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芍药






密西根的天气,进了仲春还像是孩子的脸,风风雨雨,一惊一诈的,没个定数。白天赶上大太阳能有二十几度,夜晚也就十度不到,盖床薄薄的被子正好。

在这样的天气里,院里的芍药开了。先是深红色单瓣的,倚着厨房外的一角墙壁;然后是粉白色重瓣的,靠着阳台边的一架紫藤。还有几种花色,深深浅浅地散成几处,也次第而开。她们的花朵硕大,花瓣薄得透光,黄色的花蕊大大方方地伸展着。因为夜晚的凉,她们朝开夜合;且一边开花,一边又有新的花骨朵长大,前前后后能开几个星期,是每年一度的“花会”了。

看着芍药,想起《红楼梦》里史湘云喝醉了,在芍药丛中的石凳上睡着,被撒了一身花瓣的故事;我一向觉得这是《红楼梦》里最美的场景之一。不能不佩服曹雪芹塑造人物的匠心:细想,也只有湘云合适醉卧。黛玉本来就弱不禁风,断断不能在花丛中睡去的,就是睡去也要咳醒来,不会像湘云那样睡得沉酣。而宝姑娘太稳重,从不“失态”,也不可能醉卧花丛。唯有湘云天真浪漫,芍药陪她酣睡是再美不过了。又想到湘云长大、多了见识以后,会不会成为宝钗一类?应该不会:湘云天生豪爽直率,拿得起放得下,不像宝钗心思慎密,牵挂功利。

我家没有石凳,但有木凳,木凳是阳台廊架的一部分。木凳旁恰有一丛芍药,每年都是最先开,粉白色重瓣的;今年不知为什么,被深红色单瓣的芍药抢了先。这丛白芍药全盛时,也差强可以“醉卧”其侧,只是缺了史姑娘,呵呵!

刘禹锡有诗赞牡丹而贬芍药:“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在他眼里,荷花太纯净无情,芍药又太妖艳无品,只有牡丹才能称得上“国色”。

说芍药“无格”,确实不算冤枉她。牡丹是木本,自有树枝像骨架一样撑着它高贵的“格”;而芍药是多年生草本,只能是无骨柔腰的美人了。可牡丹虽好,却不耐严寒,在我们北方不能存活过冬;而芍药秋后尽落其叶,只留根茎在土里,冬天在大雪之下酣睡无恙,待来年春天再发新枝。芍药的枝干也因此不很强壮,经不起风雨。她的花又开得大,一旦淋了雨,沉得很,头重脚轻,只好低头折腰,委屈求全,此“无格”也。不过,正因为芍药有这样的适应性,她才能在北方生长繁殖;牡丹虽然完美,却不肯屈尊到咱这寒冷的地方来呢!

西方人对芍药可没有这样的“歧视”。在英语中,牡丹和芍药合用一个名字,统称为“Peony”,再细分为木本(牡丹)和多年生草本(芍药)。这名字来源于希腊神话:Paeon是众神的医生,却受到他的老师药神的妒忌报复。太阳神宙斯为了保护Paeon免受灾难,把他变成了花;后来就从他的名字引申出那花的名字:Peony。在古希腊诗人荷马的史诗《伊利亚德》中,就有Paeon给其他的神治病疗伤的描述。由此看来芍药在古希腊是入药的。在中国当然更不用说了,白芍药的根茎就是中药里很常用的一味,“白芍”。现代医学研究也发现牡丹和芍药中有抗氧化物质等成分,可以用于保健呢。

我的芍药种了将近二十年,如今那根茎已经很壮大,估计可以做药了。芍药不娇气,很好养。每年初春,她们尖尖的叶芽破土而出,带点绛红色,一个月内就枝繁叶茂,抽出花蕾来。芍药开花,有一个秘密:她需要蚂蚁们帮忙。芍药的花瓣外面,有一层粘液裹着,那黏液想来是有些甜味的,会吸引蚂蚁去吃。等蚂蚁把“蜜汁”舔干净了,花瓣才能打开。前几天和一个美国朋友通电话,她说今年不知怎么回事,蚂蚁不来,她家的芍药也迟迟不开。我说大概是连日阴雨,蚂蚁们忙着搬家,顾不上给芍药帮忙了,哈哈!

几年前去做义工,给底特律老城无家可归的人供饭,正好是芍药盛开的时候。我剪了一捧花,插成一瓶带去,让大家边干活边赏花。有一个同做义工的女子看了很喜欢,问我芍药好不好种。我说很容易,浇浇水就行了,它自己会长会开花,不费事的。她问我能不能分一些根茎给她,我给了她电话号码,让她秋天的时候来我家拿。到了秋天,却没接到她的电话;第二年秋天,也没有来;我寻思她一定忘了这事儿,或者已经自己买了。直到去年深秋的一天,她打了电话来拿,原来还是念念不忘的 —— 这么美丽的花,是值得念念不忘。不知那芍药今年在“别圃”长得如何?此花生性皮实亲和,相信它会在新主人那里生根、开花、结籽、繁衍。

十多年前,我因为对“室内设计”有兴趣,自己花钱修了一门函授课,授课的是纽约的一家学校。其中讲了各种风格的室内设计,从古典的到现代的。装潢设计的一个重要原则是保持风格的一致;除非特殊情况,不去混杂不同的风格,要让人一眼就能感受到特定的氛围。这一条我却难以做到,因为我喜欢的东西太杂,“莫衷一是”,无论是吃的饭菜、家里的陈设、还是学的知识、读的书。后来发现这也是一种风格,叫做“eclectic,姑且译作“杂拌式”,看来“莫衷一是”的不只我一个,哈哈!

“文如其人”,种花亦如其人;咱对芍药的喜欢也是“杂拌式”的。家里的几种不能满足我的好奇心,打听到密西根大学有一处群芳荟萃的“芍药园”,上周末就拉着老公和小儿子去那里看芍药。有兴趣的朋友,请等我下回分解。
 

今年最早开的的芍药

雨打芍药

伸展的花蕊





花魂
 







薄如蝉翼
   
花蕾上有一层粘液,在等蚂蚁“开锁”:

待放

 


可卧其侧:
  
剪了两枝插瓶,下班一看,开得肆无忌惮,比手还大!不过,养在瓶子里的花就像在温室,只顾开花,两三天就谢了:






马马虎虎过端午



在我的家乡,芦苇叶就是粽叶。想念它的清香...
——————————————————————————————


年年过端阳,端阳思故乡;故乡产粽叶,粽叶比荷香。

香飘万千里,飞过太平洋;清雨落湖畔,亦为屈子殇。

宅边有芦苇,半青半枯黄;岁岁经霜雪,婷婷自生长。

叶小不堪粽,採来蒸糯香;水同汨罗源,情向父老旁:

一愿衣食丰,二愿心舒畅,三愿世公平,普照皆阳光!



祝各位端午节快乐!


小区有一片幽静的芦苇地,出门十分钟便走到:



採下芦苇叶,却只有两指宽:




拿来煮糯米饭,还挺香!





《代课江心洲》后记


我喜欢完整的故事。
————————————

这次回家,趁着一个好天,去了阔别三十多年的江心洲。

还是乘公交车到谏壁镇,再坐农民开的小面包到汽渡码头。小小的面包车,挤了十一个人,颠颠簸簸地通过正在扩建的公路,上了汽渡船。渡船每小时一班,同车的都是江心洲人。他们好奇地问我去江心找谁?到江心的哪里?

我去哪里?找谁?我也说不上来。只是好像有一根绳索,牵着我的心、我的脚,把我引向江心洲。我想知道当年的同事和学生如今过得好不好,想看看当年的土地、河塘还在不在;他们,别来无恙吗?
长江航道上水运的船只不少,吃水深深,大约是运砂石的。 渡船开了10分钟,我迎风站在船头,寻找着记忆中的那一片绿洲,却看到了一座门楼,上面写着江心洲生态旅游区

下了船,是一条宽阔的水泥马路,想来是通往街上的。同船的人都乘着汽车、骑着摩托走了,我是唯一在大道上步行的人。从前这是一条土路,下了雨就满是泥泞,被牛车压出一道道的沟。如今的大道两旁植了树,只是树叶已落,显得很单薄。放眼望去,绿色的是菜田,黄色的是已经收割的玉米地,立着一捆捆的玉米秸。墙上时不时地看到标语:烧秸秆是违法行为和城市比起来,这里的空气清新多了;除了汽车时不时地经过,四周寂静安闲。田间偶尔可见几个老年人,用最原始的农具和方法在耕种。

走了差不多四十分钟,到了路的尽头,正对面就是江心中学。门卫问我找谁,我说找校长。门卫说校长刚才出去了。我告诉他我以前在这里当过老师,想进去看看。
今日江心中学


校园比从前大得多,有教学楼、实验楼、办公楼、操场,却完全找不着我记忆中江心中学的痕迹。校长室有一个年轻的老师正在发传真;我当年在江心洲的时候,他大概还没出生呢。我说明来意,问他有没有退休教师的联系方式。正说着,校长回来了。
校长姓方,矮个子,方脸膛,已经在那里工作了二十多年。但是说起三十多年前的人物,他也不清楚了。他从玻璃台面下找出一张表,上面是退休教师的名单。我找到了叶老师、汪老师、和朱老师,赶紧抄下了他们的电话号码。

方校长告诉我,江心洲由于人口少,如今只有小学和初中,高中得去外地上。江心中学其实是小学和初中办在一起,一共只有一百六十个学生。一江之隔,使得江心洲交通不便,也留不住好教师。方校长又带我去看教工宿舍,我这才依稀辨认出当年的中学。有人指给我看什么地方原来有口井,什么地方原来是厕所,现在的校区是原来的操场,现在的操场是原来周围的农田听上去叶老师今年年初才退休,如今跟着儿子住在南京。

当年的中学,如今改建成教工宿舍


学校没有食堂,方校长把我带到街上一家小吃店,看着我点了一碗饺子当午饭,自己又回去忙活了。

我拨着刚抄来的电话号码,期盼着那一头的一声。朱老师的是空号;汪老师的没人接;我的希望全寄托在叶老师的电话号码上。

对方一开口,我马上知道是叶老师。算起来他也该六十几岁了,但是声音还很年轻。我自报家门,他惊讶无比;说这么多年来一直在打听我的下落,问我现在在哪里?”“在江心洲啊我笑着回答。不是不是,你现在工作在哪里?我简单地说了我的经历。感慨了一番,我告诉他过两天我会去南京,问能不能见见?他说当然当然;于是我们约了日子喝茶。

挂了电话,我沿着大路向东,走到当年游泳被人骂的大河边。那里新修了老人院和旅游中心,还有橘园,起名橘江里。种橘树是近年来的事;江心洲的年轻人都到外地了, 留在岛上的多为老年人,只种一些懒货,包括橘子。每年收获的季节,江心洲要办旅游节,加上农家乐,吸引附近的城里人。如今虽是初冬,一路上仍然可以看到房前屋后墨绿的树上挂着金黄的橘子。


当年游泳的河


     
叶老师在电话里说,因为坍江,江心洲的耕地面积从当年的一万七千亩减少到如今的七千多亩,人口也只剩了三分之一。一路上见到的河塘,多被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水清水臭的都有;农家的房子比当年好,不过生态环境不可乐观;难怪年轻人出去就不回来了。

我一路走到江边,又沿着大堤向码头的方向走。堤的内侧是农舍,养着鸡鸭鹅,种着蔬果;河塘里留着残荷,斜着渔网。堤的外侧是芦苇滩;高大的芦苇举着一蓬蓬芦花,阵阵江风吹过,把芦花翻成白色,增添了几分寒意。路边时不时地插着木牌:此滩有螺。难道这里又有了血吸虫?后来叶老师告诉我,江心洲的河里因为又发现了血吸虫,已经不能游泳了。
 
江堤内

芦花白



不知不觉,在岛上流连了大半天的时光。故人虽未访到,毕竟找到了线索,也不算无功而返了吧?

*   *   *   *   *

两天以后,我在南京把正事办完,约叶老师喝茶。我们见面的第一眼就认出了对方,心里有着成年人的激动。三十三年,伟人诗中的弹指一挥间,在我们则是添了皱纹,少了稚气,然而率真未改。我们随意进了一家茶馆,喝茶叙旧。谈起当年江心中学的其他人,叶老师忽然想到他有蒋老师的电话号码。几年前的,不知还对不对?我马上拨过去,蒋老师正在超市买东西,一听说我们俩在茶馆,立马就打车赶来。

那天的下午,整个茶馆里就我们仨。窗外细雨连绵,桌上新茶频添;一直聊到晚饭时分,又换了家餐馆吃晚饭接着聊。当年的同事们差不多一半已经作古,剩下来的,也大都离开江心洲,失去联系了。蒋老师回到南京以后当了教师,如今已经退休。她和当年一样地快人快语,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

*   *   *   *   *

回家以后,又辗转联系上了当年和我同宿舍的王老师。回美国前,我从上海走,约好去看她。

乘地铁到了东安路,在车站一面研究上海地图,一面等着王老师来接我。听到一声熟悉的招呼,我回头寻找,她已经又说道:“你一点没变!”王老师胖了些,当年的短辫烫成了短发,不过还是那双和蔼的眼睛,还是那对浅浅的酒窝。“你也没变!”我们相拥而笑,再看时彼此眼里都闪着泪光。

王老师的母亲住在徐汇区上海医大的教工宿舍。房子很老了,但是里面装修一新;冬天的阳光照进窗户,屋里一尘不染。老人家已经87岁,精神很好;见到女儿三十年前的老同事来访,非常高兴地留我吃饭。王老师告诉我,她母亲80岁时开始学用计算机,现在给一个医药公司当顾问,每天上网查资料,忙得很。老人家今年检查出有癌症,竟然对谁也没说,按计划跟女儿出去旅游了一个月;半年后才告诉女儿,轻描淡写得好像说的是别人的事儿。她刚开刀一个多月,恢复得很好,完全不像是病人。看着老人家娇小的身材,灿烂的笑容,我明白了王老师的乐观和耐心是从哪里来的。这个老人,中年丧夫,多年来除了自己的工作,还要为四个子女操心,她是何等的坚强,有着怎样的韧劲啊!

我们坐在温暖的沙发上,回忆着当年在江心中学的日子。王老师还记得一些我已经忘却的人和事,比如我们曾经暴走一整天到大路镇去爬瞿山。那时,我们看不到前途,不知道生活里有什么在等着我们;我们只知道“努力”,尽自己的力量,一天一天地工作,不想太多。她离开江心洲以后,上了电大,在工厂做了十五年工程师,直到工厂关闭;后来又去技工学校教书,也教了十五年。其间的曲曲折折,一言难尽。她的女儿作为上海知青的下一代,回到上海,上了大学,如今已经毕业工作了。抚今追昔,我俩感慨万分:三十三年前,再也没想到我们此时此地会这样见面!

在电影《阿甘正传》里,阿甘的妈妈说:“生活就像一盒什锦巧克力;你猜不着你得到的会是什么。”多么简单而真实的道理!生活有苦也有甜,“未知”有它的吸引力。如果命运能够预测,我要知道吗?—— 我问自己。

不,我不要。我宁愿把生命当作一次探索的旅途,当作“一盒什锦巧克力”,去发现,去品尝,去热爱,去度过。
 

这,也许就是江心洲让我不能忘怀的原因吧


链接:《代课江心洲》


写于200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