那心脏就会跳动。再看看18世纪的非凡发现——水螅(polyp)的再生:若把一条水螅切成两段,会变成两条;把它切成50段,会再生出50条水螅。按说肉体需要灵魂的支配,灵魂是不可分割的,怎么能这样再生呢?拉美特利的结论是:灵魂是肉体行为的结果,而不是它的成因。不要人为地限制自然界的足智多谋。是大自然把我们人类塑造成能思想的生物。(那时能有这样的见地,真是惊人!——风铃)
在拉美特利之后,启蒙时期最有戏剧性的自然主义者是狄德罗(Denis
Diderot,1713-1784年),前面讲到他主编了法国《百科全书》。他是法国霍尔巴赫男爵(Baron d’Holbach
)沙龙的成员。在那里卢梭一下子遇到了三个无神论者包括男爵本人和狄德罗,促使他写了《爱弥儿》。后来的史家认为,狄德罗其实对无神论并不是太感兴趣,他真正的意图和拉美特利一样,是要让自然科学具有开放的心态,不受神学的拘束。但他能那么做的唯一途径就是反对神学的、灵魂的解释。
我自己的观点是,无神论在狄德罗的思想中是主要的、基本的,尽管那不是他一生中最关注的课题。他的主要工作是《百科全书》的编辑,是帮助人们放开思想,接受启蒙运动的主题。他告诉朋友Naigeon:我们离“理性的世纪”还很远;他把自己关于无神论方面的著作手稿留给了Naigeon,“在我死后你觉得不会有坏作用的时候出版。”如此,狄德罗的无神论观点在他身后才一点点地发表,逐渐为18世纪的读者们所知。当然和他同在沙龙的人们已经认识他几十年了,他在沙龙里最显眼的就是他执着的无神论观点。从狄德罗的著作看,他眼中最关键的问题是上帝是否存在。人们相信上帝的存在,是因为他们感到只有用上帝的存在才能解释运动和自发的运动。但狄德罗争辩说,自然中的万物都有成为生命的潜在的可能性;在无机物和有机物之间,无生命和有生命的物体之间,没有绝对的区别;它们都是由同样的物质组成的,只是组成的方式不一样;物体的行为取决于它们的组织形式,取决于纯物质的催化因素。
(有机化学直到19世纪才建立,而狄德罗已经把有机物和无机物的关系说得很透彻了。——风铃)
他的对手问:“什么?一个人和他的大理石雕像之间没有绝对的区别?”狄德罗回答说:“没有绝对的不同。我可以把一个变成另一个。”“怎么变?”“我把大理石雕像磨碎,再把它和泥水混合起来,变成烂泥。这烂泥里含有泥土、大理石、和水里所有的物质元素。然后我在里面种下大豆,大豆长大结出豆角。豆子被一个人吃进去,消化了,变成了那个人大脑、皮肤、肝脏或心脏的一部分。那就把大理石像变成了人。这其中的每一步都是纯物理过程,不是灵性的过程。所有的自然物都是物质以不同的形式组织起来,可以是有生命的或者是无生命的。”
美国天文学家卡尔.萨根说“人和星星是同样的物质组成的”;狄德罗是萨根的先驱。狄德罗认为生与死是两种模式,同样的物质,不同的组织形式。说上帝存在不但不能解释,而且造成混乱,况且也不需要。
为了支持他的论点,狄德罗提出了可以称为“进化论原型”的惊人推测:他在给情人的信中写道:“我不知道这到底是深刻的哲学还是最无用的胡言,但在我看来,物种似乎是随时间而演变的,能幸存下来的是最能与自然共存的物种。”我们现在能见到的都是幸存者。我们没法预见将来的物种是什么样,将来的生命是什么样。假如我们放弃圣经里说的世界是6000年前造出来的这一说法,给自然几十万年或者几百万年的时间演化,这种进化的假设就可以解释我们今天所在的世界了。在我们的每个细胞内,一定已经包含了整体的遗传信息。在《达朗贝的梦》(D’Alembert’s
Dream)中,狄德罗预言将来我们可以取一个细胞,将它生成一个人。并不是他那时就知道克隆,他只是推测:假如我们不用上帝的设计来解释自然,那另外的解释该是什么样的。他甚至异想天开地说,“将来,你可以走进一个店,说1764年是出产诗人的年,给我造一个诗人。” (达尔文的进化论约一百年后发表,而复制DNA的秘密到1953年才被解开。狄德罗的推测真是出奇地精准,他的直觉一定很强。——风铃)
狄德罗说,人类的思维是科学意义上的神秘,不是神学意义上的神秘。我们必须懂得人类的思维,不是通过不能被实验证明的、无知的推测,而是通过有关大脑和中枢神经的科学知识。我们甚至于必须找到自我知觉和意志在科学上的解释,就像一根弦的振动引起另一根的共振。大脑是蜘蛛网中心的那只蜘蛛。一个修道院的成员一个个地换了,但是那修道院的特质却保留;同理,大脑的细胞也是一次换一个,同时保存了它的基本特质。狄德罗直面这个问题:这种自然主义的无神论,会造成什么样的道德后果?他说结果会是:人的道德伦理一部分来自遗传,另一部分来自后天的学习。道德伦理和人类作为物种的生存有关,也和我们从自然学到的知识有关。但道德属于生物的行为,而不是灵魂。
(这也得到了现代科学研究的证明。人类的一些道德品质和长期进化过程中对于“利他主义”的需求有关,还有的与后天的文化教育有关。——风铃)
“捣蛋的启蒙学者与无神论者”
在这种模式之下,人类道德的目的是生存、更好地与自然界共存、更好地与他人共存。道德仅有的标准是使人快乐和有效用。这让狄德罗成了首次从哲学上为自慰和同性恋辩护的人。他说:“自慰和同性恋都没什么实际的功用,不能繁衍子孙。但是对于参与其中的人们来说,是有快乐的。所以没有理由反对自慰和同性恋。”只有既无用又造成痛苦的行为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罪恶。狄德罗的对手说,“但那是危险的。”
他回答,“也许是危险。但我们需要道德包含‘真’,因为没有比在世界观上欺骗我们自己更危险的了。”那是最大的危险,因为自然并不爱我们,并不照顾我们。我们只有和自然共存,才能繁衍下去。不然的话,作为物种,我们人类就会消亡。所以我们必须有坚持真理的道德。
(这是如今全球共同面对的挑战。原则上大家都同意,但是具体怎么做,如何在世界范围内合作,却是各有各的利益要维护,达不成协议。——风铃)
对狄德罗来说,无神论并不是傲慢,而是一种谦卑,一种对无知的承认;承认我们对于自然、对人类的生命、对我们自己,都知道得很少。无神论是一种道德上的承诺:我们有权利通过知识消除苦难的折磨。对狄德罗来说,这是最高意义上的人道主义。狄德罗和法国启蒙自然主义们将我们带出了16世纪的经院哲学,彻底地推翻了它的统治地位。
对于自然主义,我们更应该从历史的角度而不是哲学的角度去评价它:这种思想方法,是不是有利于人类和自然和谐共存?自然主义开创了一种新的价值系统,和我们现在的时代相配。既然宇宙没有计划,对我们人类也不会特别地关照,那我们为了繁衍下去,就需要和自然界共生,也和其他人共存,为人类造福。
随着启蒙时期的结束,开始了丰富、复杂、激烈的现代思想论战。
(全文完)
后记
这个系列讲座终于译介完毕。正文共有九万多字,历时十个月。在此感谢各位朋友的支持:因为你们觉得有用,我才有动力做完这件事。
原系列共有24讲,除了第13讲的内容与第14讲合并、第18讲的内容省略之外,其它各讲的内容有95%以上包括在本译介之中。
我自己的收获很大。我了解到现代很多思潮的来源。它们是在什么时代、什么样的社会和思想背景下产生的?当时的人是如何理解它们的?它们的主要代表人物是谁?我在这里找到了答案。这个讲座也对进一步了解那些人物和思想提供了基础。
从17-18世纪的欧洲思想史看,人类追求真理的过程是勇敢而执着的,用“上下求索”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虽然每个人的思想不会100%地正确——无论他多么伟大,但是总体的坚持不懈的探索,让人类逐步接近真理。相信这个过程还会继续。
(特别感谢转载本文的朋友们,希望有更多的人读到真正的专家的精彩讲座。)
——风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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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伦.考尔斯教授是牛津出版社出版的四卷《启蒙运动大百科全书》的总编辑。如果您有意听考尔斯教授原汁原味的讲座,可以通过美国的公共图书馆借到CD书《The Birth of the Modern Mind: The Intellectual History of
the 17th and 18th Centuries》。更多资料见:http://www.thegreatcourses.com/tgc/courses/course_detail.aspx?cid=4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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