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图转自互联网。鸣谢!) |
“1951年1月29日,大卫.拉克斯坐在他那辆旧别克车的方向盘后面,看着窗外的雨。车停在约翰.霍普金斯医院外一棵高耸的橡树下,车里坐着他的三个孩子——另外两个戴着尿布——等待他们的母亲亨丽埃塔。 几分钟以前,她刚刚从车里跳出去,把夹克拉到头顶,小跑着进了医院。她经过“有色人种厕所”,那是她唯一被允许使用的厕所。相邻的建筑里,在庄严的圆形铜顶下,站着一座十英尺半高的大理石耶稣雕像,他伸开双臂,主持着霍普金斯医院曾经的入口大厅。亨莉亚塔的家人们来这里看医生,从来都是先拜访耶稣,在他的脚下放上鲜花,祈祷,然后摸一摸他的脚趾,希望给自己带来好运。但是这一天,亨丽埃塔没有停下脚步。
“她直接去了妇科候诊室。候诊室很宽敞,只放了几排直背的长椅,看上去像教堂。……”
这是女作家丽贝卡·斯克鲁特(Rebecca Skloot)《永生的亨丽埃塔·拉克斯》(The
Immortal Life of Henrietta Lacks)的开头。接下去的篇章里,作者叙述了一个不平常的故事:
亨丽埃塔•拉克斯是一个黑人女子,31岁得了子宫颈癌,1951年病逝。在她第一次求医的时候,美国巴尔的摩霍普金斯医院的医生从她的肿瘤上取了细胞样本,放在营养基里培育;出乎意料的是,这细胞有惊人的繁殖力,每24小时数量就会增长一倍,是医生们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他们把这种细胞命名为“海拉细胞”(HE-LA cells)——取病人的姓和名的前两个字母。
六十多年来,海拉细胞从来没有停止过繁殖,远远超出了亨丽埃塔的寿命。它们被用在许许多多的生物、医学实验中,成了每个现代实验室都有的标准细胞;甚至曾被带到太空做研究。它们承担了超过74,000个研究课题,其中很多已在细胞生物学、疫苗、体外授精和癌症等方面结出了硕果,比如预防小儿麻痹症的疫苗。
然而,多年来,人们并不知道谁是海拉细胞的提供者;就连亨丽埃塔的家人也毫不知情。直到1973年科学家们打来电话,请求提取血液样本用于研究她的孩子从她那里遗传获得的基因的时候,亲属们才知道亨丽埃塔的细胞实际上已经遍布全球。
作者克服了许多阻力,采访了亨丽埃塔的家人,收集了大量的资料,写成了这本感人的书。除了让读者了解海拉细胞的来由,更主要的是描写了亨丽埃塔和家人的生活经历,讨论了医学研究伦理方面的问题。
亨丽埃塔出生的地方,多数是白人庄园主和黑人奴隶杂交所生。当地原有三个白人,除了他们自己“正出”的白人后代,村子里的其他人都是他们和黑人女奴所生;一代代的近亲繁殖,对他们先天不利;加上没受教育,不懂科学,让他们恐惧和憎恨研究人员;而科研人员对他们的漠视和利用,更加加深了他们对社会的不信任。亨丽埃塔的孩子们听说她的“细胞”还在,非常震惊甚至恐惧,他们不懂什么是“细胞”,以为过世多年的母亲还以某种方式活着。作者说服他们去科学家的实验室,在显微镜下看到了HE-LA细胞,这对他们来说是前所未有的经历。只有到了亨丽埃塔的重孙辈,也就是现在的年轻人,这种状况才开始改变。
我最大的意外是过去50年里,美国在医学研究领域的进步。不是技术上的进步,那是有目共睹的,而是道德规范方面的进步。很多我们今天认为理所当然的病人(或参加医学实验的人)的权利,是在1970年代甚至1980年代才建立的。在那以前,违反医德的事情常常发生,比如把癌症细胞注射到人体做实验,却不告诉参加实验的人注射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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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本创意非虚构文学作品。自从2010年出版以来,它多次获奖,被125所大学作为“普通阅读书”,且被广泛列入美国高中、大学本科和研究生的教程。它连续75个星期排入纽约时报最畅销图书榜。
是什么让这本书如此受欢迎呢?除了故事本身吸引人,更是作者写得好、写得真。美国“创意非虚构文学”杂志的创刊人李.格德金(Lee Gutkind)在他的《你不能造假》(You Can’t Make This Stuff
Up)一书中,介绍了丽贝卡•斯克鲁特为了写出书的开头几段,下了多少功夫:
- 亨丽埃塔去医院就诊的日子:来自她1951年的病历;
- 那一天的雨、车子停在橡树下、候诊室的场景、入院的手续:来自对亨丽埃塔的丈夫和医院的医护人员的采访;
- 那一天的雨:从气象局的记录得到证实;
- 医院外的橡树:找到了一张当年医院的档案照片,又去找植物学者证实了那是橡树。
仅仅开篇一段,就作了如此细致的调研,全书的工程之大就更不用说了。书中的对话,是作者通过采访亨丽埃塔的朋友、亲属得到的。事隔五六十年,追踪线索、找到当事人已经很不容易;加上仔细的采访,有时甚至是多次采访同一个人,才得到那些生动的素材。难怪她花了13年才写成这本书,比托尔斯泰写《战争与和平》的时间还要长。当然,托尔斯泰写的是小说,有广阔的想象空间。而非虚构文学,首要的条件就是真实。唯其真实,才有说服力。那些创作素材,都要靠作者去一点点收集。所以说非虚构文学往往比小说更难写。
前阵子读到,华裔女作家伊娃写了《寻找大饥荒幸存者》一书,去年出版。这本书完全根据1958-1962年大饥荒亲历者的口述写成。作者历尽辛苦,“先后采访了甘肃省的秦安县、通渭县、天水地区,以及陕西省的耀州县、户县等地,共计一百多名幸存者,年纪最大的九十四岁,最小的五十八岁”。
她的书“让这些不懂政治、文化粗浅、甚至不识字的农民留下口述,抢救记忆,以还原真相,见证历史。”“这本书字字句句都来自农民口中,每个事件、细节都是亲历人见证。不加润色,不做虚构,不使用任何文学性手法。”
但这也是文学。真实往往比想象更有想象力。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