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故事】(5) 根


(本图转自互联网。鸣谢!)

我一生至此,在美国度过的岁月略多于在中国。假如把人生比作一棵树,那我的根有一半在家乡。离乡多年,那一半的根系虽然稀疏了,但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是她源源不断地输送了养分。那根系和我父亲没有一点血缘关系,却成了他病中最有力的支撑。

38年前,我在家乡的一家电子元件厂工作。那是我当学徒的第二年,月薪刚从13元升到15元。厂里新设计了“电子电话交换机”,是那种不需要接线员动手,就能把电话接通的机器,每台可以管200个用户。信不信吧,那时在中国这就算是新技术了。我们厂原来是做电器零件的,开关插座什么的,技术力量不强,总共只有两个大学生和一个中专生。所以我们那批高中生一进厂,就被派了用场。我在高温压塑车间实习了两个月后,被分配去焊电路板,几个月后又被调去做总机调试。调试是个技术活,要懂电路原理,我于是开始自学微积分。每天加班加点工作十几小时后,再花几个小时啃那些电路图,并不觉得累。不久,我也带了一个女“徒弟”,新新。

新新是南京人,父母在部队医院工作,文革中全家搬到苏北又迁来我的家乡。她比我大一个月,梳着两条短辫,漂亮活泼,爱说爱笑爱唱爱跳,热心肝直肚肠,我和她相比就算沉稳低调了。她跟我这个还是学徒的“师傅”很快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让我们结成了一辈子的知交。

那年公司评先进,让各个车间自选,然后报到厂里去。我们车间推选了我。因为父亲是右派,我从小就学会了看淡荣誉,是不是“先进”对我不重要。当然我很感激师傅们的肯定,心里也是高兴的。谁知不一会儿消息传来:有人到厂长书记的办公室里拍桌子:“某某怎么能当先进?她爸是右派你们知道吗?” 问话的是个和我一道进厂的女孩,我们是街坊、同学,她的父母和我的父母也认识,她知道我家的“底细”。她在另一个车间,没选上先进,心理很不平衡,就去找书记厂长发飙。我至今都佩服她的“底气”;她一定有着坚定的信仰,认为我那样家庭出身的人就该比她矮一截。但是新新听了不依,瞪起眼睛说,“右派子女怎么了?她有本事让他们车间选她呀!”我说算了随她怎么说吧我不在乎,新新却执意要为我打抱不平。结果下午上班,她就跑去那个女孩工作的线切割机房,伶牙俐齿地替我出了气。

几年以后,我嫁给了新新的表哥,新新嫁给了她父亲的学生。她父亲是骨科专家,先生是脑外科主刀,姐姐是心电图内行,姐夫是中医内科主任,他们家中医西医内科外科都有,我们开玩笑说可以开医院了。这么多年,我父母有病总是先去向他们讨主意。这次,他们也是我最信赖的人。家乡的几个医院,治疗我爸的病,哪个最有经验?哪位医生诊断比较准?哪些中药可以吃?流感症状如何控制?他们的参考帮我做了决定,他们的安慰也给了我希望。在我最悲观、最舍不得老父亲的时候,我和新新相拥而泣,那是一种超出言语的理解——她母亲病故于癌症。

能让我伏在肩上流泪的,还有我弟媳的母亲。她做得一手好菜,我爸胃口不好,不适应医院的伙食,劳她和我表妹轮着做饭送饭。你爸想吃什么?要不要鱼汤?肉丸?煨排骨?烂面条?红枣炖白木耳?菜肉饺子?腊八粥?五香牛肉?豌豆苗?藘蒿苔?… 她想着法子变花样,买最新鲜的肉,摘最嫩的菜。饭菜做好了,她用棉垫捂着放进大包,骑电驴子送到病房,哪怕是冷天风天雨天雪天,饭菜也还热着。有几天我和母亲都得了流感,她不顾自己有心脏病,让我们住到她家,悉心照顾。我不知道还有谁比她更善良、更为别人着想。她深厚的同情心,让我自然而然地把她当作母辈,而不必在她面前表现“坚强”。她让我想起我的外婆。

我的童年在外婆家度过。外婆有一家房客,说是房客,却并不收房租。我们住在一个大门里,合用一个天井,两家的孩子们一道长大,两家的大人互相帮扶。我外婆出了名的能干,有见识也有胆量。一个冬日,邻居伯伯阿姨出外谋生,早晨煮了一锅饭,捂在稻草编成的“饭捂子”里,用棉垫子塞紧了保暖。也许是锅底沾了火星,慢慢地把饭捂子的稻草点着了。等外婆在南屋看到北屋客堂有浓烟漫出来,火苗子已经高过人头。她冲过去推开房门(那时候出门连锁都不上),只见床上的帐子烧得正旺。她一把拽下帐子扔到天井里,又把着火的饭捂子连锅一起踢出去,抄起脸盆舀水浇熄了火,前后只有几分钟。外婆家的老房子全是木结构的,连窗户也是木格子上糊了纸,见火就着。外婆说她当时想也没想,事后才意识到有多危险。那是五十年前了,当年邻家的伯伯阿姨仍然健在,他们的小女儿,如今也有一个孩子在美国读书了。这次我父亲住院看病,是她鼎力相助,找了关系(如今在国内看病没有关系真不行)。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谁能想到,半个世纪前我外婆结下的善缘,会在如今得到回报?

记住外婆的,还有和我异父异母的大弟弟。他七八岁时在我家住过几年,那是文革期间,他刚从农村来,既好奇又淘气,动不动就在外面闯祸,和别人家的孩子打架啦,把公用的自来水龙头搞坏了啦,邻居们常来向外婆告状,让外婆操心。我母亲和继父分手以后,我和大弟弟几乎没有联络,只知道他去沙特工作过几年。如今他已是沉稳好脾气的中年人,小时候的顽皮被生活磨得连影子也没有了。是他开车带我父亲去外地做PET CT检查、住院出院搬东西、送我去上海机场。姐,还记得那时候我们一起爬树吗?怎么会不记得?那是外婆后院的一棵黄杨木,树干被我们爬上爬下,磨得光溜溜。那棵树和后院的一切在文革中被征走了。几十年物非人是,难得他对我父母如此照顾。

父亲的病房里常有访客。他的老朋友,他的忘年交,他的“单位”领导。有时候,父亲在昏睡;他们放下带来的水果、营养品,听我汇报一下爸爸的病情;有时候,他们正赶上父亲做放疗,也跟着轮椅,把我爸送进治疗室。这些患难与共的朋友,给了父亲莫大的安慰。我知道,在父亲的记忆深处,有着他们刻下的印记。

一个有阳光的早晨,大平来看望父亲。大平是父亲好友的女儿,小我一岁,我们从小就认识。她说她爸让她来给我爸“加油”,劝他安心治病养病,言谈笑语中透着乐观开朗,但谁能想到她自己正被癌症折磨着?大平08年查出癌症,去年不幸转移到肝脏,当时正在同一个医院做化疗。过去几年间,她一面治病,一面参加民间慈善工作,赞助青海西藏的孩子们上学,去监狱给少年犯人作心理辅导。她也是家乡癌症病人协会的,常去看望病人,鼓励他们别被癌症吓着——据说癌症病人有一半是“吓死”的。我由衷地佩服大平的坚强和乐观:假如换了我,能像她那样积极地生活吗?(一个多月之后,我在美国接到大平病逝的消息,止不住流下热泪。我不能相信美丽的大平已经离去, 不会忘怀她在生命的最后对我父亲的关心。报载她做慈善的朋友们从全国各地送来花圈吊唁,她生前做的善事被大家接手,她的老父亲替她给“赞助”的孩子继续捐生活费。我为她骄傲!)

我要感谢的人太多了。当我把父亲转到一个医院,却因为医保不批准而不能办入院手续的时候,多亏母亲从前同事的女儿出面解决了问题。我念研究生时的同窗,如今是美国一个医学院的放射科专家;有关放疗的问题,我只要给他发一个电邮,他很快就会回复。他给我解释了放疗的方方面面,帮助我选择了治疗的路径。“假如是我的父亲,我会选择这样做…”看到这样的答复,我怎能不感动?还有一位兄长般的朋友,每天和我笔谈,问候父亲的病情,听我发感慨。面对父亲的疾病,我没有精神准备,毕竟不曾演练过。而朋友是过来人,理解我的心情,我和他感谓着种种人生况味。尽管这听上去不是“务虚”的时候,对我却是少不了的一课,且因父亲的病而显得格外紧迫。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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