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表弟的时候,他正在一个大房间里做手工。几张长桌子上放着纸盒,里面装着简单细小的零件;几十个病人坐在桌旁,从中年到老年不等。看到我和表妹进去,他们停下了手中的活,好奇地张望着。房间的另一头坐着一位穿白大褂的姑娘,表妹走过去跟她打了招呼,“我们是来看M的,我是他妹妹,这是我表姐。”姑娘看了我们一眼,点点头,站起来对着靠窗的一桌人说:“M,有人来看你!”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一个中年男子站了起来,他的目光接住了我的。短暂的迟疑之后,他叫出了我的名字。我走过去握住他的手。“是你啊,多少年没见,都认不得了!”他笑着说,咧开的嘴里缺了几颗牙齿。
和我们上次见面时相比,表弟瘦了些,也显得结实了些。天气冷,他穿着宽大的羽绒衫,手是温热的。他的眼神里没有我上次看到的呆滞,说话也很流畅。寒暄之后,我坐下来边说话边看他们做手工。表妹说这里都是比较轻的病人,有精神病的,也有老年痴呆症的、中风的。简单的手工既让他们锻炼手脑协调,消磨时间,还能挣点零花钱。“做得好一个月能挣几十块钱吧,”表弟说。
上午十点半,劳动结束。表弟和十几个病人排好队,由两位护工一前一后地带回到自己的康复病区。其间上下电梯,穿过长廊,每过一道门都是护工开锁、上锁,清点人数。在走廊上有个病号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护工没等他开口要,就迎上去用打火机给他点上烟,看上去很熟悉他的习惯。“我们每天可以抽八支烟,”表弟说。但病人不能带火柴、打火机,都是护工管理。
康复病区占了一层楼。楼很新,事实上整个“精神健康中心”都是一年前才造好的,设施规范,有病房、活动室和户外健身的院子。表弟几个月前才从一般精神病人中分出来,转到这里。表妹说病区除了医生、护士,还有几名护工管理病人们的日常生活;打扫卫生、开饭、洗衣、代管物品,还替他们买小商品。住院费用和大部分精神类的药是医保付,自家要付伙食费零花钱和其它的自费药。
征得护工的同意,我们去了表弟的病房。四张床铺整理得干干净净;洁白的墙壁和床单被套,配上淡绿色的门窗。除了每人一个床头柜,一张凳子和一个壁橱,房间里别无它物。门旁是一小间厕所,可以看到淋浴、抽水马桶、洗脸盆、镜子。整个病房空荡整洁,很难想象这里住着四个精神病人。“这样就减少了他们伤害自己或者他人的机会吧,”我想到了表弟被打掉的牙齿。
我们在表弟的床沿坐下,把带去的东西一一交给他:半新的皮夹克和皮鞋,是我父亲的遗物;两盒点心干果,还有表妹做的菜和一袋水果。表弟呵呵笑着收下了。
“你还好吗?”我看着表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表妹和我,我们三人小时候都在外婆外公的身边长大,情同手足,有糖分着吃,有活儿一块儿做。他俩的父母当年在遥远的新疆工作,挨着中苏边境,每五年才能回江南探亲几个星期,单程就要坐上四天汽车、三天火车。幼年的表弟表妹对自己的父母印象不深,倒是管我母亲叫“妈妈”。表弟从小憨厚、勤快,是外婆的好帮手。不幸的是,二十岁出头时,他得了精神分裂症,从此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
他发病的时候,我已经上了大学,详细的情况都是听外婆说的。直接的导火线是两次考大学落榜和恋爱的挫折。表弟在中学时善于书画,也喜欢写作,是很想上大学文科的。但他对数理化一点兴趣也没有,高考总分显然很吃亏。第一次没考取,花了一年恶补,最终还是落榜了,分配到工厂。厂里对他的文才很重用,让他在工会管黑板报。接下来是恋爱的不顺,有一次已经准备结婚,女方还是变了卦。现在想来也不能怪那个女孩——表弟那时常发脾气,其实已经有了精神不正常的症状,只是家里人谁也没往那儿想,都以为他就是没考上大学心情不好。直到有一天,他拿着厨刀上街挥舞,把外婆吓坏了,请了三个小伙子才把刀抢过来,送他进了医院。
当医生说表弟得了精神分裂症的时候,对外婆是怎样的打击!她在表弟还是三个月的婴儿时把他从新疆接回来,一把屎一把尿地养育成人,却让这疯病毁了,心疼得像被刀剜了一样。外婆不甘心,不肯放弃让表弟过上常人生活的希望。在表弟病情得到控制以后,她曾几次接他出院回家,亲自照顾他。可是表弟一回家就不肯按时吃药,不吃药就又犯病,只好再次住院。外婆苍老了,常常生病,没几年就过世了。我想,外婆最后的愿望一定是治好我表弟的病,让他像常人一样地工作、结婚、生孩子。
外婆走后,从精神病院到精神病疗养院,表弟在围墙里度过了三十多个春夏秋冬。起先是在外地一个偏僻的地方,交通不便。我曾经去看望他,那时他脸上虚胖,说话不着边际,眼神凝滞,我想都是药物的副作用。对于精神分裂症,常用的控制方法我知道,都是让人成为“非人”的。我不敢问他经历过什么样的治疗,也不敢想象他的感觉。心里可怜他,却又无能为力。那次见过以后,我每年回国想去探望他,又不忍心,因为见了面总会伤感好久。想到他小时候和常人没什么不一样,怎么突然就得了这个病?他年少时所有的理想,都没有实现的希望了...(我后来才知道,人在发育期至青年期最容易得精神病,因为那时大脑系统有一次彻底的“整枝”,切断多余的神经连结;切对了是心智的成熟和自控,切错了就变得“少根筋”,造成精神病。)
去年,我的家乡新建了精神健康中心,表弟也转来这里,看上去已经适应了。
“想想我们小时候多好,是青梅竹马呀。”表弟说。“现在你看我,什么也做不成了。我心里真的很苦,你知道吧?又不能出去,社会上对我们精神病人有歧视。”他皱起眉头,用拳头扪着胸。我安慰他说:“你就安心在这儿养病吧,这医院挺好,别想着出去了,如今在外面谋生也不容易啊。”
我换了个话题:“你现在还画画吗?”表弟说他还在画。“那我看看你的画吧!”
他打开床头柜,拿出了几本笔记,一张张翻给我看。笔记本里大多是写得密密麻麻的字,还夹着拼音和数字符号,他的字体很特别,不易辨认;他说是记的时事新闻。每隔几页有一张钢笔素描,线条很简朴,却有着与常人不同的视角。那张“雪”,天空涂成黑色,大如斗笠的雪花,向着孤独的小屋压下来。我们江南难得下雪,即便下雪也立马就化了。他什么时候见到这么大的雪?亦或那是他的世界里的雪?那张“自画像”,模糊得没有面目,不知他在隐喻什么,看得我心酸。有几张画的是同样的台阶,“你记得一中的台阶吧?这是我们高二(1)班的教室。”那是表弟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想必在他的记忆中深深珍藏。还有不少是医院的外景:院子,树木,栏杆,路灯,围墙,停车场,远处的马路…
这是他的世界。看着看着,我的眼睛湿了。
“你画得真好。要不要我帮你印成画册?”我想让表弟高兴,也想鼓励他继续画。
“那好啊!”他立刻把画一页页地撕下来交给我,共有几十张。“我印好以后再还给你。”“你记着带回来啊。”
我们分手时,表弟是快乐的。
过了几天,我又和画家朋友张老师一道去看望表弟。张老师说他的画中“不乏灵动的线条透出执着的记忆;黑白疏密,热情而理性的安排,铺陈着内心的轨迹,不看介绍谁知作者是精神病人?”张老师给表弟带去了画笔和几本名家画册,鼓励他常画多练习。我也希望作画能给他带来心灵的平静和慰籍,为单调的病房生活增添些许乐趣。
两个月以后,我在美国的家中收到了印好的《围墙里的画》。
画册封面
雪
上高中的日子
故乡之恋
自画像
高二(1)班
2015年4月1日于密州